三星堆文明管窺(二):夏代末年的岷山地震與大禹治水的傳說

  我在《三星堆文明管窺(一)》一文中提出:中國先秦史上的夏分為三個階段,其中的高峰為三星堆文明,可稱為“虞夏之夏”。三星堆文明的存續時間,大致為《史記》記載的從炎黃之戰到后羿代夏(或稱益幹啟位)這一時期。我們知道,在傳世文獻中,這一時期晚段發生了大量的歷史事件,如大禹治水、禹定九州、禹伐三苗、禹會塗山、禹塗聯姻等等,不一而足。如果我們肯定虞夏聯盟就是三星堆文明,那麼,傳世文獻中記載的這些事件是否可以得到解釋呢?本文試就大禹治水事件論之。

  在傳世文獻中,《尚書》、《墨子》、《國語》、《山海經》等廣泛記載了大禹時期的洪水事件。這次洪水究竟是怎麼引發的?過去,限於《史記》的年代體系,我們往往從公元前2000年前後的考古文化中去尋求證據,結果總是難如人意。當我們意識到真實的夏代歷史分為三段,而虞夏為其中一段的時候,那麼結合文獻的記載就會發現,所謂的堯舜時期的洪水事件其實就是相傳的夏末時期因地震而引發的洪水事件。過去,學者們論及夏末時期的歷史時,同樣因囿於《史記》年代體系而總將目光聚焦於成湯伐夏事件,而鮮有人對這一重要的洪水事件進行研究。

一、文獻記載:夏末的地震、洪水事件

  公元前780年(幽王二年),關中平原發生地震。伯陽父發出周室將亡的讖語,說:

  周將亡矣!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於是有地震。今三川實震,是陽失其所而鎮陰也。陽失而在陰,川源必塞;源塞,國必亡。夫水土演而民用也。水土無所演,民乏財用,不亡何待?昔伊洛竭而夏亡,河竭而商亡。今周德若二代之季矣,其川源又塞,塞必竭。夫國必依山川,山崩川竭,亡之徵也。

  伯陽父的話表明,“伊洛竭”的原因是由於地震引起了山崩,阻斷了河流的上游來水。夏末的這次地震事件,在古書中多有記載。《太平御覽》卷880引《竹書紀年》說:“夏桀末年,社坼裂。”原文末有“其年為湯所放”六字,疑為註文衍入。“社坼裂”之狀,即因地震所致。《太平御覽》卷82引《屍子》的一段文字,為夏末地震的極佳描繪:

  昔夏桀之時,至德滅而不揚,帝道掩而不興,容臺振而掩覆,犬群而入泉,彘銜藪而席隩,美人婢首墨面而不容,曼聲吞炭內閉而不歌,飛鳥鎩翼,走獸決蹄,山無峻幹,澤無佳水。

三星堆文明管窺(二):夏代末年的岷山地震與大禹治水的傳說

圖1 漢武樑祠夏桀像

與《屍子》相比,《淮南子·覽冥訓》的記載則更加鋪陳恣肆,茲不具引。在《國語》中,提到夏末地震事件的標誌性地理名詞有“伊雒”,另有一些文獻則提到了“瞿山”,如《太平御覽》卷880、董斯張《廣博物志》卷5並引《古今五行記》說:

  夏桀末年,瞿山地陷,一夕為大澤,深九丈。其年為湯所放。

《古今五行記》為唐初的竇維鋈在隋代蕭吉《五行記》基礎上擴充寫成的兆應之書,其材料多采自古書。《藝文類聚》卷3所引《太公金匱》說:

  夏桀之時,以十月發民,鑿山穿陵,通於河。民諫曰:“孟冬鑿山穿陵,是洩天氣,發地之藏。天子失道,後必有敗。”桀殺之。期年,岑山崩,為大澤。

類似的文字亦見《太平御覽》卷82《皇王部》引《六韜》說:

  桀時有瞿山之地,桀十月鑿山陵,通之於河。民有諫者曰:“冬鑿地穿山,是發天之陰,洩山之氣,天子後必敗。”桀以妖言殺之。

此條材料不見於《六韜》傳本,而與敦煌寫本《六韜》殘卷(伯3454)頗合,其文作:

  桀之時【人】,瞿山之地水起,桀當十月鑿穿山陵,通之於河。民有諫者死:“冬鑿地穿山,通之於河,是發天之陰,洩地之氣,天子失道,後必有敗。”桀以為妖言而煞之。岑山之民相謂:“是自其命也。”後三年,瞿山崩,及為大澤,水深九尺。

《說文·山部》雲:“岑,山小而高。”《六韜》殘卷和《太公金匱》所稱的岑山或即山陵崩陷後形成的堰塞體,所稱之“瞿山水起”應即堰塞體崩決後形成的洪水。

  從以上的記載中,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夏末洪水事件的脈絡:當時,因地震形成堰塞體後,導致了伊雒河水斷流。隨後,夏桀準備派人開鑿堰塞體,卻遭到陰陽家的諫阻。結果,夏桀殺掉了勸諫的人,強行掘開堰塞體,隨之引發了大洪水。從地理空間來看,三星堆地區發生以上災害事件的可能性要比二里頭一帶要大得多。那麼,這種可能性在三星堆考古上能否得到證據呢?

二、考古發現:三星堆文明晚期的地震事件

  我們知道,位於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東緣的龍門山斷裂帶是中國著名的強烈地震帶之一。在歷史上,發生在該斷裂帶上的地震多次導致山陵崩塌,岷江水竭。如《漢書》卷10《成帝紀》記載:“(元延)三年(前10年)春正月丙寅,蜀郡岷山崩,雍江三日,江水竭。”又如《華陽國志·李壽志》記載,鹹康二年(336年)冬,“岷山崩,江水竭。”再如《新唐書·五行志》載:“光啟三年(887年)四月,維州山崩,累日不止,塵坌亙天。壅,江水逆流。”馮廣宏先生曾作《古代四川強震記載編年》一文,詳細記錄了古代四川地區發生的八十餘次地震,可以參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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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2 汶川地震紀念碑

  而最近一次發生在川西的大地震,那就要算我們大家至今仍記憶猶新的2008年“5·12”汶川地震了。這次地震造成了巨大的人員傷亡、經濟損失和環境破壞。汶川地震的震中心——映秀鎮東距三星堆遺址僅68公里。那麼,距今3200多年前消失的三星堆文明,其崩潰是否可能與地震有關呢?嵇少臣先生指出,在龍門山地區,有較多的古地震證據。根據龍門山斷裂帶的平均年垂直滑移速率可以推測,這一地區發生類似“5·12”汶川地震的復發週期是3000年(參閱宋勝武主編《汶川大地震工程震害調查與分析》,科學出版社2009年版)。這就說明,三星堆文明晚期確實存在發生大地震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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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3 三星堆遺址地圖

  考古工作者把三星堆遺址第三發掘區的文化堆積層分為16層,在遺蹟十分豐富的商末層(第8層)上面為間隙層(第7層),是青灰色黏土,堆積呈水平狀,且不隨地形起伏而變化,厚約20-50釐米,屬於淤泥,幾乎無任何包含物。這種情況說明,三星堆遺蹟曾被洪水淹沒過。

  綜上,我們可以合理地推測,在三星堆青銅文明晚期,岷山地區發生過強烈地震,並引發了因堰塞體崩決後出現的洪水,致使三星堆遺址部分地區受災。

、文獻記載:大禹治水事件

  大禹治水事件是否是真實的?這個問題在上個世紀二十年代曾被胡適、顧頡剛等學者質疑。1924年,地質學家丁文江應顧頡剛之詢指出,《禹貢》系晚出的戰國之書,所謂鑿龍門、治長江、治黃河都非人力所能為(《古史辨》第1冊)。由此,學術界對大禹治水事件的真偽性產生了長期的爭議,並延續至今。

  從傳世文獻來看,涉及大禹治水事件的記錄是非常多的,比如《詩經》、《尚書》、《山海經》、《左傳》等,這都是大家所熟悉的。2002年下半年,保利藝術博物館自香港購藏了著名的遂公盨(見圖4)。該器失蓋,為西周中期偏晚之物。器銘共10行98字,因記載了大禹治水事蹟而震驚了中國學術界(見圖5)。該銘文譯作白話文的意思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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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4 遂公盨

  受上天之命,大禹布治土地,開掘塞堰,疏通河道。然後,禹又治理四方,劃定標準,發動百姓,監督重建進程。同時,禹又將自己作為百姓的配享,以民為父母,為民操勞。……經常舉行適宜的祭祀,就無凶患;保持美好的道德,婚姻也會協合。遂公說:“你們唯有堅持這些德行,才是正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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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5 遂公盨銘文

  遂公盨銘文的記載與傳世文獻非常吻合。這就表明,至少在西周中期,大禹治水的事蹟已為人們熟悉,並可說明這種傳說的實際發生時間還應更早。但是,正如丁文江所言,鑿龍門、治長江、治黃河都非人力所能為,這又當如何解釋?顯然,無論是站在《禹貢》的空間角度,還是站在《史記》年代體系的時間角度,要把這個問題解釋清楚都相當困難。然而,隨著我們將夏的歷史體系進行重整,把大禹放在三星堆青銅文明末期,大禹治水事件的出現就顯得非常合理了。

四、大禹與杜宇之間的關係

  公元前771年,西戎在驪山之下擊殺周幽王,西周亡國。從此,周召聯盟宣告解體,戎人退出了中原的權力爭霸(見《金沙文明解碼》)。隨之而來的是,中原諸族與作為戎狄之長的蜀人分歧日益加深,兩邊對同一歷史事件的記錄開始產生分化。中原學者自然地站了中原本位的角度來書寫大禹事蹟,並極其誇張地描繪其治水能力,以致達到荒誕的地步。而蜀地流傳下來的治水事蹟則顯得更加近於真實。所不同的是,對於這同一治水人物,中原文獻採用了“大禹”之名;而蜀地文獻則採用了“杜宇”之號。但是,隨著秦漢大一統的完成,蜀地的記錄者如揚雄、來敏、常璩等並沒有意識到杜宇與大禹實為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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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6 汶川的大禹塑像

  到了近代,隨著古史辨運動的興起,始有學者意識到蜀地傳說與中原傳說存在著聯繫,但囿於傳統觀念而懷疑蜀地傳說源自中原。如童書業在《古史辨》第七冊上《自序二》中說:古蜀的洪水故事是“雜採中原神話編造而成的。所謂‘杜宇’,我以為就是禹。……至於鱉靈,我以為便是鯀。”丁山《禹平水土本事考》也持有與童氏類似的觀點,並把古蜀傳說與中原傳說進行了更廣泛的比較,他說:

  所謂開明者,名同於啟;所謂杜主者,即社主之字別,而杜宇之宇,音復同於禹。餘謂禹生石紐神話,即由“望帝以汶山為牲畜”故事演成,開明“決玉壘以除水害”亦演自止雨神話。故開明,《海內南經》又謂之夏後啟。……杜宇教民務農,而《論語》亦稱禹嘗躬稼;禹鑿龍門,而《水經注》亦傳杜宇鑿巫峽(《江水》);杜宇禪位開明而《史》傳禹傳位子啟。杜宇與禹,開明與啟,名義既同,事蹟所傳,又復一致,是則杜宇歷史不得謂非禹所分化,巴蜀遺民亦不得謂非夏後子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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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位於成都市郫都區的望叢祠

  受強大的傳統觀念影響,童書業和丁山作出這樣的判斷並不奇怪。與二人相比,程憬的看法則更為客觀謹慎。1943年,他在《說文月刊》發表《古蜀的洪水神話與中原的洪水神話》一文,說:

  這兩個神話之何以相同,我們只有兩個可能的解釋。一是這兩個神話確有關係,是從這一個分衍而成為那一個的。依時間說,古蜀的可能傳自中原;但依空間說,中原的也可能傳自古蜀。一是這兩個神話乃是各自獨立發生的,至漢後,古蜀的神話始載於紀錄,而揚雄等便發現它和中原的古說很是相同。

  今天,在重訂夏史年代框架的前提下,我們可以斷言,中原文獻的“大禹”確為蜀地文獻的“杜宇”。並且,還可以進一步確認,大禹(杜宇)治水之地即在今都江堰以東的成都平原一帶,而《禹貢》一文中與“治水”有關的記載,可信者唯“岷山導江,東別為沱”等廖廖數句而已。《水經注》卷33《江水》引來敏《本蜀論》說:

  荊人鄨令死,其屍隨水上,荊人求之不得。令至汶山下復生,起見望帝。望帝者,杜宇也,從天下。女子朱利自江源出,為宇妻。遂王於蜀,號曰望帝。望帝立以為相。時巫山峽而蜀水不流,帝使令鑿巫峽通水,蜀得陸處。

巫山,《太平御覽》卷888引《蜀王本紀》作“玉山”,《華陽國志·蜀志》作“玉壘山”,“巫”、“玉”形近致訛,當以“玉”為正字。郭璞《江賦》所謂“玉壘作東別之標“,玉壘山正是杜宇治水的起點。《禹貢》又言禹“岷山導江,東別為沱”,《水經注》則說:“江水又東別為沱,開明之所鑿也。”二文相驗,再證大禹即杜宇。沱,支流之義。東別為沱,就是說從玉壘山出來的岷江向東流經成都平原時被分出了若干支流,此正應疏導之義,而今日成都平原水系的基本框架也就由此而形成了(如圖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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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7 成都平原的岷江水系

五、民族遺篇:彝祖篤慕的傳說

  三星堆文明毀滅後,後杼復國,《蜀王本紀》稱之為開明氏蜀國。前316年,秦滅蜀後,西南地區出現了昆明族(《史記·西南夷列傳》)。昆明,即開明,二詞音近。據《貴州通志·前事志二》附《安順志·普里本末》敘水西彝族起源雲,彝人為昆明之後。彝人有六大支系,均稱其祖先為阿普篤慕。阿普,意為祖先。篤慕,意為君長。據彝族志,篤慕為洪水時期之人物,故中國社科院歷史研究所研究員易謀遠謂篤慕即杜宇(見《彝族史要》),其說正與《左傳》後杼尊大禹為祖先之事相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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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8 彝族六支公認的祖先阿普篤慕

  在行文結束前,我們還需要對文中提到的”伊雒“和”瞿山“二個地理名詞略為說明,以釋以“伊雒”在河南者之疑。如《神鳥崇拜與邛人崇拜》一文所言,三星堆王城被蜀地的邛人稱為”瞿上“,則”瞿山“之名的出現當與邛人有關。至於”伊雒“二字,據彝語讀之,則為雒水之義(見《藏緬語語音和詞彙》)。蜀地之雒水,《山海經·中次九經》已有記載;今三星堆遺址所在地廣漢,更久被“雒城”之名。以此觀之,則“瞿山”、“伊雒”二詞置於三星堆文明全然無礙。據此,則大禹治水和杜宇治水本即一事,亦當可信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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