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標題：《未來的未來》：最好的細田守
《未來的未來》給我的第一印象大抵是“細田守的集大成之作”，在手法上承接了《狼的孩子雨和雪》、《怪物的孩子》，在內容上回盼了《穿越時空的少女》與《夏日大作戰》，如果最早的兩部片奠定了觀眾心中的細田形象，而後來兩部在形式上有了更成熟的突破，那麼新片的融合按理能滿足不同層面的細田影迷。基於“所有小事都將累積成歷史”這個中心概念，不難理解為何預告片如此隱晦、影片介紹如此簡略。事實上，影片有一個巨大的、懸而未決的問題，在影片演了一半之後，持續困擾吹毛求疵的觀眾。這一切並不是從那位還沒命名的妹妹出生開始，而是在她被父母從醫院抱回來的那天，天井院子裡飄下了雪，而影片的主人公小君（臺譯為“小訓”）彷佛在他屆滿四歲時才第一次接觸到雪時，驚呼“好神奇”開始的。
自在的場面調度
人們大概總是記得細田與吉卜力那難分難解的緣分，以及日後在海外宣傳時動不動就提及宮崎駿的名字，不過，逐漸地，在宮崎幾次引退宣言後，加上宮崎近幾部作品在影響力上大不如前——並不意味著影片品質下降——細田才似乎從這個名字的禁錮中解放。然而，事實上，早在《夏日大作戰》就可以看出細田在場面調度的手法上與宮崎大不相同，比如在《狼的孩子雨和雪》中有一段約兩分鐘的左右橫移長鏡頭，直接拍出姊弟兩人在小學中兩年的上課情況，這種長鏡頭中時間過渡雖不是創新手法，但在宮崎那裡前所未見；儘管，在《哈爾的移動城堡》這類作品中，宮崎在切換時空的處理顯得更加任性。同樣地，為了表現出小孩的視角、活力與重複，小君可以在同一個橫移鏡頭中從鏡頭起幅的前一個房間瞬間移動到鏡頭落幅的另一個房間，在這樣的鏡頭中，聲軌的連續性與不中斷的鏡頭保證了一種超現實的效果，事實上是為了後續更大的超現實情境做出的鋪陳，而在小君引領的畫面處理，則又顯得合情合理。
《狼的孩子雨和雪》海報
基於小孩子的時間感與成人不同這樣的印象，加上前述的中心概念，啟用小君當主人公已經宣告了細田如何在這個男孩子身上找到自己美學的落腳處。敘事在進入到魔幻時刻之前，給人“有一次……，又有一次……”之感也是無可厚非；加上對於這樣年齡的孩子來說，除非心靈傷害，否則家庭紛爭對他來說本來就沒有持續性，金魚記憶式的斷裂，實是孩子日常節奏的寫照。為此，影片甚至還讓他們的家也設計成分段、分層結構，將小君的玩具間放在前庭，作為與家人主要活動空間——餐廳、廚房與客廳是一塊，隱蔽的臥室加浴室是另一塊——分離而以此預示了隨後小君獨立且神祕的幻想時刻。
《未來的未來》劇照
然而，與小君家的斷裂相對的是，影片從第一個鏡頭開始便不斷以鳥瞰都市的鏡頭，不時插入，作為段落間的切分，這種超大遠景拍出整個橫濱的整體性對上小君家的斷裂，事實上也已經從空間的呈現上回應了影片敘事的核心：連續性（歷史）是以斷裂性（小事）所串聯起來的。於是在最末一段的旅程中，火車控小君理所當然是被列車帶往未知的世界，而在那裡，在彷如《夏日大作戰》大作戰戲的穿越場面，能看到取代花牌的背景，是由類似族譜的樹枝狀圖構成，在這點上，細田也經常顧慮觀眾的理解，一次次提醒著觀眾片中這些設計細節的關連性，好比小君學騎自行車的公園遠處一座老舊的建築物（因為實在有點突兀又顯眼，讓人不可能忽略它），便與外曾祖父騎著馬（後來是騎著車）載著小君突破恐懼時的場景中前方的一棟建築形似，究竟是不是小君自己內心活動的投射，不得而知，穿越時的樹枝狀背景，也在小君目擊家中的“傳說”現場——因戰爭傷了右腳的外曾祖父據說是跟外曾祖母賽跑獲勝才娶到了外曾祖母——的大樹得到了呼應。
《未來的未來》劇照
也許這是細田拿捏影片與觀眾之間距離的方式。有時還可以因此創造出幽默感，比如片中幾次出現像《狼的孩子雨和雪》般刻意將周圍人物的彩度降低而凸顯主要人物的作法（像在小雪的班上來了轉學生草平時，小雪周圍的同學在畫面中都是黯淡的，以此強化她看著草平的目光，但相對地，也暗示了草平一眼就看到班上這位最“亮”的女孩）之外，在東京車站迷路時，細田刻意將小君誤認為家人的那些路人都誇張且變形化（歪曲的大眼眶、極簡的面部線條）處理——雖說這種手法在高畑勳那裡並不少見（如《我的鄰居山田君》和《輝夜姬物語》中處理背景人物的方式）。
《未來的未來》劇照
困惑的觀點穿越
不過真正讓人在意的，還在於影片的基本設定，特別是在處理觀點的部分。影片在前半，從那場雪、早小君一步失寵的小狗化身為自稱“王子”的人，再到妹妹“未來”以中學生之姿出場（可供辨識的是前一場戲外公外婆為了給未來拍照而發現了她右手手腕處有粉紅胎記——無疑也與外曾祖父受傷的右腳有了遙遠的迴響），基本都可以設想為小君的想象世界。雖說為何要將小狗想象為成人，把未來想象成中學生，當然還是頗有疑問的，不過影片後半部進入到“家族”子題順勢帶出小君的自我認同問題，連帶地帶出更多問題。
《未來的未來》劇照
比如小君對於在母親面前的失寵帶來巨大的失落，由水、魚再到雨景中幼年形象的母親具象化也算是可以理解，甚至非常具有說服力。不過，小君因此得知母親的幼時祕密——在外曾祖母鞋子內塞紙條來表達養貓的願望——這卻是超越小君的認知——他隨後如法炮製在母親鞋內放紙條而獲得了一部自行車。又如小君與外曾祖父的相遇，他甚至連外曾祖父的照片都還沒看過（當然，按細田的處理，後來一定是會向觀眾揭示外曾祖父的照片與身分），但他卻能在幻境中精準呈現出年輕的外曾祖父的言行。
《未來的未來》劇照
由是，那個看起來像是小君神祕空間的院子，後來真成為穿越的時域，且還是能把小狗擬人化的幻域。這種處理的衝突性無疑是因而泯滅了本來是由小君幻想帶來的可能性和豐富性，進而也削弱了這位小主人公的無限潛力。更大的矛盾在於，在《怪物的孩子》裡頭那種存在主義式思維，來到四歲孩子小君身上就有點超齡了。儘管最終更像是在處理“我身在家族何處”的問題，並且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尋找當下的空缺，最後找到的是當下的在場，然而，我們是可以理解成導演透過小君的自我發現之旅，迂迴貼近，或說認定為小君對於“我是未來的哥哥”——基於對小君來說將這句話講出來是如此艱難，有人竟錯認這部片與《你的名字》間的關連性——這個身分的認知與覺醒過程是本片的重要環節。
《未來的未來》劇照
也許細田自己才是矛盾的集合體，姑且不論他是否頑強地抵抗著“宮崎駿接班人”的稱號，但他應該自覺到其敘事的特徵與形式的節奏確實適合幼齡主人公，然而他的主題偏好又習慣落實在微小的事物上，就這點來說，要麼偏往《龍貓》這類作品（片中確實還是忍不住套用了小梅找到龍貓的套路，且還不算太成功），否則就是偏向《早安》這類作品（這麼一來就得強化敘事結構並增加大人的比重；但在本片中倒是將父母親等大人的副軸藏得極有技巧）。端看細田下次的抉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