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人笨，除了略知煤炭的熱值灰分揮發分含硫量差異，其他世事萬物並不太熟悉。比如我身上的衣服，後來才知道那都是黑乎乎的原油做出來的；比如穿了錢的針，我曾經納悶這麼刁鑽的針尖是咋做出來的呢，還有神經病說那針尖上能跳舞；比如穿牛仔褲屁股溜溜圓的姜戈輝說，她來拉煤是燒搪瓷，熱值低了不行。我不關心熱值含硫量，我的興趣在她的屁股為啥會那樣圓，她的搪瓷又是咋燒出來的。
她第一次來煤礦那天，我正在屋裡端著紫砂壺發呆。那時候，我的煤不好賣，上好的毛尖也嘬不出味兒。以至於後來煤礦邊上的矸石礦渣都被瘋搶一空，我其實都會想起，那或許是姜戈輝帶來的財運。也可能是這個原因，她後來拖欠我三百多萬元，我也沒著急要。我們瘋狂過，但她不接我遞過去的錢，只管低眉順眼整理有花邊的內衣。她只是看了一眼那錢，然後笑笑說：外氣。
她進門說：你是老闆？
我當時抬起頭，就像看彩雲和麗麗那樣看著這個突然進來的小女人。
她說：我叫姜戈輝，搪瓷廠的，來收點煤。
我當時看她是眯著眼的，來拾便宜的人多了，當然不多這一個。她咪很大，後來我說讓她低頭含一下，她有些不好意思，但在我的堅持下，她毫無懸念牢牢吮含住自己的。她當時放下褂子就拍了我的頭，說我是壞蛋。
她的背光很好，那是她出門時候的鏡像。門口是逆光，那光裡甚至有失望的氣味隱隱傳來，我聞到了。她給我報價的時候，我沒有看她狐媚的眼睛，而是低頭裝作喝茶，耳朵裡有一個似乎戲弄我的價格。我抬起頭的時候，眼神是迷離的，說了倆字：不行。
當然，她出門以前給我講了煤炭市場是買方市場，也講了熱值灰分，但我的回答是不行。我沒有解釋坑木工資電費雷管炸藥以及貸款稅費那些難處，覺得那像祥林嫂，那不是我。她說她轉悠了幾十個礦口，採樣分析有幾個行，我的煤炭算中等。其實她說謊了。後來她和我在大街上手拉手賣弄紅暈那時候，她噴著酒氣說我的煤樣各指標是最好的，她說她那時候騙我了。我和她歡樂的時候，她會大叫，我也配合，但我們都明白那是她騙我的補償，說出來就沒意思了。
我那時候的辦公室很破舊，也不那麼明窗淨几，煤灰隨時能從眉毛窠上飛揚起來，但我的辦公室在高坡上，是煤礦最乾淨的地方。喝茶時候紫砂壺觸碰了一口好牙，我突然感覺到了我的不禮貌，小姜好歹也是個企業家。
那時候已經是夕陽晚照。心情好了，那些彩霞就像掛在心上的彩練隨風飄舞；心情不好了，那些晚霞就像割腕噴湧的血液，一點一攤一片。剛好，我心情突然好了。我揮揮手，在夕陽裡。
姜戈輝的五十鈴工具車已經快走出山口，但最終停下了。我很難解釋那時候是啥心情，也許只是一個矛盾的去留眷戀？但我敢肯定，那時候的姜戈輝是懷著失望不停回頭看我的山坡小屋。那時候，哪怕是小屋裡飄出一個白色塑料袋，那也是一片彩虹。後來，我和姜戈輝赤 裸以對那時候，她說她是一個極富幻想的人，可惜上錯花轎嫁錯郎，做了最功利的企業供銷這活。我摟緊她說，你做什麼都好。
我上了她的車，說想看看搪瓷缸子是咋做出來的。她當時的興奮表情，至今想來都那麼鮮活。
她的廠子在鬧市區的偏僻角落，我懷疑那曾經是軍統聯絡站，小屋子裡都皺著眉頭抽著煙，都在考慮如何與人民群眾為敵，弄個女幹部灌點辣椒水啥的。
我下車的時候，屁股都麻了，但我還是跟著姜戈輝進了車間。姜戈輝給我講了釉料製備、坯體制備、塗搪、乾燥、燒成、檢驗若干工序，我總算明白了我的搪瓷缸子不是泥捏的，而是要燒出來的。車間外有不少殘次品和小堆煤炭，姜戈輝說，這都是錢啊。我笑著，但心裡已經了無興致。姜戈輝可能看出來了，她說，咱們去看看陳列室？我說好。她前面走著，屁股像個熟透的桃子。
陳列室很凌亂，那與我後來去看那次顯然不一樣。陳列的大部分都是器皿類製品為多，比後來的那些廚房用具、衛生潔具、醫用建築電子類產品相比，單調許多。我走到一個臉盆前，拿起來看了看，那上面噴塗有毛澤東的七律長征。還有些，比如偉大光榮正確的中國共產黨萬歲，文化大革命萬歲等字樣的臉盆茶缸飯桶痰盂。也有華主席萬歲的，有牡丹圖的，有雙喜字的，有鬥私批修反帝防修的，最顯眼的一個，我看是一隻白貓一隻黑貓依偎在一起，就笑了。
姜戈輝說，這東西，擱以前農村銷量最好，誰家結婚都會買幾個送幾個。
我說，嗯，塑料的便宜，鋁的耐用，不鏽鋼的富貴，都不如搪瓷的嬌貴。
姜戈輝嘆口氣說，有些東西該淘汰了，有些東西需要保留，比如搪瓷盆。
我那天住在了城市。我想了想半路上碰到鄰居已經給老婆留了口信，又摸了摸在鄉信用社取的現金，就說好吧。姜戈輝說她那天豁出了命陪我喝酒。結果卻很糟糕，她老公發現她睡在我的房間大打出手。我當時很納悶，這小子不找我拼命，卻打一個還沒有醒酒的小女人，可能我塊大？那為啥不報警呢？後來我和姜戈輝說起這事，姜戈輝毫不在意，說，反正離婚了。那天我們都喝醉了，啥事也沒幹，就是躺在兩張床上說醉話。那態勢其實還是兩方談判，還是價格，真沒有太多齷齪舉動，手都沒碰一下。我最終和姜戈輝又睡在了一起並且有了實質內容，在很大程度上是她前夫促成的，這不算我的遺憾。
姜戈輝來拉煤，總要交代司機給我送幾個搪瓷杯子。各種圖案的都有，各種字體的都有，我甚至有時候會說找幾個啟功字體的。沒幾天，被子就送來了。司機會神祕說，這是姜總特意為你燒製的，限量版。
後來我看電影《山楂樹之戀》，姜戈輝給我打電話說那些搪瓷盆是她們陳列室的作品，她說話腔調有些哽咽。我明白她有些無人傾訴的感傷，但我也說不出什麼。
煤價飛漲的時候，業務員們拎著黑皮箱給我送定金。那時候的我夜不能寐，我不知道這錢還算不算錢了。姜戈輝就是那時候上了我，她說我沒有失信，道德修養需要補償。歡樂之後，我說你需要再找一個。姜戈輝沒搭腔，而是下床翻了半天兜，拿出一個搪瓷缸子遞給我。我看了看這個潔白如玉的缸子上有三個字：不靠譜。
我哈哈大笑，她也哈哈大笑，咪抖得像受驚的安哥拉黑兔。
後來她就開始欠賬了，老婆非常不滿意。我說總得給人機會。老婆問什麼機會。我說，搪瓷缸子早晚要淘汰，她堅持做可能有她的道理。老婆說都三百萬了，她拿什麼還？老婆說完就笑了，笑得很不像樣子，咪像小鈴鐺哐當作響，她那笑似乎表明她明白了一些事情，也說明她是老狐狸，而不是小狐狸。我這個時候就惡狠狠地說，她敢不還，我在大街上按倒她。老婆說，嗯，你去金陽酒店，在床上貼個標籤，就兩字：大街。我笑了，說，你他媽真俗，我是人大代表，哪有那麼齷齪？老婆說，其實想想，小姜倒是不錯的。不看別的，她一直給你送搪瓷缸子，比那些獎盃證書乾淨。
後來，我和姜戈輝說起這些，她喃喃說，我對不起嫂子。
我說，你混這個世道，幹啥都是好樣的，為啥要一根筋呢。
姜戈輝說，搪瓷還要弄，這是理想，不純粹是賺錢。
我說，這工藝這產品已經落伍了，世界早就不能接軌了。
姜戈輝說，我爺爺傳給我爹，我爹沒兒子，只有我，你說咋辦？
我們說了很多話，在那個地方算不算喁喁私語呢？那是一個只見霓虹不見月亮的地方，那是一個只見噪聲不見音樂的地方，那是一個不見笑臉只見浪叫的地方。姜戈輝好像又拿出幾個杯子，我依然裝作很驚訝那樣子，就像發現她眼角皺紋那樣誇張。那上面的字似乎是“麻辣隔壁，喝！”，也似乎是“我和我的小傢伙們都驚呆了”那字樣，反正姜戈輝沒看杯子，而是看我的驚喜。那都是限量版的，極有可能只是燒了一個。那搪瓷的白是真的白，那些字是真的啟功字體，姜戈輝丟下它們，抱著我在貼了大街倆字的床上啪啪，只是啪啪。
我明白她想作死自己，分不清的倒是她的高興或是悲憤。本就是芻蕘之輩，都無緣卿佐，只能趁她呻吟的時候，腦袋有了一些亂麻糾纏。後來能記住的只有一個事，有一句話想讓她給我燒製到搪瓷缸子上：為人民服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