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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辰

他在三座塑像的日本

——評鄭辰《玉森畫廊的客人》

撰文:張敞

經歷過很多世事的人總有一種可貴的冷眼,放到藝術和文學的創作上就是一種高遠的旁觀。

年輕的作家鄭辰本身經歷比一般人要豐富,又是攝影家和畫家,他善於用眼光觀察世界,並記錄下來。所以他的小說《玉森畫廊的客人》,看起來與其說是小說,倒不如說它更像一部關於中日文化的個體生命觀察。

記得波德萊爾《評〈悲慘世界〉》有一句話:“詩人在他熱情洋溢的青年時代更多地樂於歌唱生活的壯麗,因為生活所包含的輝煌和豐富特別吸引青年人的目光。相反,到了中年他則懷著不安和好奇的心情轉向了問題和神祕。”

這句話用來形容鄭辰的創作歷程也許不盡恰當,但就《玉森畫廊的客人》這本小說所呈現出來的最終質感來說,它也很有些道理。

文化觀察的視角,其實在鄭辰2009年的小說《塵》中已經隱現,國外求學的一段,滲透著他對於外域文化和外國人的體察;《羅摩橋》,他觀察的是印度人和印度文明;而2012年完稿,2015年出版的《三個胡安在海邊》,觀察的則是墨西哥、古巴和復活節島。

《塵》中的英國專業課導師傑夫、賭廳老闆的母親、日本人體模特赤野扶美、被打掉了腦袋口袋裡還有20歐的剛果金男孩、老盲人攝影師、嚴肅的小書店老闆阿瑟……《羅摩橋》中的大吉嶺小姐、索要照片的貧民窟男子和他的兒子、忍著兒子死去的悲痛還在工作的司機苟魄、得了失憶症博物館看門人羅山、因為懷孕輟學的西瑪、海嘯孤兒拉古……《三個胡安在海邊》中的墨西哥女雕塑家、畫油畫的克里斯蒂、監視郵件的胡安、要從古巴開帆船到復活節島參加婚禮的大鬍子船長、直接而率真的老人岡薩雷斯……

這些都是給我很多感動的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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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森畫廊的客人》

《玉森畫廊的客人》這本小說十萬字,二百四十六頁,十個章節,另帶一個後記,不長,非常好讀。它的寫作是那種最老實的傳統小說的寫作方式,完全不玩花俏與後現代,敘事也都是線性的,這讓作者的筆力強弱無所遁形。我想鄭辰算是很好地、牢牢地抓住了地面,有很多地方甚至有村上春樹的清越,也能很好地傳遞出日本的風物氣息。因為我在閱讀中感到,這本書即使換了人名(石井變成勞倫斯),改了地點(東京改為紐約),你也能看出它是寫日本的(或曰體現日本風)的作品。

相比前兩本小說,《玉森畫廊的客人》的進步是,它不再像前幾本對於當地人物的描寫都是剪影式的,送走一個,又迎來一個。這本書裡的人物都一直在場。他們的喜怒哀樂,生活的各個側面都被一一展示了出來。從某種程度上來說,寫作的難度也較之前更大了。因為它需要更好地去經營和循序漸進。

除了主角楊哲和石井,畫廊主私生女美奈子和那個扔狗屎的田中,這兩個人物使人欣喜。他們的新鮮性,倒不見得是因為懸疑和反常,而是因為在貌似不可解之下,有著深深的可以解釋的人性原因。他們共同展現了日本人性格里的幽暗,不是谷崎潤一郎所寫的那種“陰翳禮讚”,而是陰翳在日本人性格里是多麼的使人略感顫慄。

它也不是很多日本作家筆下的略變態的、扭曲的那種,鄭辰一路寫來,仍趨明朗,我想這和作家的性格有關。他不是獵奇,也不是厭惡,他只是呈現,所以即使再不可捉摸的人性,他的筆下總有淡淡的光。

小說的日本與真實的日本

《玉森畫廊的客人》

因為他是攝影家和畫家,文字的“畫面感”還偶爾會洩露了他的身份——雖然總體上他對於環境的描寫近乎節制。

《玉森畫廊的客人》的第三章開頭,他這樣描述景色:“八月的一天,烈日當空,兩山之間湧入滾滾熱流,沖刷之下,眼前的庭院搖曳不止”,這根本是一副印象派的畫。我眼前出現梵高旋轉的黃色藍色氣流,將那座庭院盪漾起來。

這是他美術和文字天賦的一點兒證明。

最早的小說《塵》中也有:“中非雨季的雨沒有預兆,雷聲不會提示,風也不會,唯一可以看出端倪的是:芭蕉葉與藤蔓在雨前變得慘綠,土壤變得殷紅,孩子們變得無影無蹤”。

再如《羅摩橋》:“此時已是萬家燈火,但細看之下每一家的燈又不像大城市中的那般明亮,他們連綿地鋪撒在黑暗凹凸的山脊上,如層疊的金色波浪”。

《三個胡安在海邊》:“黎成獨自站在船尾的甲板上,看著一個又一個灰色的荒島從兩側移向遠方。不知航行了多久,陰鬱的天空下,濃墨般的水面上,大小不一的浮冰零星飄過,成為眼前最明亮的部分。”

這幾段景色描寫已可以看到亮眼的句子。但《玉森畫廊的客人》中的當然更好。

前不久讀《琵琶行》,一句“別時茫茫江浸月”,在整首詞裡,幾乎只當它是寫景,其實它亦是寫情。你回想那一個遙遠的分別時刻,便也是如此——“別時茫茫江浸月”。分別了,像人站在江邊,看著月亮光在水裡,也不知道該怎麼辦,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站在這裡,江水流去,月光不流。或者可以有《春江花月夜》的最後一句配它:“不知乘月幾人歸,落月搖情滿江樹。”

王國維曾說:“昔人論詩詞,有景語、情語之別。不知一切景語皆情語也。”從這個角度來看,鄭辰也還有可以提升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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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森畫廊的客人》

小說裡有一些不錯的章節,比如楊哲終於找到了他日本同宗的窮困的表舅,立刻揚長而去,因為覺得他是“賠錢貨”。中國人的倫理關係,終於抵不住趨吉避凶、勢利之交的常理,這當然是眾所周知的事,可這也的確是太多凡人的真相。作者再一次寫進了文學。

我想起《紅樓夢》裡的劉姥姥準備去賈府打秋風,說的是:“倒還是舍了我這付老臉去碰一碰,果然有些好處,也大家有益。”我們的“臉”,原是這樣可以用的工具,貧富當前,各有用法,冷熱由人,也真可一嘆。若有好處,侯門似海,刀山火海也要衝,若無好處,板起臉來,冷下臉來,掉過臉去,也都是它。這臉上就是一個世故的地理全圖。

我對於這本書感覺最有趣的是它的結尾。它和第一章如出一轍。像交響曲的再現部,又有點魔幻現實主義。

楊哲再來到畫廊,和石井聊起天來。兩人就像第一次認識。這樣的百鍊鋼化為繞指柔,完全是因為楊哲身上印著很多中國富人骨子裡洗不掉的鉛印,懂得怎麼妥協,何時妥協,向誰妥協。這也讓文末恩怨一洗的談話顯得荒誕而悲哀。

在整本小說的最後,最精彩的部分還有這樣的一段:“入夏前,楊哲做了美膚,洗了牙,置辦了幾身質地精良的夏裝。海節那天,走在和歌山市街頭,第一個向他問路的日本人出現了。……後來,楊哲和過來度假的朋友講到自己被當作日本人的經歷,講述時有些得意,安靜下來卻有些難過。朋友和楊哲分開太久,已經覺察不到他那些轉瞬即逝的情緒,小丁可以,卻不明白。”

多奇怪和令人悲涼的感受!這曾經是,也一直是很多出外旅行者和移民者心頭都有掠過的一絲複雜況味。也不知道這種況味什麼時候會結束。它向我展示了作家敏銳的洞察力。

《玉森畫廊的客人》這本小說中,一共出現了三座塑像。它們給我印象很深。這三座塑像,我很願意把它們想象成鄭辰所寄託的他對於日本和中國的哀愁之思的具象物。

第一件塑像,是中國人楊哲第一次去到日本人石井的畫廊所看到的。它已經被別人預定。作家並沒有詳細描寫它的樣子,只是說:“楊哲把頭探到塑像跟前,感嘆著,精緻,漂亮。”

後來他到了東京國際藝術博覽會,相中了另一件《微笑》,也就是書中出現的第二件塑像,它與第一件來自於同一個藝術家野口哲哉。那是“一個滿面愁容的中年武士,披掛一身棗紅色鎧甲,右側佩盾上繪有黃色笑臉”。後來關於這件作品的持有糾紛持續了整本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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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森畫廊的客人》

小說的封面和封底選用的圖片則屬於書中出現的第三座塑像,一個愁容滿面的老年白髮武士,右手拇指與中指輕捻如佛陀說法手印,捏住一截短短的枯枝。封面上他背對我們,封底我們才得以看到他正面的真容。這是唯一令我們看到真容的塑像。當然它也同樣來自於野口。這座雕塑與前面兩個不同的是,它是小說結尾處主人公們用來和解矛盾的(雖然它最終並沒有完成這個使命)。

“模糊一,假性的微笑二,愁容和枯枝三”。

這是我對三座塑像籠統的定義。這又多像是對陌生文化認識的三階段:模糊始,無解終。

稍有些文學常識的人應該會記得,塞萬提斯筆下的堂吉訶德,他曾被稱為“愁容騎士”。不知道為什麼,當我看到最後這座愁容武士時我會莫名想到他。

我不知道野口哲哉當初在塑造這名武士時,到底寄託了自己作為藝術家什麼樣的理想或隱喻,我也不能想當然的認為這就是鄭辰作為一個小說作家最後的自況,但這座雕像因為它形象的曖昧性,傳遞給我的信息,實在使我願意為它做多種的文化解讀。

堂吉訶德曾自認肩負著拯救人類的使命,所以披堅執銳,一臉愁容。多麼大的理想!堂吉訶德的偉大之處也正在於此,他是在和永恆的、不可捉摸的人間悲劇性作鬥爭。這種武士的哀愁,也像每一個讀進這本小說後又掩卷沉思的人。

另一個與堂吉訶德可以形成對照的是莎士比亞的“憂鬱王子”哈姆雷特。他們的巧合還在於這兩個人物也恰恰誕生於同一個時期。他們的區別則無非一個是真瘋,一個是假瘋。

俄國作家屠格涅夫曾在一次演講中說:“這兩個典型體現著人類天性中的兩個根本對立的特徵,就是人類天性賴以旋轉的軸的兩極。我覺得,所有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屬於這兩個典型中的一個,我們幾乎每個人或者接近堂吉訶德,或者接近哈姆萊特。”我同意他的這個說法。

小說中所描寫的那些關於粗鄙與精緻、冒進與保守、金錢與規則、商業與藝術的衝突場景,也的確令人感覺笑不起來。他手裡的那根短短的枯枝,之所以不是碧綠的,不是象徵和平與生機的橄欖枝,也不是觀音大士手中淨瓶中插在甘露裡的楊枝(那一支同樣永遠是翠綠的),則當然更彷彿象徵了這場中日人士之間的衝突本就是無可化解的。

不是嗎?異域文明這種東西,一開始也是如書封面封底的設計一樣,是先背對我們,後來才給我們看到真容的。多少誤解和爭端甚至屠殺皆產生於斯,產生在這種先讓對方看到背影,後來才看到正面的,更多的只能靠時間積累和人性的漸漸甦醒才能阻止或慢慢達成互諒互讓的過程裡。

“忍看圖畫移顏色,肯使江山付劫灰”,二十一世紀的戰爭早已不止是物理上的、戰場上的事,隨著文明和經濟的交流越深,它無時無刻不在多方面展開。世間一切的矛盾,其實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當它被放在文明的襯布上,就更顯出了它的合理性。它不過來源於觀念的錯位,時間的錯位,文化的不同步……

《玉森畫廊的客人》寫的就是這樣的衝突的必不可免。

這些年我經常去日本,對日本也有了頗多直觀的認識。日本的書和電影也看了一堆,當年也不止是這幾年的積累。日本有很多我非常崇敬和喜愛的導演和作家。小津安二郎、黑澤明、成瀨巳喜男、溝口健二、是枝裕和、大島渚、宮崎駿……三島由紀夫、谷崎潤一郎、太宰治、芥川龍之介、藤澤周平、志賀直哉……

從我個人認知來看,現代的中國人和現代的日本人,其實是最相近也最相悖的物種,或曰異卵雙胞胎。因為各種各樣複雜的歷史、文化、經濟原因,我們骨子裡對對方的態度很複雜,有些瞧不起,有些崇敬,又有些仇視。

小說也不是沒有瑕疵,作者對於楊哲明顯並不喜歡,儘管塑造了他的孤獨感,給了他很多篇幅,然而此人仍令人覺得頗無語。他還沒有達到讓我徹底的同情。他浮在這個世界上,就像他的錢,交易過後,那個紙物件就沒用了。他的確是很多移民到外國的富人的一個寫照或曰標本,可是作者顯然不想接近他這樣的人,因此略有些隔囊探物。

石井作為畫廊主相當被動,面目也較為模糊,我們不大看得到他真正的世界。小金是年輕人的代表之一,我們看到他走來行去,被誤解,被懷疑,也可以體諒到他的處境,然而總覺得也像還可以點得更透。

但是,這些都不影響這本書讓我喜歡。

中國當代作家常有的千人一面、粗糙、笨拙、自我感覺良好的空泛和蒼白、偽城市、假鄉土、西化、彆扭、貧氣、戾氣、浮躁,它一概沒有。

在一眾的文學大師的作品之外,我喜歡閱讀這樣的小說。

【相關圖書】

玉森畫廊的客人

鄭辰 著

小說的日本與真實的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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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的日本,真實的日本——小說家鄭辰旅居日本,就地取材,用浸透油彩味道的文字,刻寫霓虹社會的荒誕與真實。

“當我們日本人道歉的時候,不見得清楚自己做錯了什麼,那只是一種從小被培養出的警覺,一旦察覺到周圍的氣氛需要道歉,就立刻道歉。”

賺辛苦錢入籍、倒賣房產藝術品?那些移居日本的中國人過得怎樣?——對書中人物來說,“生活在別處”不是什麼浪漫的幻想:有的賺辛苦錢入籍,有的汲汲於房屋買賣、藝術品交易,和日本人明裡暗裡較勁……這是他們的籌碼,是“成為”日本人的必經之路。

“在這裡住多久,我也現在這樣,不信就走著瞧!”

看似“為了藝術”,卻在關乎尊嚴的博弈裡受挫——全書圍繞一尊“求而不得”的武士塑像,中國藏家日本畫廊主小跟班祕書……皆捲入其中。這不僅是一場以藝術之名的較量,更是賭上尊嚴賭上一切的“肉搏”。

“兩年來他從未在日本遇到如此令人難堪的時刻……事情必然會繼續下去,朝不可知的方向發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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