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位麥客 文/周海峰

小麥 芒種 婚姻 黃鸝鳥 美文 終南文苑 2018-12-14
最後一位麥客 文/周海峰

農曆小滿過半,芒種就要到了。這個時節,身居固原山區的德發就坐不住了。他從娘供奉著土地神龕的架板上取下一個布袋,撣去上面的灰塵,解開束口,從裡面取出一把鐮刀,鐮刀把兒是桑木的,那是大臨死時留給他的,在他手中已有多年了。隨著時光與汗水浸潤摩挲,鐮刀把兒紅潤光滑,隱現著歲月漫長,生活苦澀。看見鐮刀,德發眼前就顯現出一幅圖畫……

關中平原麥收時節,那該是一幅多麼壯闊的圖景啊!廣闊的平原上,無邊的麥子在火辣辣的驕陽下燦燦發亮,風兒吹來,麥浪起伏,一波一波,滾向遠方。德發沒見過大海,他生活的地方,山頭像一個一個小饅頭,見過大海的人說,海很大,有波浪,那山頭就像海的波浪。但他覺得那山頭紋絲不動,像波浪不準確。而關中平原的麥子敢情是海,那起伏的麥浪就是大海的波濤。麥子成熟了,就要搶收。農諺說,夏收三把火,龍口把食奪。這時節最怕風吹雨淋,大風會把麥粒搖落,大雨會把麥子淋壞。如果天下霖雨,那就倒黴了。傳說有對夫妻,種了一大片麥子,麥子黃了沒有及時收割,結果被大風全部搖落,接著又下霖雨,落地的麥子發芽黴壞。夫妻倆望著絕收的麥子,投河自盡,變成黃鸝鳥兒。麥子成熟時,就在平原上飛來飛去叫著,督促人們“算黃算割”!黃鸝鳥鳴叫悽苦催人,莊稼人種下無邊的麥子,就要莊稼人一鐮一鐮收割。早先時,連足不出戶的小腳婦女也要參加,於是關中平原上就有“麥收大忙,秀女下床”一說。原始的勞作往往誤時,於是就來了遠方割麥人。割麥人大都出自甘肅寧夏一帶,他們被稱作麥客。麥客來收麥,既幫了關中人的忙,又掙了錢,這種打工掙錢的營生就一直延續下來。

德發來關中割麥不僅為了掙錢,還有個夙願,尋找母親從小失去的孃家,也就是他的舅家。聽娘說,舅家姓吉,在關中一個有姑婆陵的縣,那縣有一個名叫大(讀duo)羊的村子,村子中間有棵大槐樹,村後有條小河。民國十八年,關中大旱,蝗蟲吃田,還有“虎烈拉”,不少人死去了。那時,母親6歲,舅爺怕了,領家人出外逃荒,後來就把她賣給固原一戶農家做了童養媳。娘和大結婚是上世紀四十年代末,她結婚時特想孃家,固原人苦,年年去關中攆場,娘叫大攆場時打聽她的孃家,也就是尋找他岳丈家。大去了多年沒有打聽著。上世紀六十年代末,大歿了,娘快50歲了,德發已長到18歲,該是到山外闖世事的年齡了,就帶著父親留給他的木鐮刀,隨山莊一帶人到關中攆場。他去關中有姑婆陵的縣除了尋找舅家,還有一個心願,尋找他的未婚妻茫茫,茫茫和他訂的是娃娃親,兩人只見過一面,在他們即將結婚之際,茫茫失蹤了。他和娘去女方家詢問,對方一臉苦相,茫然無知。他知道家鄉苦,飢餓使不少年輕女人逃嫁關中。據說茫茫去了關中有姑婆陵的地方,那地方就是舅家所在縣。究竟在什麼地方,他不知曉。母親說舅家是有姑婆陵的大(duo)羊村,有姑婆陵的縣是哪個縣,大(duo)羊的大(duo)字怎樣寫,他問了一位老先生,說有姑婆陵的縣是乾縣,那大(duo)字就是大字。據母親推算,舅爺舅奶當年逃荒時40多歲了,如果健在,找到後替她好好磕幾個頭;要是歿了,就到墓上好好燒幾炷香。如果找到茫茫,好言相勸,叫她回家和他過活。

那時,去關中路途曲折。他同鄉鄰步行百里到天水,扒拉煤的火車到寶雞,再到興平,一路割麥到乾縣,找到一個寫有大羊公社大羊大隊的村子,那大羊不是母親說的大(duo)羊,當地人叫大(d公式i)羊,村子中間沒有大槐樹,村後也沒有小河。大羊村姓氏有苗、胡、楊,沒有“吉”姓。德發趕場半月,像大當年一樣,沒有找到娘說的地方,只好帶著遺憾回到山莊。

母親見兒子沒有找到她的孃家,失望,悲觀,頭髮漸漸白了,精神也少了許多。此後,德發年年去關中攆場,年年抱憾而回。娘見心願落空,兒子年齡也不小了,想在鄰近莊上為兒子說個媳婦,只是家裡窮,說不起,娘心頭的病加重了,引起腦出血半身不遂,說話吐字不清。娘歿時向德發奓了兩個指頭,德發知道孃的囑託,他將此牢牢地記在心裡。

上世紀八十年代,土地實行了承包責任制。這一年,關中平原上的麥子長得穗大粒滿,十分喜人,據測產,畝產不下一千斤。德發這時已經35歲了,他和一幫鄉黨從武功普集鎮下車,一路往北割麥。一週後,他們趕場到樑子鎮。這是個大鎮,來這兒的麥客黑壓壓一片,約莫千人。一早,在客主討價還價中,麥客很快去了大半。德發一幫10人,領頭的是位40多歲的麻子,他每畝要的價錢比一般麥客高兩成。太陽一竿高了,鎮上麥客所剩不多了,麻子還是不鬆口讓價。眼看就到早飯時節,叫麥客的主兒幾乎走完了,德發急了,他知道價錢扳得太硬會晒場,晒場了掙不到錢還要餓肚子。

正當德發焦急時,一個女人騎著一輛半新的自行車來到面前。女人30多歲,中等身材,淡藍色短袖衫,月白色褲子,短髮杏眼,面色憔悴,右下頦有顆小紅豆大的痣。看到紅痣,德發覺得有點似曾相識,他依稀記得只和他見過一次面的茫茫下頦似乎就有顆痣,會不會是她呢?女人問德發他們割麥價錢,麻子奓了一個指頭,女人回價8元,麻子搖頭。女人扭身走時,德發忽然說,你們村子叫啥名字?女人說,大(duo)羊。德發說,怎麼一個大(duo)字,你能寫一寫叫我看?女人說,麥黃五月,光天化日,一個大男人怕女人騙了去?德發說,不,不,我是問大(duo)羊的大(duo)怎樣寫。女人在地上畫了個“大”字說,念一年級的娃兒都知道這個字。德發說,這是“大”字呀!女人說,大就是大(duo)。德發忽然高興了,接著問,你們村子人是不是姓吉?村中有棵大槐樹,村後有條小河?女人說,你是割麥的還是查戶口的?德發說,對不起,我順口問問。女人說,吉姓佔多數,只是我姓楊,叫如雅。村中沒有大槐樹,村後沒有河,有條溝,溝底有細細的水流。德發聽說女人姓楊,心裡跳了一下,他的未婚妻茫茫不正是姓楊嗎?但又聽說她叫如雅,心裡又涼了。但不管怎樣,這個大(duo)羊村他去定了。於是他說,按你說的價錢,我跟你去。

麻子拉住德發說,你是豬八戒要上高老莊,廉價就去呀?德發說,不給錢也去。麻子戲謔,狗日的德發,魂兒叫勾去了。

女人叫德發坐上她的自行車去得快些。德發大個兒,身體壯實,分量不輕。他見女人瘦削,畏葸不坐。女人說,咋啦,後座上有蠍子?德發搖搖頭。女人說,怕馱不起?這車子是鳳凰牌,結實著哩。德發還是不坐。女人笑說,是怕我馱你不起?錯了。前幾年修砂石路,從溝裡往上背石頭,我一次能背150斤。德發見女人誇口,就大膽坐了。女人騎車不搖不擺,飛一般去了。

關中習俗,招待麥客,早飯是起早煮好的麥仁與大白蒸饃,午飯為褲帶狀的手擀涼麵。這樣的飯食下苦人吃後肚子不脹,幹活有勁,具有耐力。

德發隨女人到村後,早飯不僅有麥仁,還有肉夾饃。德發狼吞虎嚥吃後,提上一罐涼開水,拿上鐮刀,就在女人引領下割麥去了。

接觸中,德發知道女人叫如雅,隨丈夫的輩分排行老三,村人呼她老三家。老三家三口人,她與男人和一個孩子。孩子在縣城上中學,男人吉財下肢癱瘓。大集體時,麥收大忙,他趕大車運麥子,下坡路,駕轅的大犍牛失了前蹄,裝載著山一樣麥子的大車倒了,吉財下肢被車轅壓斷了神經,從此成了殘疾,農活做不成了,只得靠女人。如雅蒸煮烹調,播種收割,樣樣都是行家裡手。她家種了10畝麥子,穗大稠密,除了人勤勞,也是年份好。如雅同德發一起割麥。割麥有圍鐮法,走鐮法。圍鐮法圪蹴著收割,這樣收割的麥子整齊,沒有遺穗,只是速度較慢。走鐮法是彎下腰右手揮鐮刀,左手抓麥穗用左腳托住收下的麥子。為了搶收,倆人都採取走鐮法,相偕收割。

德發膀闊腰圓,高大有力,一鐮可割2尺多寬,隨著腰身閃動,割下的麥子頭並頭,根對根,好似圍鐮法割下的。如雅巾幗不讓鬚眉,緊隨德發,鐮刀揮動,不籲不喘,乾淨利落。德發前邊放系,如雅後邊捆紮。一會兒,麥田裡就躺下一行麥捆兒。

如雅的男人割不了麥子,坐著輪椅照管家務。到中午時,倆人已割完一畝半麥子。午飯是扯麵,外加炒雞蛋。飯後,倆人沒有歇晌,提上涼開水,又割麥子去了。下午時間長,到天晚又割了2畝麥子。

天黑回家,如雅照管德發吃過飯,該歇息了。按祖輩傳下的習俗,麥客去村頭或場院歇息。德發要去場院,如雅不許,說家裡已騰下房子。德發說,天氣熱,還是睡在場院涼快,他硬是要去場院。如雅無奈,取過一張涼蓆,叫他睡時鋪上。

德發走到場院,在麥草垛上撕了一抱麥草,將涼蓆鋪在上面睡覺。夜風輕柔,如女人的手臂撫著他的面頰全身。月亮在高天上掛著,像給他蓋著一層薄紗。他望著月亮,月亮看著他。他好長時間沒有看過月亮了,月亮笑吟吟的,不僅溫柔,更覺溫情。他靜靜地望著月亮,忽然覺得那月亮就是娘,月亮看著他的神態就是娘對他的希冀。那耳邊微微的風就是娘對他的叮嚀。他的眼睛溼潤了,千里尋找母親孃家,20年了,毫無著落。今天割麥的村子竟是娘所說的大(duo)羊,地址姓氏都對上了,可是誰家是娘說的舅家呢?他本來要在村上打聽的,可是麥收大忙,哪裡找知情人呢?打聽老一輩人的事,得問上年紀的人,年輕人誰會知道呢?一朵雲彩遮住了月亮,夜色黯淡起來,約莫一刻鐘,月亮又從雲彩中探出頭來。德發繼續看月亮,可他發現月亮面色變得淡淡的,好像帶著哀愁,帶著憂傷。它變了,變得像一個女人,誰呢?是那失卻的未婚妻茫茫。茫茫和他沒戀沒愛,按鄉俗是娃娃婚,在他腦海裡只是留下模糊的印象,而印象深的是和他割麥的主家女人如雅。可憐的女人,守著下肢癱瘓的男人,忙了家裡,又忙地裡,日子過得好不艱難。他覺得他要儘快為她把麥子割完,錢儘量少收一些。如果需要,再幫她打碾麥子。忙過麥收,人心閒了,再打聽舅家,尋找茫茫。

德發漫想之際,忽聽身邊傳來腳步聲和架子車咕嚕嚕轉動聲,緊接著,一車麥子倒在場院。德發起身看時,是主家母如雅正往場里拉麥子。

哦,嫂子,忙了一天沒歇息!

如雅說,明早要搶墒種玉米,今晚就要把收下的麥子拉完。

德發聽了,揪心起來,他知道關中平原一年種兩料莊稼,麥子收後,及時拉運搶種玉米。鄉間諺語說,秋田搶墒,早種一晌,早收一天。人說關中富裕,可人受的苦大呀,尤其是麥收大忙,人忙得像水磨子連軸轉。這樣重體力活,一個青年男子可能受得,對於一個瘦削的女人來說,怎受得了?德發想到這裡,全無睡意了。他覺得自己應幫她,幫她拉麥子,幫她種地。於是他對她說,你歇息去吧,我去拉麥子。

如雅說,打擾你了,你明天還要割麥子,怎能叫你拉麥子呢?

德發說,客套話不說了。他知道他現在舅家村上,一家外甥百家舅,雖然還沒找到舅家,為如雅拉麥子,就是為舅家做活,外甥為舅家做活,還講什麼客氣呢?於是他奪過如雅手中的架子車。

如雅拗不過他,只好說,拉麥子那就按收麥子的價錢付錢。

德發說,嫂子生分了。

架子車軲轆滾動了。月亮照射著一高一低兩個移動的影子。

第三天,如雅家的麥子收完了,也快拉運完了。拉最後一車麥子時,如雅回家做飯去了。忽然下起白雨,雨中夾著玉米粒兒大的冰雹,劈頭蓋臉地打了下來。德發光著頭兒,被冰雹打得生疼,待他吃力地將麥子拉回場裡,頭腦昏暈,兩腿發酸,一屁股坐在裝滿麥子的車轅下。

這時,如雅趕來了,她戴著草帽,拿著雨帽,提著為德發烙的油餅。她見他坐在地上氣喘吁吁,連打噴嚏,知他被白雨冰雹打得感冒了。她要領他去醫療站看醫生,德發硬是不去。如雅說,小病不治,會釀成大病的,硬是把他領去了。經診斷,德發患了重感冒,要打吊瓶。三瓶吊瓶掛完,已到天晚,德發覺得身上輕鬆多了。吃過飯,德發出門要尋住處。下了雨,去場裡住顯然不行了,德發作難時,如雅提著保溫瓶走出廚房,對圪蹴在門道的德發說,大哥,天黑了,你住前邊房子吧。

德發說,住家裡怕是不行,剛才路過村部,我看大門開著,會議室有個大案子,我去睡那裡吧!

如雅說,你見外了。過去就是僱個長工,也要給長工安個住處。屋子我拾掇好了,鋪蓋都鋪好了,你甭嫌棄。

德發遲疑間,如雅的男人吉財搖著輪椅來了。他對德發說,來咱家就是咱家的客。下雨了,叫你住外邊,還不叫人戳斷脊樑骨!

德發被如雅夫婦溫情的話語烘得心裡暖暖的。恭敬不如從命,他就在吉財引領下進屋了。電燈照得屋子乾淨亮堂,水泥盤的炕,蘆蓆,花格土織布單子,三屜紅漆桌子,兩把靠背椅子,好像客店一樣。

吉財叫德發上炕歇息,德發沒上炕,他在椅子上坐了。吉財遞過猴王牌香菸,德發與吉財各抽出一支吸著。隨著煙雲飄浮,德發想起母親囑託他的事,因麥收大忙,人們心裡都像火著了似的,沒工夫打聽。好在下雨了,老天給村民放了假,尋找舅家和未婚妻茫茫的事就浮了出來。和如雅一起割麥時,他就想對她說出心事,只是覺得大忙天,怕對方煩躁,不好開口。現在,如雅男人吉財坐在面前,他和他拉話兒,問他致殘情況。吉財說了致殘經過,殘聯給他辦了殘疾證,生活給一定補貼。說到補貼,吉財悲傷中帶著愧疚,唉了一聲說,日子過得富也好,窮也好,只要身體健康,無病無災就是幸福。我這殘廢身子,白食貨,真虧了我屋裡的。

德發說著體恤話,向他說了自己家在固原山區的困苦。老孃已歿,家裡有半架山。山裡窮,年年都到關中割麥子。從18歲開始,他已來關中多次了。來關中割麥,始終沒離開有姑婆陵的乾縣。吉財問他為啥不去別的縣。德發說,我來關中,有兩個心願,我娘說,我舅家就在有姑婆陵的縣。民國十八年饑荒,她賣到固原。吉財說,那你舅家在乾縣啥地方,找著了麼?德發說,娘說她的孃家是大(duo)羊,村後有條河。

聽到這裡,吉財說,咱這村子就是大(duo)羊。

德發說,我找了幾十年了,在乾縣東邊找到一個叫大羊大隊的村子,村民說叫大(d公式i)羊,平天平地,村後沒有河。我灰心難過,攆完場回去,娘就問我找著了麼,我說快了,娘聽後只是流淚嘆氣。前年,她老人駕鶴西去了。娘歿時兩眼一直朝著東南方向,我知道娘是在望著關中,望著有姑婆陵的乾縣孃家。沒想到多年了,才找到這裡。

吉財聽了嘆著氣,問德發第二個心願是啥。德發說,尋找未婚妻茫茫。

吉財聽到茫茫二字,驚問,你說你未結婚的妻子叫茫茫?是固原的?

德發愣了,你知道我媳婦的老家?

吉財說,我不僅知道她老家是固原,還知道是固原馬王鄉槐村的。

德發焦急了,大哥,你怎麼知道得這樣清楚,莫不是你……

這個……吉財話到嘴邊停住了。

這時,門口忽然傳出啼哭聲。不知什麼時候倚在門口的如雅哭著跨進屋子,一下抱住德發泣不成聲。

主家母,別……德發往開推著如雅。

德發哥,我……我是茫茫,我就是你找了多年的茫茫,茫茫是我的小名,如雅是我的大名。

啊,茫茫!德發不知是驚還是喜。他茫然地望著名叫如雅的茫茫,不知說什麼好。

如雅邊哭邊說,德發哥,我從山裡跑到平川,實想過上好日子,可受苦的命,到頭來還是受苦的,害得你多年念想了。

德發說,命運這樣,咱是有分無緣。

聽到這裡,沉默的吉財對如雅說,都是我不好,連累了你,既然你倆原來是一對,你們過吧,我已是殘廢人了,活著沒有什麼用了,明天咱就去鎮上扯離婚證書。

德發說,這是哪裡話?我知道茫茫在這裡,算完成了一樁心願。要叫她和你扯離婚證,那是失掉人性的事,萬萬做不得。你們家裡目前的困苦,我會幫著你們的。我的另一樁心願就是找到舅家。

吉財說,按你說的,咱這村子就是你孃的孃家,也就是你的舅家。可村子幾十戶人家,是誰家呢

德發說,舅家村名、村後的河,也就是溝都對上了,只是聽娘說,舅家門前有棵大槐樹,我轉村子看了,沒有大槐樹。

吉財說,大槐樹麼,已是老輩年的事了,這打年饉到解放,到生產隊,再到包產到戶,都多少年了,老輩人大都不在了,活著的也沒有幾個了。你問的這事兒,還得問問健在的毛先生,他老人家80多歲了,老輩年的事他都知道。

德發說,毛先生住在村子哪兒?我去問問。

吉財說,不,你不用去,我把門口掛的鐵犁鏵敲敲他會過來。

德發說,毛先生年齡大了,敲那玩意會來嗎?

吉財說,這玩意在生產隊時當鍾用的,生產隊解散了,鍾用不上了,還是毛先生叫人移來掛在我家門口。按輩分我叫毛先生七爺,他常來我這兒下棋,鍾一敲他會來的。

吉財移到門口,把鐘敲了三下。一會兒,毛先生就來了,他手提一根長杆煙鍋,戴一副石頭眼鏡,鬍子濃密雪白。他當年教過私塾,因他滿臉鬍鬚,村人叫他毛先生。毛先生看見德發,對吉財說,有客呀?

吉財給毛先生敬了支香菸說,七爺,打聽個事,咱村過去是不是有棵大槐樹?

毛先生說,問這個做甚?

吉財說,你先甭問做甚,只說有沒有。

毛先生說,有,那槐樹大得遮蓋了半邊堡子,高得超過五層樓房,出門走三十里,都能看見那棵大槐樹。只是可惜,上世紀大鍊鋼鐵時挖掉了。

吉財說,那大槐樹是誰家的?

毛先生說,那槐樹是大(duo)家的。槐樹大(duo)生了一雙兒女,兒子在年饉時得虎烈拉死了,女兒逃荒時賣給固原老北山裡了。

吉財說,七爺,這麼說槐樹大(duo)家沒人了?

毛先生說,是呀,都是災荒鬧的。咱這村子,十室九空,年饉過後,大部分人回來了,有的失蹤了。

聽到這裡,德發忽然哭泣起來。毛先生問客人哭什麼,吉財講了德發身世,說他依娘囑託,從固原來乾縣一邊割麥,一邊尋找舅家,多年了,找遍乾縣角落,好不容易找到咱村,卻是這樣結局。

毛先生說,世事滄桑,天災人禍,造成人世間許多不幸的事。

吉財說,七爺,村上誰家和槐樹大(duo)是族親?

毛先生說,論起來你家和槐樹大(duo)是族親,你老爺和槐樹大(duo)是同宗,排行老二,人呼槐樹二。一家外甥百家舅,雖說過了兩輩人,這外甥尋到你家,你家就是名副其實的舅家了。按輩分你們是平輩,只是不知道誰大誰小。

德發和吉財報了屬相生日,吉財大德發一歲,德發稱吉財表哥。

輩分論到這裡,大家皆大歡喜。德發立即雙膝跪地對吉財如雅說,哥,嫂,表弟給你倆磕頭了。吉財如雅連忙攔住說,使不得,使不得,現在不興這個了。可哪裡攔得住,德發一連磕了三個頭。磕畢,又對毛先生說,舅老爺,外孫給您磕頭了。他給毛先生也磕了三個頭。

接下來,在毛先生指引下,德發尋到舅爺舅奶的墳地,找著那已變得矮小的墳堆。他代表母親一邊燒香、磕頭、培土,一邊說,娘,您的孃家也就是我的舅家找到了,我正在代您為舅爺舅奶燒香磕頭呢!隨後,德發又在墳前栽上一棵小柳樹,留下戀情,留下哀思,留下記憶。接著,他又辦了桌酒席,請毛先生、吉財、如雅、近族老者入座,舉行了認親儀式。席間,如雅給德發贈送了一雙親手縫製的布鞋,一條花格土布床單。

德發有舅家了,只是母親沒有見到孃家,把遺憾帶到了另一世界。作為兒子的德發想,娘在天上會看到的。

時光一年又一年向前推進著,這樣又過了幾年,如雅的男人吉財死了,德發未與如雅成親,但他還是年年來關中,年年穿著如雅做的布鞋,揹著鐮刀來關中割麥。只是他發現,來關中農村的麥客越來越少,究其原因,農機越來越多。就說舅家村子吧,割麥先是用的推倒機,接著又用收割機。收割機收麥子不用打碾,麥粒順便脫了下來。到兩千年的時候,收割機成隊開來,不到兩天,就把大片麥子像理光頭兒一樣推個乾乾淨淨。舅家的10畝麥子,不到半晌就收完了。

機械化了,麥客割麥的歷史結束了。如雅為照顧親情,總是留一塊收割機不去的壕邊地叫德發收。麥收季節,去關中的麥客已經少了蹤影,在黃鸝“算黃算割”的叫聲中,還會看到固原駛往關中的班車上,有一個揹著紅色桑木鐮刀的麥客……

(來源:2018年06月16日西安晚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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