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昆:虎口遐想三十年

相聲 姜昆 唐傑忠 諶容 南方週末 南方週末 2017-09-23
姜昆:虎口遐想三十年

1987年姜昆、唐傑忠在央視春晚表演《虎口遐想》(資料圖/圖)

藝術,我打小就“拳打腳踢”地酷愛。那時候,我忙活著哪:演話劇、朗誦、吹笛子、打揚琴、拉手風琴、跳舞、唱歌,學校裡演出六個節目,我能上四回臺,弄得在學校裡當老師的爸爸看著我直糊塗,他說:“你算幹嘛的?”

可是直到說上相聲以前,總感到沒有出頭之日。我總結經驗:不是我不行,是我沒遇見貴人。

我有貴人相助的藝術人生,是從與師勝傑一起合作說相聲開始。打那時起,人生命運的天平就一直往我這邊傾斜著。馬季選我進了北京,李文華屈尊與我合作,春節晚會挑我當了個“始作俑者”,唐傑忠接班李文華……反正,特順。但是1986年,一件事發生了,這件事不只是上天對我人生命運的眷顧,更是老天爺“護犢子”般地對我偏心眼兒,就是疼我。應了相聲《虎口遐想》那句話:你說攀登珠穆朗瑪峰後邊兒跟一大老虎,是不是是個人就上得去啊?

那一年,我認識了大作家諶容。她的《人到中年》把多少老年的、青年的讀者看得痛哭流涕。可是,諶容老師對我說:“我還有能逗得你死去活來的小說呢!”於是,我讀了她的《減去十歲》。嘿,那絕對是篇相聲結構的小說。

姜昆:虎口遐想三十年

1990年春晚後臺與陳佩斯(資料圖/圖)

我去諶容老師家,是和陳佩斯一起去的,我們準備相約一起向大作家取取經,談談喜劇,接受指導,爭取撈點兒“乾貨”回來搞創作。也別說,聽說我們兩個過來,這在他們家也成了件大事。諶容的兩個兒子,早早就到媽媽家等我們了。從打一進門,我和陳佩斯想與大作家“取經交流”的偉大計劃就泡湯了。因為在基層單位工會搞宣傳的小兒子太喜歡陳佩斯了,他努力地與陳佩斯交談,介紹他全部的表演技能和偉大的喜劇抱負,三個小時幾乎沒停嘴,弄得最不願意搞關係的陳佩斯終於礙著諶容老師的面子答應,怎麼著也得給這位小兒子在他的電影裡找個“群眾甲”“群眾乙”演演。而我,早讓諶容的大兒子揪到一邊勸我:“我媽那小說不是相聲,她那個太文學,離衚衕太遠,你得聽我的小說,我有寫專門研究耗子的,有老太太娶小夥子的,有掉老虎洞裡和老虎聊天的……”把我都聽暈了!我們在諶容老師家裡的三個小時,媽媽沒說上幾句話,全被兒子們搶佔了“高地”。

但是,這三個小時,我和陳佩斯卻都成了大贏家。陳佩斯帶走了一個未來的喜劇明星——樑天,而我得到了一個以後為全中國人民製造了那麼多歡笑的合作者——樑左。

第二天,樑左給我拿來了他的手稿《虎口餘生》。多好的喜劇小說,把我看哭了!

我太激動了,我特敏感地意識到我人生道路上又一位相助的貴人出現了。我一邊反覆地讀他的小說,一邊在心底唱“呼兒嗨喲……”

我曾經讀過老舍的諷刺小說《取錢》。老舍諷刺中國銀行職員那慵懶拖沓的作風,一開頭就是:“我告訴你,二哥,中國人是偉大的。就拿銀行說吧,二哥,中國最小的銀行也比外國的好,不冤你。你看,二哥,昨兒個我還在銀行裡睡了一大覺。這個我告訴你,二哥,在外國銀行裡就做不到。”寫到外國銀行效率高,他說:“我反倒愣住了,好像忘了點什麼。對了,我並沒忘了什麼,是奇怪洋鬼子幹事——況且是堂堂的大銀行——為什麼這樣快?趕喪哪?真他媽的!”

我閉上眼睛唸叨:“異曲同工呀!”

一位評論家說過這樣一段耐人尋味的話:“中國人的生活太艱苦又太安逸了,太有秩序又太鬆弛了,太超然又太沉悶了,太嚴肅又太滑稽了,應該產生一批像王蒙、諶容這樣的幽默作家。”樑左應該就是在這個背景下產生的。但他不是王蒙,不是諶容,也不是老舍,他就是他自己。

那時候我每天非常忙碌,畢竟當了中國廣播藝術團說唱團的第五任團長,是我一天到晚都找不著北的時期。但是俗話說,老天爺餓不死瞎家雀兒。正趕上團裡到廣州演出,坐火車,不是現在的高鐵,是見到大一點兒的車站就停的那種。北京到廣州,兩天三夜!這老天爺偏心眼兒是偏到家了。我曉行夜不休,除了餐車和廁所哪兒也不去(當然,也沒地方去),在沒有任何閒雜事務的干擾下,一氣呵成,在硬板臥鋪上,愣是在巴掌大的小記錄本上改編完成了相聲,還改了個名字——《虎口遐想》。

姜昆:虎口遐想三十年

1977年剛到說唱團與馬季老師在列車上說相聲(資料圖/圖)

利用在廣州演出的空隙,我和唐傑忠老師進行了排練。當我們把詞兒背熟了,演出隊伍已經轉戰到了湖北武漢。

我的《虎口遐想》處女秀是給湖北省黨校學習班的學員和一部分部隊戰士演的。在一個體育館裡,一部分觀眾坐地上,一部分觀眾坐在觀眾席,人不少。但是,我在這裡接受了一通“精神拷打”——觀眾們當真事聽了。從我掉進老虎洞的那一剎那,幾乎每個人的神經都緊張起來,眼巴巴地瞪著我。那架勢,只要當時有個人大喊一聲“共產黨員跟我來”,現場所有的人,也不管是不是黨員,就會一擁而上地把我從演出現場抬走!我的媽喲,甭說觀眾不樂,那個氛圍,連我都不敢樂了。聲嘶力竭地演完,掌聲還行,不是因為我的相聲可樂,是因為我利用“女同志的裙帶子和男同志的皮帶結成的繩子”爬上來,老虎沒吃我,他們為我的“絕處逢生”而感到慶幸。

“你太使勁了,連我聽著都害怕!”這是唐傑忠老師給我的評語。

相聲好不好,標準只有一個——現場觀眾樂不樂,認可不認可。光樂了,不認可你的內容,不行;內容主題不錯,不可樂,更不行。連馬季老師這樣的大家,寫了那麼多段相聲的作者,他都說:多棒的、多有經驗的演員和作者,也不能保證自己寫的包袱準響。響不響,都得在“臺上撞”,讓實踐說話。

晚上,我和樑左通了一個電話。

“今天首場,咱們這段相聲把我‘撞暈了’!”我說。

“是不是特別火?”

沒見過這麼大鬆心的!

“什麼呀,效果不行!”

“不可能!”樑左不信。

“真的,我也不信,但是效果特差。唐老師說我把勁頭使過了,人家當真事聽了!”

“你等等,得多想想,老革命遇見新問題了!”

我也不知道他說的“老革命”是誰,我、他、唐傑忠……我和他講了多有本事的相聲表演藝術家也得“臺上撞”的相聲包袱規則之後,他說:“我低估了相聲,它和小說不一樣……”

回到北京,我和樑左一連幾個夜晚都沒有睡覺,我一點“一點”地找放鬆的感覺,去表演,“演”一個小學徒工 ,“演”一個有文化、有抱負,就是沒有機會的小青年,“演”一個就像樑天見著陳佩斯那樣願意滔滔不絕表現自己的時代青年。

終於,在首都體育館的大場地,面對近萬名觀眾,《虎口遐想》登臺了!樑左選了個看得最清楚的地方——主席臺第一排正中間的座位——平常大型國際活動國家主席坐的那個位置。相聲還沒開演,他自己已經樂半天了,因為他從來沒坐過那麼顯耀的位置。

我那天特放鬆,當時想,別的不說,一定先把樑左逗樂嘍!因為我認定了這個有知識、有幽默感的合作者。大概他也和我心有靈犀一點通,居然在我演相聲的時候,把兩隻手掌放在腦袋上邊,呼呼扇扇地做耳朵扇動狀逗我。

演出效果山崩地裂,人們笑得死去活來!樑左樂呵呵地跑過來向我祝賀,我問他:“你跟我做什麼怪相?影響我演出!”他說:“我不知道你看得見我不,想告訴你我在什麼地方。”

《虎口遐想》成功了。它在題材構思、人物塑造、語言組合、表達方式、包袱結構上都表現了一種衝破傳統手法的創新觀念。尤其是在相聲業內的影響非同一般。幾乎所有的人都有一個從驚訝到欣賞,從質疑到感悟的遞進式的思考過程。“沒有主題思想”“不知道要表達什麼”“觀眾從中得到什麼教益”這些傳統論調,幾乎瞬間就湮沒在大家對《虎口遐想》這段相聲的手法新穎、語言清新、帶有西方“災難體”題材特點的讚揚聲中。

緊接著,我和樑左在一起有點兒摟不住了,呼呼啦啦合作了一系列作品:《電梯風波》《著急》《特大新聞》《是我不是我》《自我選擇》。過去,《如此照相》《詩、歌與愛情》《我與乘客》《北海遊》《想入非非》這些相聲作品都是我一個人寫的。自打認識樑左以後,我就徹底失去了“獨立作戰”的能力,不和樑左商量,我絕不提筆寫相聲。

可惜,就這麼一個優秀的、中國百年不遇、幾百年才興許有一個半個的喜劇大家,在四十四歲的時候,悄悄地告別人世,自己先過去了,提前到了我們都會去的那個地方。

姜昆:虎口遐想三十年

姜昆與樑左(圖中)(資料圖/圖)

這些年,我一直在琢磨樑左。三年前,他的女兒樑青兒想寫一本書,叫《我的陌生父親》。我給小侄女寫道:“按說我應該是他最親密的朋友之一,但是我和他在一起的那些年,萬萬不會預料到,他平常那些戲謔和開涮的語言居然全演變成了今天的網絡語言和時髦的體例。有時候猛然發現,現在的一些流行語居然是樑左十幾年前的老話兒。這一下子讓我感到與樑左陌生起來……他怎麼有能讓十幾年後的人們說出他十幾年前的話的能力和本領?他是什麼人?他有怎樣的內心?”我期待著樑青兒對樑左的找尋,能回答我這些年縈繞在心頭的迷惑。

這個時候,我的女兒也從海外遊學歸來,回到我的身邊。她對娛樂管理有所偏好。她和我說:“你每天演出,零打碎敲,應景之作,命題作文,一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回過頭來一看,一無所有。你過去有那麼多好作品,你不應該這樣。你應該有一場你的‘秀’——專場!要不,渾渾噩噩,你這輩子就完了,什麼都不是!”

只有親生女兒能夠這樣數落“著名相聲表演藝術家”呀!

我接受了“秀”的概念,女兒和我一起研究怎麼創作專場“秀”。

大型相聲秀《姜昆說相聲》誕生了。它是由《我和李文華說相聲》《我和唐傑忠說相聲》《我和80後、90後說相聲》《世紀頌歌》四個部分組成。其中第三部分,我們就定下來要重新演繹《虎口遐想》這個經典作品。

一個是三十年前的《虎口遐想》,一個是三十年後的《新虎口遐想》。

三十年前,正統的太多,社會呼喚娛樂精神,無厘頭大受歡迎,《虎口遐想》應運而生。

可今天,正兒八經的相聲不行了,現在的相聲已經被大量的無厘頭喜劇、小品,甚至活報劇的形式取代了。高速發展的社會,坐在觀眾席裡的大部分是藍領、白領,他們每天的壓力太大,他們需要在這裡放鬆,他們不願意在業餘時間裡還玩命地“動腦筋”。歌曲《時間都去哪兒了》、神曲《感覺身體被掏空》都是現實生活的寫照。現在,娛樂產品的消費者正在用情節虛構的電影,虛假誤會情節的外殼加生硬煽情的小品,以打鬧、嬉戲、出醜、搞笑吸引眼球的真人秀等娛樂產品來填補身體裡被掏空的那部分。更讓人不解的是,我們的主流媒體對這些也趨之若鶩。春節晚會為迎合年輕人而努力地改革,儘量“新”,不能“老”。努力的成果是:老的全不顧,走了;新的沒攏住,沒來。我們的快樂不能依賴於對現實的遺忘呀。搞笑的人,從卓別林那兒就沒有離開過生活呀!我們相聲不能在娛樂成為一種文化精神的時候失去自我呀!

話題有點兒遠,但是我確實是一遍一遍在想,我忽然有了一種感覺,新的《虎口遐想》應該有一種迴歸,要拿起過去創作的筆,找一種回家的感覺。

過去《虎口遐想》裡的內容,現在有相當一部分人已經聽不懂了。三十年前的生活符號,早已經隨著歲月消失在流逝的光陰裡。

過去,“拍個老虎吃人的片子賣給外國人賺點兒外匯,也算哥們兒臨死以前為‘七五’計劃做點兒貢獻”。現在,中國外匯貯備多得能把美國人急得直嘬牙花子:中國人這是幹嗎呀?把美國買空嘍,讓我們去北上廣打工去?

過去,“動物園附近怎麼連公用電話都沒有,這要是第三次世界大戰打起來,我們這通信設備應付得了嗎”?現在,恐怕所有的人都忘了,公用電話什麼樣啊?為什麼不用手機呀?

過去、過去、過去,現在、現在、現在……

寫相聲就得去諷刺。一動腦子,現在,公共道德的缺失、網絡經濟的無孔不入、移動互聯網擠佔生活空間、食品安全問題、環境汙染、腐敗風氣,這些現實素材與大數據時代的社會符號混雜在一起,一下子衝到了我與合作創作者的眼前。

一個多月,我和助手秦教授把稿子寫出來了!

對於我這樣的“老同志”,寫得痛快,有點兒無拘無束;排起來也順利,畢竟三十年前的人物形象還深深地刻在腦海裡。可是,一在舞臺上立起來,演出效果一好,大家一呼“過癮”,相當一部分觀眾不但笑,還引起沉思,流出了眼淚,倒讓我“私心雜念”劇增,“狠鬥私字一閃念”“靈魂深處鬧革命”的那股勁兒不知道從哪兒出現了。我居然有點兒怕給我們“四十年改革開放的大好形勢”抹黑了。

頭幾場演出,我認真地聽來自各方面的反映。

網友“杏林中人”寫道:“很久沒這麼開心了!今晚看了姜昆的相聲表演,以前那種看相聲時的快樂激動興奮的感覺又回來了。”這是一位醫生,同時也是一位海外遊子的反饋。

“一段《新虎口遐想》,讓我數度落淚,讓我感到我老了,我覺得昨天的事,姜昆告訴我已經過去三十年了!時光好快呀,我身邊的一排四十歲以上的觀眾都和我一樣,時而撲哧一笑,時而淚眼婆娑。我們從姜昆的相聲裡在回憶,在追尋,在試圖留住那難忘的,卻又一去不復返的美好回憶。在漫長的人生歲月裡,大浪淘盡了許多記憶,但是,在這一代人中,在我們曲折而不易的人生旅途上,相聲《虎口遐想》是一個永遠也忘卻不了的歡樂。”這是一位資深幽默人士寫下的感想。

2015年,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希望看一下這個我已經演了幾十場的《新虎口遐想》,我拒絕了。我有點兒矛盾,我當時對媒體有點兒失去信心,也怕他們審查,讓我改掉我一點點積累的,在《新虎口遐想》裡反映的社會現實:年輕人不敢救老頭兒,媒體現場直播搞有獎競猜,自媒體娛樂至上,“專家”不負責任地盲目指導,食品安全感差,動物園園長被雙規……我才不幹呢!

三十年前的《虎口遐想》是從現實到浪漫,三十年後的《新虎口遐想》卻從浪漫回到了現實。這不是我們的刻意,而是生活的邏輯……

2016年年底,央視春節聯歡晚會又一次邀請了我。我看到前一年相聲在這塊陣地上的“大崩盤”,想到幾十場觀眾對我的希望,我聽從了很多人的勸告,毅然決然地走上了三十年前曾經給觀眾演繹過在老虎洞裡如何“遐想”的舞臺。所幸的是,這個特殊舞臺和億萬觀眾依然熱情地擁抱並肯定了我們的努力。我想,這與其說是命運對我始終執著於相聲藝術的一份回饋,莫若說是時代和人心對真正優秀的相聲節目的又一次迴應與確證!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