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電影金像獎新科影后——野蠻生長的曾美慧孜

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第23期,原文標題《曾美慧孜:比想象中天真與黑暗》

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頒給了香港導演陳果的影片《三夫》裡小妹的扮演者曾美慧孜。這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在她的身上,你會看到野心勃勃,也會看到像是“冷血動物”一樣的自我描述。已經有許久,沒有看到過這樣野蠻生長的女演員,過去像一株野草,未來也許是一棵大樹。

記者/卡生

香港電影金像獎新科影后——野蠻生長的曾美慧孜

攝影師彼得·雨果拍攝的曾美慧孜,後來成為德國雜誌《ARTMAPP》的封面

曾美慧孜是誰?

2019年4月14日的香港電影金像獎頒獎當天,當惠英紅宣佈新科影后獲得者是來自香港導演的新片《三夫》的曾美慧孜時,她激動得忘記了自己的表情管理,站起身時因為太過激動看上去有些神情恍惚,現場直播裡不小心踩到了裙邊,差點摔一跤,站在臺上她用不太標準的粵語說著當天的獲獎感言。

很多人會問,這個演員是誰?從她出演自己的第一個角色算起,已經過去了15年。她的處女作是飾演婁燁《頤和園》裡餘虹(郝蕾飾演)的舍友鼕鼕,後來在李玉的《蘋果》裡扮演范冰冰的洗腳小妹,以及在畢贛《地球最後的夜晚》裡出現了兩分鐘的前妻call機,參演的電影都是名導們響噹噹的作品,但鮮少有人看到大明星身邊的配角,曾美慧孜的戲份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

她在採訪中提起這十幾年在演員路上的堅持,“我是比較悲觀的人,我覺得有光亮的部分,一定伴隨著陰影”。今時今日的高光背後是多年來的暗黑歲月,這讓曾美慧孜站在領獎臺上的樣子,有著真實的野心,更有難以抑制的喜悅,連她自己都調侃,有個報道里說她把戲演出了“殺紅了眼”的感覺,也確實不為過。

觀眾們容易對符合主流審美的臉龐和具備演技天賦的女演員印象深刻,曾美慧孜並不是這樣的演員。從長相來說,她的高顴骨、寬額頭、丹鳳眼以及非常有稜角的臉龐,讓她的美有種與眾不同的氣質。從演技來說,她雖然曾經就讀於北京廣播學院,但並沒有讓她成為一名靠“技術”演戲的演員,反而身上帶著一股“拙勁”,賦予角色不一樣的衝擊力。

“時間,就是它會慢慢讓你看到成長和蛻變,我有的是耐心。”曾美慧孜說。雖然在她獲獎之後的慶功宴上,被港媒詬病太過招搖,對“走出來”的野心毫不遮掩。

我和曾美慧孜在七八年前的某個京城派對上認識並互加了微信,但我們都想不起來具體的時間和地點。在這些年裡,她給我最多的印象不是作為演員的她,倒是獨立攝影師朋友們十分偏愛這張與眾不同的臉龐。“一個年輕的身體裡住著一個有故事的老靈魂。”曾經拍攝過她的朋友歡島說。

在這個階段,其中一張最出名的照片是攝影師彼得·雨果(Pieter Hugo)拍攝的,後來成為德國雜誌《ARTMAPP》的封面,曾美慧孜帶著京劇頭套,左手叼煙,穿著金色裹胸的長裙和毛絨皮外套,胸前掛著玉墜,手上是一串佛珠。這是彼得抓拍的,這張照片後來成為這位知名攝影師作品集的封面,並被頂級美術館收藏。那種來自東西方文化的對撞與衝突感,完全符合西方世界對當代東方的想象,曾美慧孜把這張照片作為微信頭像從未換過。在她看來,這張照片像是她內心深處的某種光亮和陰暗的交替,也是她內心的矛盾與孤獨所在。

曾美慧孜是矛盾的,去年與她合作了《冥王星時刻》的導演章明對她的評價是這樣的,“她是一個樸實又妖嬈的演員,她足夠有力量,在銀幕上她的出場像有氣壓壓向你”。在影片中她飾演了一個農村裡的寡婦,穿著紅色的毛衣,稚嫩的臉龐上透出一種酣暢淋漓的慾望。後來和很多曾經共同的朋友聊起,正是曾美慧孜身上的這種矛盾感,讓她在演藝圈顯得格格不入的同時,又幸運地獲得文藝大導們的青睞。

曾美慧孜回憶說,婁燁的《頤和園》招演員時,大大小小不同高校報名的學生有上千人,她懵懵懂懂地去了。因為人多,每個人半分鐘自我介紹,那時她剛到北京才一個月,並沒有經歷過正規的表演訓練。婁燁要給郝蕾找一個舍友鼕鼕,“有點木訥,會彈琵琶,年齡也符合”,曾美慧孜也說不了太具體為什麼糊里糊塗在幾千人中被婁燁選中,並莫名其妙地進了劇組。曾美慧孜在劇組是年紀最小的,對拍戲完全沒有概念,因為缺乏安全感,晚上還尿床,這樣坦誠地描述過去的怯懦,很難和如今不怯場的曾美慧孜聯繫起來。

婁燁給她講戲像對待幼兒園的小朋友:“鼕鼕,一會兒你就在這兒玩,一會兒有個姐姐(郝蕾)過來,你見她哭你就跟著她哭,她沒哭你就別哭,姐姐走了之後,你還是繼續玩。”曾美慧孜跟我複述當年婁燁給她講戲的經歷,我跟她開玩笑,感覺你怎麼像現實版的牛彩雲進城演戲?

之後到了李玉拍《蘋果》,是因為看了婁燁的《頤和園》,覺得裡面那個鼕鼕挺有意思的,可以找來看看。這時的曾美慧孜對演戲有了意識,為了飾演角色偷偷跑到歌舞廳體驗生活一個月,雖說還是配角,但戲裡已經可以給這樣不起眼的角色帶來一些記憶的閃光點。

曾美慧孜一邊上學,一邊在劇組拍戲,沒有經紀人,也沒有其他宣傳方式,就這樣她過起了“野生演員”的生活,直到2010年飾演了電視劇版《手機》裡的牛彩雲,她開始接到一些商業片的邀約,就連她家樓下賣水果的超市大姐都能認出來,“咦,你不是牛彩雲嗎?”此時的曾美慧孜開始離自己的演員夢又近了一步。

香港電影金像獎新科影后——野蠻生長的曾美慧孜

陳果導演的《三夫》讓曾美慧孜獲得第38屆香港電影金像獎最佳女主角

出走與歸來

電視劇版《手機》裡的牛彩雲傻乎乎的,腦袋上頂著一個歪馬尾,眼皮上塗著藍色眼影,穿著小市場上買來的嚴肅服裝,把一個進城有演員夢的農村孩子演繹得惟妙惟肖。這個戲後,曾美慧孜常常收到類似牛彩雲這樣角色的邀約,此時她開始有了一絲不妙的預感以及長久的困惑,“難道我就一直要演這樣的角色了嗎?”

婁燁、李玉給了她相比同齡人更高的起點,但她在這個起點上被困住了。這不是她第一次意識到困境,小時候她比同齡人發育得早,在一群女孩子裡顯得鶴立雞群,這讓她感覺到羞恥,她穿上胸衣,下意識地駝背,希望自己跟別的小孩一樣,這樣才能活得和別人一樣安全。但一直有一個問題困擾著她,難道我必須要和所有人一樣,才能成為一名演員?那麼“我”又是誰呢?

曾美慧孜想起小時候一次站在臺上的演講,當一束光源打在頭頂,她內心裡的自卑、孤僻與不善表達突然之間被全然釋放。“當我被別人觀看的時候我會變成另一個人,我需要一盞聚光燈。”11歲的曾美慧孜堅信,這是一種當眾的孤獨感,而這種孤獨感指引著她走向更安全的地方,這也是她從一開始就堅定自己適合成為一個演員的原因。

在人生的低潮期,她推掉了很多的劇本,劇本大同小異,全是類似牛彩雲一類的角色,只能是在重複中討碗飯吃,這和她的電影夢毫不相干。那段時間的沮喪讓她把自己封閉起來,每天早起看電影理論的書、下午進行形體訓練、晚上看電影,她給自己的是“軍事化”規律的生活作息。“每天灰心,每天墜落一次,每天有90%以上的部分都不如意,可能那剩下的不到10%的一件事會讓你像吃了糖一樣。”

曾美慧孜給我看她在2012年夏秋時寫下的日記:“北京雨夜,無疑是我思緒萬千的時刻,閱讀阿涅絲·瓦爾達(Agnès Varda)的文獻《五點到七點的克萊奧》,我看見了破碎的鏡子,宛如破碎的自我,不是肉體上的自我,而是記憶中拼不到一起的碎片。”

三年之間,曾美慧孜沒再演戲,她在咖啡廳裡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的書,困了就趴在桌上睡一覺,選擇不在家是怕家裡人擔心。但這沒有逃過她媽媽的眼睛。“我媽那時候覺得我狀態挺傻的,擔心我看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法斯賓德、伯格曼的理論看傻了,其實後來我理解了當時為什麼老看這些東西,因為我覺得這是一種自我掩飾和保護,在我不知道人生下一步去向何方時,只能用這些東西當作生活的擋箭牌。”

2014年,曾美慧孜決定去紐約遊學,所謂遊學就是去參加當地的演員培訓。初來乍到的她英語基礎差,學習語言和學習表演同時進行。“當時我住在新澤西,晚上從曼哈頓回家要先坐9號線,然後再轉Path,在地鐵裡有很長時間,深夜的月臺是空蕩蕩的,我的內心也是空蕩蕩的。”那應該是曾美慧孜最無助的時候,也像她日記裡所寫:“真正的自由只有伴隨著孤獨才能存在。”

曾美慧孜喜歡說“孤獨”這個詞,曼哈頓無疑能把這種感受表現得更為強烈。在紐約的一年半時間裡,曾美慧孜不再迷茫,對電影理論以及作為一名演員的心態有了重新的梳理。“可能是我上來接觸的就是文藝片,會有小小的優越感。這種優越感差點讓我葬送了我的職業,讓我對錶演抱有太多可怕的幻想。‘文藝’是一種限定,它非常不真實。”

真實的世界是什麼樣的呢?在這座巨大的城市,沒有人是特殊的,她曾經在地鐵裡看到明星深夜坐著地鐵回家,她覺得這種感受太棒了,所有的角色不應該只是口頭上懸而未決的理論,只有融入到普通人之中,經歷著困頓、庸常、瑣碎,擁有真正的內心自足、飽滿,才能在面對角色時找到根基。

陳果的《三夫》

陳果的副導演告訴曾美慧孜,陳果來北京了,正在挑選一個演員演“妓女三部曲”的終篇。第一部是秦海璐演的《榴蓮飄飄》,第二部是周迅演的《香港有個荷里活》,這第三部據說陳果醞釀了很多年,一直在找機會拍攝。曾美慧孜非常興奮,但這並不是她第一次見陳果。

在十幾年前,剛結束了《頤和園》的拍攝時,她在咖啡廳裡見過陳果,當時導演要找一名演員飾演主角的女兒,但看到曾美慧孜之後,劈頭蓋臉就說:“不行!不適合。”乾脆利索的否定,在當時曾美慧孜的印象裡是一次嚴重的打擊。陳果是極有個性的導演,當時他要找的演員是一個瘦弱的姑娘,當然曾美慧孜的“壯”是極不合適的。

多年之後,陳果已經忘記了曾經見過曾美慧孜,他戴著墨鏡坐在角落裡等她。坐了十幾分鍾,陳果沒說話,還是和十幾年前的會面一樣尷尬。副導演說,過幾天再見一次吧。曾美慧孜估計這次又黃了,便沒放在心上。幾天之後還是老地方,陳果依舊蜷縮在座位上,喝著咖啡,這一次似乎有一些不同,曾美慧孜在對面坐下時,陳果第一次開口說話:“我們這個戲應該怎麼拍呢?”

沒有前因後果,甚至沒有試鏡,陳果用了“我們”一詞,這讓她心裡咯噔一下,“難道?有戲?”曾美慧孜想。剛剛升騰起來的希望很快又被澆滅,陳果沒說拍什麼戲,更沒有提出讓她飾演什麼角色,這次見面在十幾分鍾後再次結束。

此時的曾美慧孜與十幾年前的女孩已經大不相同。這樣有始無終的會面、選角她已經見識過太多,用她的話來說:“在這些年裡,我已經被訓練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痛感的人,沒有期待也不再抱幻想,就不會被傷害。”說來奇怪,見完陳果之後的那晚,她做了一個夢。夢裡不僅有很大的水浪,還有很多很多的魚。曾美慧孜說自己從小就不是一個有快樂夢境的人,不是夢到被追,就是夢到被殺,唯獨這次,冥冥之中似乎有一些暗示。

一個月之後,副導演發來了一個微信:“果導決定讓你來演。”短短七個字,依然是語焉不詳,沒有劇本,沒有角色設定。曾美慧孜回了一條:“好的。”

只有一個要求:“你還不夠胖。”於是,為了一個沒有籤合同、沒有劇本的角色,曾美慧孜開始了增肥。我問她,你有沒有想過接拍的可能是一個打醬油的配角?這樣增肥豈不是很不划算?

“戲不論大小,況且這是我喜歡的導演。”她回答得十分篤定。你要說曾美慧孜想紅想瘋了,不放棄任何一個角色也是種可能,但我覺得這姑娘除了“狠”之外,還有點“傻”。去香港之前,她開啟一天五頓,頓頓麥當勞、宵夜的增肥之旅。一個月下來,胖了20多斤,那時候感覺走兩步都會喘。

抵達香港的那天是2017年的4月1日,陳果看到她之後告訴她,繼續增肥!還不夠胖。曾美慧孜一句粵語不通,人生地不熟。這種感覺似曾相識,有點像第一次進劇組,又有一點像把自己放在偌大的紐約。開拍前的晚上,陳果第一次給了她劇本。

在劇本里,曾美慧孜第一次看到自己即將飾演一個有著性癮的低智商女性,先後有三個丈夫,居住在一艘漁船上。影片應該是陳果“妓女三部曲”裡最露骨的一部。在劇本的開篇寫道:“世界上所有美的東西都是不真實的。”這時她終於明白了自己將要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在夢中她看到的翻滾在巨浪裡的大魚,確確實實是一個奇妙的暗示。

說來奇怪,陳果從沒有問過曾美慧孜能接受的尺度,更沒有告訴過她應該以什麼樣的方式來體現一個居住在漁船上的低智性癮者。一方面,增肥在繼續,每天頓頓叉燒飯和極端條件下的壓力,讓她的身材像氣球一樣吹了起來,肥胖讓她停了例假兩個月,並檢查出脂肪堆積嚴重,對內臟產生了擠壓。另一方面,在一個用全粵語工作的環境裡,曾美慧孜就像劇中的小妹,聽不懂別人在說什麼。

陳果拍戲快,每一場戲和戲之間,沒有轉換情緒的時間,“你必須像一把利刃一樣,準確地找到角色設定並將其一擊斃命”。在極端的焦慮和壓力面前,曾美慧孜的鬥志被激發出來。雖說如此,到了晚上,她仍會因為扛不住壓力而嚎啕大哭,直到清晨發現天亮了,一天天過得像漫長的冬夜。

後來拍戲間隙,曾美慧孜會問陳果,你為什麼會選擇我來拍這部電影?陳果笑,用粵語告訴她,“因為我痴呀!”這不是曾美慧孜想得到的答案,她想知道她演得好不好、對不對?然而,陳果不告訴她。直到後來陳果在媒體面前透露,“如果沒有曾美慧孜,就不會有這個戲”,這麼高的評價讓她感到意外和震驚。

拍完《三夫》後,曾美慧孜回到家裡,發現148斤的體重已經無法穿上原來的褲子。身體與精神在一個月的拍攝中彷彿打開了一個出口,認識了一個完全不曾認識的自己。她又驚又喜,在演員的這條路上,她這一次真的成了一塊“天不怕地不怕的滾刀肉”。

因為曾美慧孜在《三夫》中全情投入,並貢獻了極限的演出,我問了她最後一個問題,你有猶豫過嗎?

“之前我有打電話和媽媽溝通,媽媽告訴我如果是自己內心非常向往的挑戰可以試試。我今天有這麼大的野心和她的支持分不開。她曾經非常冷靜地跟我說過,每一個人都處於生物鏈的一個階段,應該不要猶豫地去嘗試和變化。”聽完這個答案,我終於明白,曾美慧孜為什麼比想象中天真且黑暗。

曾美慧孜說,再過兩天,她即將前往美國,她在好萊塢獲得了一次再次證明自己的機會。她的尖銳會像一個音符,一切只為擊碎不真實。十年前聽到她這麼說或許會覺得那可能是良好願景,如今聽來,似乎一切也不是不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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