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承燾先生:談談我的學詞經歷

夏承燾先生:談談我的學詞經歷

夏承燾,浙江溫州人,生於1900年,我國著名詞學專家。曾任教於浙江大學、杭州大學等學府,曾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兼聘研究員。主要著作有《唐宋詞人年譜》、《唐宋詞論叢》、《月輪山詞論集》等。

談談我的學詞經歷

文 | 夏承燾

關於我的學詞經歷以及學詞心得,六十年代初,曾經在杭州大學語言文學研究室,向研究生們介紹過。我是個天資很低的人,從事教育、文化工作,六十餘年間,如果說在學詞方面還取得了某些成績的話,那就是依靠一個“笨”字。我曾經告訴一位朋友:“‘笨’字從‘本’,笨是我治學的本錢。”因此,提起治學經歷,還得從這個“笨”字說起。

從十五歲到二十歲,是我讀書很努力的時期。當時,一部《十三經》,除了其中的《爾雅》以外,我都一卷一卷地背過。記得有一次,背得太疲倦了,從椅子上摔倒在地。我在求學階段,舉凡經、史、子、集,乃至小說、筆記,只要弄得到書,我都貪婪地看。我體會到:如果不刻苦讀書,就談不上治學,談不上什麼科學研究。

二十歲在師校畢業後,我到北京、西安等地謀職,花費了五六年時間,進行做學問的嘗試。

二十五歲時,我回到溫州,那時瑞安孫仲容先生的“玉海樓”藏書及黃仲弢先生的“蔘綏閣”藏書已移藏於溫州圖書館,我將家移至圖書館附近,天天去借書看。二十五歲至二十九歲,我在嚴州第九中學任教。嚴州第九中學原來是座州府書院。我到學校,拿了鑰匙,一個房間、一個房間打開看,發現一個藏書樓,裡頭盡是古書,真是喜出望外。尤其是,其中有涵芬樓影印二十四史、浙局三通嘯園叢書,在嚴州得此,如獲一寶藏!課餘時間,我就在此地紮紮實實地讀了幾年書。有關唐宋詞人行跡的筆記、小說以及有關方誌,我幾乎全看了。就這樣,天天讀書,天天將讀書心得札入日記,直到三十歲前後,才逐漸試做專門學問。

刻苦讀書,積累資料,這是治學的基礎。但是,究竟何時試手做專門學問較為合適呢?從前人主張,四十歲以後才可以著書立說,以為四十歲之前,“只許動手,不許開口”。這雖是做學問的謹嚴態度,而四十歲才開始專,卻幾乎太遲了。我自師校畢業後,因為家庭經濟等各方面條件的限制,未能繼續升學,苦無名師指點,才走了一段彎路,花費了將近十年的探索時間。我想,如果有老師指導,最好二三十歲時就當動手進行專門研究工作。要不,一個人到五十歲以後,精力日衰,才開始專,那就太晚了。我見過一些老先生,讀了大量的書,知識十分淵博,但終生沒有專業,這是很可惜的。因此,在刻苦讀書的基礎上,還必須根據自己的情性、才學,量力而行,選定主攻目標,才能學有專長。

最近幾年,報上經常表彰社會青年堅持自學、著書立說的事蹟,我看過深受感動。我也沒念過大學,在自學的道路上,可以說與這些青年同志,有著相同的甘苦和希望。

第一、買不起書怎麼辦?

我當時,除了依靠圖書館,就是借和抄。因為得來不易,每一書到手,不論難易,必先計何日可完功,非迅速看完不可。同時,看過之後不是就此了事,而是堅持天天寫日記。

溫州師校的國文教員張震軒先生曾對我說:“為詩學力須厚,學力厚然後性靈出。”在師校時讀元遺山詩,我曾一首一首抄錄下來,朝夕詠誦。以後作《白石歌曲旁譜辨》、札詞例,也離不開“抄”的功夫。任何天才,都離不開後天的努力。在自學過程中,我利用各種機會抄書讀書,為以後研究工作打下了基礎。

第二、沒有名師指點怎麼辦?

師校畢業時,我才十九歲。離開學校時,才更加覺得學生生涯的短促和寶貴。我多麼渴望能有機會繼續深造啊!

第二年,南京高等師範開辦暑假學校,我和幾位同學前往旁聽。如胡適之、郭秉文等新學鉅子,當時都親自為暑假學校開課。一個多月裡,聽了胡適《古代哲學史》、《白話文法》,梅光迪《近世歐美文學趨勢》以及其他許多新課程,大開眼界。返回溫州後,苦於失去進修機會,時時感到困惑。但是,在自學過程中,我也找到了許多老師,其中包括不會說話的老師。比如,我看了李慈銘《越縵堂日記》,就以李氏為榜樣,堅持寫日記,鍛鍊自己的意志力;又比如,讀《龍川文集》,便為陳亮平生抱天下志的大丈夫氣概而感動,著意效法。同時,經常與同學朋友一起探討,也大受其益。在溫州任教期間,我先後參加了當時的詩社組織——慎社、甌社。社友中如劉次饒、林鵾翔、劉景晨、梅雨清、李仲騫等,於詩學都有甚高造詣,經常與他們在一起談論詩詞,收穫很大。我的詩詞習作也開始在《慎社》雜誌上刊載。

為了爭取名師指點,一九二九年(三十歲)冬,由龍榆生介紹,我開始與近代詞學大師朱彊村老人通信。彊村老人對後進盡力栽培。我寄去的論詞文稿,他都細心審閱,給我的鼓勵極大。我的第一本專著《白石道人歌曲考證》,彊村老人親為題簽。彊村老人並約我“相訪”。能有機會得到彊村老人的教誨,對於我這個由自學入門的詞學愛好者說來,實在難得。那期間,直到彊村老人病逝為止,我們通了八九回信,也見了面。我去求教時,老人十分誠懇地給予開導。老人博大、虛心,態度和藹,這對於培養年青人做學問的興趣,關係極大。至今這位老人仍給我留下深刻的印象。

在詞學研究過程中,除了利用書信的形式各處求教,我還曾特地外出訪師問友。近代文壇先輩吳梅、夏敬觀、冒廣生、蔡嵩雲、陳匪石、馬一浮等,我都登門拜訪。對於詞學同行,我都儘量爭取向他們求教。當我聞知江都任中敏、南京唐圭璋於詞學素有研究,就馬上與他們取得聯繫,共同探討問題。

此外,在具體研究工作中,既要多讀書,又要力忌貪多不精。

怕書多,讀不了,是一個錯誤的想法。章學誠《文史通義》裡有一篇文章,題目叫《假年》(“假年”是用孔子“假我數年以學易”這句話),文章說:有人認為古代書少,後來書一代多一代,後人要把所有的書讀完,就要有古代人幾倍的年齡。章學誠批評這種人說:讀書猶如飲食,如果有人要多住幾十年吃光天下的好食物,這不是很狂妄可笑的嗎?怕書多的,實是對學問沒有入門的人。我們讀文學作品,若是為了欣賞,並不要讀許多書。若做專業研究工作,就是很大的圖書館,也只怕書太少。

專家做研究工作怕書太少,而一般初學卻不要貪多。近代揚州有一位《文選》學家李詳,少年時家貧無書,卻讀熟了一部《文選》。古人說:“案頭書要少,心頭書要多。”其實這兩句話是有因果關係的。案頭書少,所以心頭會多起來;案頭書多,不能專精,心頭的書便多不起來。但是,心頭的書,乃是平時於案頭積累起來的。看問題不可持片面觀點。

我在治學過程中,也常出現多與少的矛盾。師校畢業後,帶著一股年青人的銳氣,雄心勃勃,曾發願研究宋代歷史,妄想重新編寫一部《宋史》,並且花了五六年時間,看了許多有關資料,後來知道這個巨大工程決非個人力量所能完成,方才放棄。但是,我又想編撰《宋史別錄》、《宋史考異》,想著《中國學術大事表》等等。對於如何做學問,我常處在矛盾鬥爭當中,早晚枕上,頭緒萬千:專心治何業,始能不再旁鶩呢?常苦無人為予一決。經過反覆探索,我發現了自己“貪多不精”的毛病,根據平時的興趣愛好和積累,決定專攻詞學。

最後,談談如何做讀書筆記。我依自己的體會把它概括成三字訣:“小、少、了”。

(一)小,是說用小本子記。我從前用過大本子做筆記,讀書心得和見到想到的隨時記在一個案頭大本子上,結果不易整理,不易攜帶。後來讀章學誠的《章氏遺書》,其中有一段講到做讀書筆記,說讀書如不即做筆記猶如雨落大海沒有蹤跡。我就用此意把自己的筆記簿取名為“掬漚錄”。我開始改用小本子,一事寫一張,便於整理,如現行的卡片。蘇東坡西湖詩曰:“作詩火急追亡逋,清景一失後難摹”。創作如此,寫心得體會做筆記亦當如此,有用的知識才不致任其逃走。

(二)少,是說筆記要勤,但要記得精簡些。做筆記要通過自己思考,經過咀嚼,然後才落筆。陸機《文賦》中有兩句話:“傾群言之瀝液,漱六藝之芳潤。”這是說做文章。我以為做筆記也應有“傾瀝液”,“漱芳潤”的工夫。如果不經消化,一味抄書,抄得再多,也是徒勞。顧炎武著《日知錄》,自比採銅于山,往往數月只成數條,可見精練之功。這裡,我所說筆記要記得少,是指每條的字數而言,條數卻要記得多。每一個問題陸續記下許多條。孤立的一小條,看不出學問,許多條匯攏來,就可成為一個專題,為一篇論文。顧炎武的《日知錄》、錢大昕的《十駕齋養新錄》、王念孫的《讀書雜誌》,都是這樣積累起來的。

(三)了,是說要透徹瞭解。記下一個問題,應經過多次思考,要求作徹底的瞭解。有時要經過漫長時間才會有接近於實際的認識。淺嘗即止,半途而廢,便前功盡棄。所謂“了”,就是要讓所學到的東西,經過思考,在自己頭腦裡成為“會發酵”的知識。如果是思想懶漢,即使天天做筆記,也難有多大心得,因為那隻能叫做“書抄”,叫做“知識的流水賬”,嚴格說來,不配稱為“讀書筆記”。

以上所談是我在學詞方面用的“笨”辦法,所下的“笨”功夫,僅供青年朋友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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