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瀾憶金庸:熱鬧非凡的江湖,看到的,是他絕塵而去的背影

武俠 金庸 韋小寶 小說 鹿鼎記 人民網 2018-11-30
楊瀾憶金庸:熱鬧非凡的江湖,看到的,是他絕塵而去的背影

2018年10月30日,查良鏞先生在香港去世,享年94歲。聽到這個消息,我的心中充滿感傷:一代大師走了,一個時代結束了。身後留下的還是那個江湖。

和許多人一樣,我的學生時代也有打著手電徹夜讀金庸小說,欲罷不能的強烈記憶。比許多人幸運的是,我曾在1998年和2006年兩次專訪他,地點就在他香港北角的辦公室兼書房——那裡有整排的落地窗,無敵海景。他對待接受採訪很認真。記得第一次採訪他的時候,我們兩個人剛一坐下來,他就伸手“搶”走我的採訪提綱!

真是不公平啊,哪有兩個人過招,先把對方的招數預覽一遍的?還好,我手裡拿的並不是什麼武林祕籍,只不過是一張字跡潦草的提綱,現在想起來,還讓我覺得慚愧。第二次採訪時我學乖了,所有的問題都記在了腦子裡。他看著我攤出的雙手,沒招兒了。說起來好可愛,這位可以用語言創造出整個世界的大作家,卻是一位嘴拙的受訪人。他的普通話帶有濃重的口音,而且思維跳躍,句子常常不完整,讓我這個採訪人有時都替他著急,忍不住插嘴道:“您想說的是不是這個意思……?”如果我沒猜對,他就愈發著急起來,比劃著手勢試圖重述。看到我依然困惑的表情,他自己都會不好意思地笑出來!

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坦誠。他說自己一生中有很多誤會: 年輕時曾一心想做外交家,卻屢屢碰壁;做報人最用心寫的是社論,不料卻因寫著玩的武俠小說享譽世界。他小說中每一個英雄都有內心的脆弱和迷失,而他也不諱言自己曾經有過痛不欲生的經歷。

晚年曾想改寫《鹿鼎記》結局

楊瀾:查先生,很多人都在議論,說您正在修改自己的武俠小說,特別是《鹿鼎記》裡韋小寶這個人物,好像您會對他的結局有所修改?

金庸:有過這個想法,改了七年,我全部改完了。《鹿鼎記》我醞釀很久,常常有很多年輕讀者寫信給我,說他最喜歡韋小寶,他想模仿韋小寶。雖然小說不是社會教科書,不一定要教人家怎麼樣做,但是如果社會影響不好的話,我覺得也是不好的,我希望讀者看了我的小說之後受到良好的一種感染。我曾經想過把《鹿鼎記》的結局最後大大修改一下。韋小寶喜歡賭博,我想把他最後賭博遇到高手把錢輸得很厲害;皇帝很寵幸他,但是後來他被一個老朋友抓到北京去見皇帝,把他收賄賂的事都倒出來;我想在他很倒黴的時候,太太也逃走了三四個人。我想讓韋小寶倒黴的時候受點教訓,但是有很多讀者表示反對。

我一直主張寫小說要表現人性,表現人的情感。韋小寶這種人在清朝的時候可能存在,民國可能存在,現在中國內地上有,臺灣有,香港也有,在全世界有華人的地方韋小寶這種人還是有的。我寫韋小寶這個人,寫他這種個性,寫他吹牛,他求生存,這種人好像幾千年來幾百年來就是這樣子,是一種特別的現象。寫韋小寶就想到魯迅先生寫阿Q,他寫阿Q的精神勝利法。中國人性格中間最最重要的就是自己要求生存,只要人家打不死我,我什麼事情都可以做,要想自己要發達,什麼事無所不為,什麼手段都可以用。韋小寶就是,而且無往不利。我就寫這種人,不一定要大家學,所以最後我想既然有這樣一種人,我就不一定寫他的結局很慘,因為這種人不大會輸的。

(金庸最終並未修改韋小寶的結局,這也讓很多“金迷”都長舒一口氣。而在八歲那年第一次讀武俠小說的金庸,又怎會料到日後的自己居然成了萬千書迷心中功力最高的那位“幫主”。其實對於當初年幼的金庸來說,他最初的偶像並非是任何奇俠好漢,而就是自己的祖父查文清。)

武俠精神在俠不在武

楊瀾:我記得八年前跟你做訪問的時候,你曾經談到過自己的祖父他在丹陽做縣令,做知縣,而且很快要升知府了。因為丹陽的教案,他庇護了當地百姓,所以辭官不做。應該說他對您幼年的所謂這種正義感,為民請命這種基本的價值觀還是有很大的影響?

金庸:不單單是祖父,而且從小受的教育,中國人教育都是教育做個好人,做正派的人,都不要做壞事。我祖父幹了這個事情對我當然有切身的影響,我覺得做一個好人是天經地義應該做的,也不能說是希望做好事將來有好報,我今年八十歲,我自己人生經驗就是做好事不一定有好報的。

楊瀾:我們看到西方社會有他們的“蝙蝠俠”“蜘蛛俠”“超人”,中國也有這些飛簷走壁的英雄,所以有一些學者說武俠是中國人自我陶醉或者是自我麻痺的一種方法,其實根本就沒有那樣的出神入化的武功存在,是不是因為中國人一直很自卑,所以需要有這些超現實的英雄來拯救我們?

金庸:我想這些人不懂武俠小說,武俠小說並不是表面上好像有著武功,或者一些奇怪的技能。武俠小說精神在俠,不是武字,俠就是可以犧牲自己的利益去幫助人家主持正義,這種精神在社會上永遠存在的,永遠有的,這種俠的精神永遠存在的。武功只不過是武俠小說細節化的內容,一種表現方式而已。太注重武功的話,說明這種人對武俠小說完全不瞭解的。

楊瀾:作為人生的境界來說,您現在最希望自己能夠達到的一種境界是什麼?

金庸:我現在年紀大了,我希望把學業告一個段落之後,那麼平平淡淡過生活,過一點清閒的生活,能夠遊山玩水一下。

楊瀾:回顧自己的一生,您覺得自己的這一生成功嗎?

金庸:我覺得不能說成功,只能覺得自己一生運氣還不錯,蠻好的,碰到一些關鍵問題,常常自己做的選擇做得比較好的,都對自己有利的。

金大俠的痛苦和遺憾

楊瀾:您說這一輩子沒有對誰不起,只是婚外情令您至今內疚。

金庸:其他事情好像是問心無愧,朋友也好,子女也好,好像都對他得起,我也沒有做什麼壞事。唯一覺得良心不好過的,就是我跟我太太結婚之後我有婚外情,我對她不起。這個事情已經過去了,也沒辦法補救了。婚外情是可以避免的,但是我沒有去控制自己感情,所以也覺得對不起人,這不對的,不好的。此後我一直想接近她,想幫助她,她拒絕,她不願意見我,我通過兒子去照顧她,她也不願意見,她情願獨立。她去世之後還有相當多的財產都分給了三個子女。

楊瀾:這件事情是你一輩子很大的遺憾嗎?

金庸:我覺得遺憾。

楊瀾:兒子19 歲去世對你的打擊也是很大的,那個痛苦要到多少年才過去?

金庸:一直要到我真的學佛教,對人生比較瞭解多一點了才過去,大概要三四年。我兒子去世之後大概三年四年,我一直研究佛教,從佛教裡面得到的智慧。就自己個人的痛苦而言,其實每個人都有一樣的痛苦,你是避免不了的。那段時間可以說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的時候。但我沒有訴苦,我自己個人是很保守的,什麼感情都放在自己心裡。

晚年醉心於研究歷史和佛法的查先生,想必把人生看開了很多。他說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有隱士情節,而他也想在平平淡淡中度過餘生。他早已看透了名利那些事,也不想再爭辯什麼。我願意相信,當他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平靜安詳的。滄海一聲笑。那個打打殺殺熱鬧非凡的江湖,看到的,是他絕塵而去的背影。

(對話內容選自2006年《楊瀾訪談錄》金庸先生採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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