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你得努力,才能學會判斷。

1963年,瑪麗亞·格佩特·梅耶(Maria Goeppert Mayer)因提出原子核殼層模型,榮獲諾貝爾物理學獎。但時至今日,這個領域都沒出過第二位獲獎女性。

在這過去的55年中,很多女性都跟這個獎失之交臂,其中之一就是吳秀蘭。

她是威斯康辛大學麥迪遜分校的恩里科·費米講座傑出物理學教授,也是大型強子對撞機(LHC)所在的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實驗物理學家。這五十年來,吳秀蘭的名字被1000多篇高能物理學論文提及;在該領域最重要的實驗中,她為其中5、6個做出了自己的貢獻。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吳秀蘭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牆上畫的,是她和協作者們藉以發現希格斯玻色子的大型強子對撞機。

她甚至實現了年輕時的豪言壯志:作出至少三項重大發現。

1974年,兩個團隊觀察到了J/ψ介子,吳秀蘭是其中一隊不可或缺的成員。這一發現預言了第四種夸克——“粲夸克”——的存在,被稱為粒子物理史上的“十一月革命”,促成了粒子物理標準模型的建立。

七十年代末,科學家在高能正負電子對撞實驗中觀察到三噴注現象,印證了膠子的存在。其中,相當一部分計算與分析工作都由吳秀蘭完成。膠子是一種強核力,將質子、中子束縛在一起。它是繼光子(傳遞電磁力)以來,科學家觀測到的又一種載力子。

2012年,作為標準模型的最後一塊拼圖,希格斯玻色子被發現。對此,涉及大型強子對撞機的兩項協作功不可沒,而其中超環面儀器(ATLAS)協作的領隊之一,就是吳秀蘭。

現如今,她繼續搜尋著新的粒子,以期進一步昇華標準模型,推動物理學進步。

“希格斯玻色子是一種全新類別的粒子,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理解它的屬性。”

吳秀蘭出生於日佔時期的香港,母親是一位富商的六姨太。在吳秀蘭幼時,她和母親、弟弟一起被父親拋棄,生活一貧如洗,她獨自睡在一家糧店的裡屋。母親不識字,但敦促女兒把書讀好,不要靠男人。

從香港的一所中學畢業後,吳秀蘭申請了美國的50所大學,最後拿到瓦薩學院的獎學金,赴美求學。初抵美國時,她的賬上只有40美元。

吳秀蘭本想成為藝術家,但在居里夫人傳記的激勵下,她轉而攻讀了物理學。接連幾個暑假,她都在紐約長島的布魯克海文國家實驗室做實驗。後前往哈佛讀研,在哈佛,她是那夥人裡唯一的女生。小組討論被安排在男生宿舍,不允許她進入參與。後來,她便努力為所有人爭取物理學領域的立足之地,帶出了60多名博士生——其中有不少女性。

6月初,《量子雜誌》(Quanta Magazine)採訪了吳秀蘭。接受採訪前不久,她剛受邀在紀念標準模型50週年的研討會上發言,介紹膠子的發現。

採訪內容如下: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吳秀蘭在歐洲核子研究中心的辦公室。牆上釘著各種紀念物和照片,包括她和先生、哈佛大學理論物理學教授吳大峻的合影。

您參與了世界上最大規模的實驗,帶了幾十名學生,奔忙於麥迪遜和日內瓦之間。您的日常生活是什麼樣的?

吳秀蘭:很累!從原則上講,我在CERN做的是全職。但我還是常去麥迪遜。所以,我經常兩頭跑。

您是怎麼應付過來的?

吳秀蘭:我想,關鍵在於,我全身心投入了這件事。我先生吳大峻也是教授,他是哈佛的理論物理學教授。這會兒,他的工作比我還忙,真的很難想象。他在做一個希格斯玻色子衰變的計算,非常之難。但我鼓勵他努力工作,因為對歲數大的人來說,這對精神狀態有好處。這也是我努力工作的原因。

在您參與的所有發現中,您有沒有最喜愛哪一項?

吳秀蘭:膠子的發現真的很振奮人心。那時,我還是個工作兩三年的副教授。太開心了,因為我還是個小朋友,是那場協作的核心成員裡最年輕的一個。

膠子是繼光子以來首個被發現的載力子。之後,傳遞弱核力的W及Z玻色子也被發現,發現者得了諾貝爾獎。為什麼膠子的發現沒有得諾貝爾獎?

吳秀蘭:這你得問諾貝爾獎委員會(笑)。不過,可以告訴你我的想法:諾貝爾獎最多同時授予三個人,而這項實驗中,還有三個比我資深的物理學家。他們對我很好,但趕緊尋找膠子是我主張的,計算工作也是我完成的。我甚至沒有跟理論物理學家討論。雖然我先生就是搞理論的,但我從來不聽他們的。

為什麼計算工作是您做的?

吳秀蘭:要成功,你就得快。但光快還不行,你得爭第一。所以,我把計算做完了,這樣在德國漢堡,DESY(德國電子同步加速器研究所)的新對撞機一啟動,我們就能借助三噴注現象,確定那就是膠子。至於這一現象會不會明確無誤,我們並不確定,因為當時,噴注概念才引入沒幾年,但在我眼裡,那是發現膠子的唯一途徑。

您還參與發現了希格斯玻色子——即標準模型中,給其他諸多粒子賦予質量的粒子。這跟您參與的其他實驗有何不同?

吳秀蘭:我在希格斯玻色子上面投入的精力和時間,比我對其他工作的投入都要多。我為此工作了30多年,一個實驗接著一個實驗。我覺得,我為這項發現貢獻了很多。但在CERN,ATLAS協作的規模太大了,你很難討論個人貢獻。我們的實驗有3000人蔘與建立、投入工作。說不清是誰的功勞。要是在從前,事情會簡單一些。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2012年的ATLAS,吳秀蘭和同事們慶祝希格斯玻色子的發現。

女性在物理學界的境遇有沒有得到改善?

吳秀蘭:對我個人而言,沒有。但對年輕一點的女性來說,確實有改善。現在,提供研究經費的機構有一種趨勢,就是鼓勵年輕女性,我覺得這很不錯。但對我這樣的人來說,還是挺艱難的。我經歷過非常困難的一段時期。現在我立穩了腳跟,人家又說:憑什麼要對你另眼相看?

您年輕的時候,跟過哪些導師?

吳秀蘭:在DESY尋找膠子的時候,比約恩·威克(Bjørn Wiik)對我的幫助很大。

為什麼這麼說?

吳秀蘭:初到威斯康辛大學時,我想找一個新項目。我對電子-正電子對撞感興趣,就去找威斯康辛大學的另一位教授,他在斯坦福的SLAC(斯坦福直線加速器中心)做這類實驗。但他不想跟我合作。

於是,我就想加入DESY新建成的電子-正電子對撞機的一個項目,名叫JADE(參與對撞機開發的日本、德國和英國的國名縮寫)。我有幾個朋友在那兒工作,我就去了德國。一切準備就緒,就等著加入了。結果卻得知,沒人跟團隊裡的大教授提起我。我就打電話給他。他說:“我不知道能不能收你。我要去度假了,回來再給你打電話。”我很失落,因為我已經跑到德國的DESY了。

但接著,我就遇到了比約恩·威克,他正帶頭另一個叫TASSO的實驗,他問:“你在這兒幹嘛呢?”我說:“我想加入JADE,但他們把我給拒了。”他說:“來,我們談談。”第二天,他就錄用了我。關鍵在於,後來JADE的設備壞了,根本沒法觀察到膠子的三噴注信號,那是我們在TASSO率先觀察到的。所以我就明白了,一條路走不通的話,還會有另一條。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1978年,德國電子同步加速器研究中心(GES):吳秀蘭與比約恩·威克在TASSO實驗的電子控制室內

您成功地扭轉了不利局面。

吳秀蘭:是的。我離開香港去美國求學的時候,也發生過同樣的事情。我照著美國領事館提供的一個院校名錄申請了50所大學。每一份申請裡面,我都寫了“我需要全額獎學金加住宿”,因為我沒錢。最後只有四所大學回復,而其中三所拒絕了我。瓦薩是唯一願意收我的。結果,它也是我申請的學校裡最好的。

如果你堅持不懈,總有好事會發生。我的理念是,你得努力,才能學會判斷。但也要有好的運氣。

接下去這個問題不太公平,因為沒有人會問男士(儘管我們也應該問):這個社會要怎樣做,才能鼓勵更多的女性研究物理學,或考慮將物理學作為職業?

吳秀蘭:我只能針對我所在的領域,也就是高能物理學來說。我覺得,女性從事這個領域的話,很難。一定程度上是家庭問題。

除了每年的暑假,我和先生已經十年沒在一起了。我也放棄了生小孩。在考慮要小孩的年紀,我正在申請終身教職和一筆經費。我怕要是懷孕了,我可能兩樣都拿不到。我倒是不太擔心生小孩,我更擔心的是,懷著孕走進系裡或是去開會。所以,兼顧家庭會很難。

現在可能還是如此。

吳秀蘭:是的,但對年輕一代來說,情況不太一樣了。現在哪個院系要是支持女性,就會顯得很有光彩。我並不是說,院系刻意為了光彩而這樣做,而是說,他們已經不主動跟女性過不去了。但還是很難,尤其是在高能實驗物理學領域。出差太多,家庭或生活很難兼顧。搞理論就會輕鬆很多。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2016年出版的《50個改變世界的女科學家》(Women in Science: 50 Fearle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吳秀蘭的事蹟被收錄其中。

您為粒子物理標準模型的建立作出了卓越貢獻。其中,您喜歡與不喜歡的地方分別是什麼?

吳秀蘭:標準模型很準,這一點是很神奇的。每次我們去找標準模型沒有解釋的東西,都會無功而返,因為標準模型說了,這個東西是找不到的。

但那個時候,要發現和確立的東西實在太多了。現在的問題在於,一切都契合得很好,標準模型一再地得到證實。所以我才想念J/ψ介子被發現的年代。它出乎了所有人的預料,沒有人預想到它是啥。

但也許,這個驚喜的時代並未完全結束。

我們知道,標準模型並不是對自然的完整描述。它並未解釋引力、中微子質量,抑或是暗物質這種構成宇宙質量約七分之六的不可見物質。在標準模型之外,您有什麼最看好的概念嗎?

吳秀蘭:現在,我在尋找構成暗物質的粒子。我一頭紮在CERN的大型強子對撞機的工作裡。但是,對撞機是尋找暗物質的最佳場所嗎?也許是,也許不是。暗物質就在那裡,就在星系裡面,但在地球上,我們看不到它。

但我還是會嘗試。只要暗物質跟已知粒子有所互動,我們就可以在LHC的對撞中把它製造出來。但弱相互作用暗物質不會在ATLAS探測器中留下可見的標記,所以,我們只能從實際觀測到的結果中,推測出它的存在。目前,我正藉助產生單個希格斯玻色子的對撞,從缺失的能量和動量中,尋找暗物質的蹤跡。

除此之外,您還從事哪些工作?

吳秀蘭:希格斯玻色子是一種全新類別的粒子,我們最重要的任務,就是理解它的屬性。它比已知任何粒子都更對稱;這是我們發現的第一種無任何自旋的粒子。就在最近的希格斯玻色子與頂夸克互動的測量中,我和我的團隊都是主要的貢獻者。這一觀測極具挑戰性。我們檢查了五年的對撞數據,我的團隊大量運用了先進的機器學習技術和統計學。

除了研究希格斯玻色子和搜尋暗物質,我和我的團隊還參與ATLAS探測器的硅像素探測器、觸發系統(鑑別可能值得探究的對撞)和計算系統的工作。我們正在LHC關停並升級期間對這些系統作出改進。在不遠的將來,我們還計劃用量子計算來進行數據分析,這是很激動人心的一件事。


華裔女科學家研究高能物理50年,能否獲得下一個諾貝爾物理學獎?


對於剛剛起步的年輕物理學家,您有何建議?

吳秀蘭:如今,一些年輕的實驗物理學家太過保守了些。換言之,他們很怕做一些不屬於主流的事。他們很怕冒險然後沒有結果。這不怪他們,文化氛圍使然。我對他們的建議是:弄清最重要的實驗是什麼,然後堅持到底。好的實驗總是需要時間的。

但不是所有人都會花這麼多時間。

吳秀蘭:沒錯。年輕學子並不總是有創新的自由,除非可以短時間內取得成功。他們並不總能耐心探索。他們需要得到協作者的認可,需要別人寫推薦信。

你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勤奮。但我也告訴我的學生:“要交流,不要自我封閉。要自己想出好的主意,但也要通過團隊合作,想出好的主意。嘗試創新。沒有什麼事是輕鬆的。但為了發現新東西,這一切都是值得的。”

翻譯:雁行

編輯:李莉

來源:Quanta Magazine

造就:劇院式演講,發現創造力

更多精彩內容,敬請點擊藍字“瞭解更多”。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