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湖帆與冼玉清

吳湖帆 葉恭綽 商衍鎏 國畫 人民網 2017-04-19
吳湖帆與冼玉清

琅玕館修史圖(國畫) 吳湖帆 廣東省文史研究館藏

朱萬章

兼具畫家和書畫鑑藏家雙重身份的吳湖帆(1894—1968)為著名學者冼玉清(1895—1965)畫了一幅《琅玕館修史圖》(廣東省文史研究館藏),時間是1950年。吳湖帆在畫上題識曰:“琅玕館修史圖。班門藝略,載世久名垂。枕書簌玉,拈字鍊金,羞卻鬚眉。今大家,人盡說,千秋比美,嶺南靈秀鍾閨。記年時,關山萬里重經。情懷百感傷離,慨念衣冠掃地。青鏤方狐,絳蠟燃犀,修舊史,漫自適,琅玕映翠微。玉清女師史席屬寫斯圖,倚清真《四園竹》題後,庚寅夏,吳湖帆”,鈐朱文長方印“迢迢閣”、白文方印“倩庵畫記”和朱文方印“湖帆長壽”。

“琅玕館”是冼玉清的書齋名,又名“碧琅玕館”,《四園竹》是北宋詞人周邦彥(清真)首創的詞牌。吳氏所繪為一女史坐於翠竹環繞之涼亭。案頭陳列詩書墨硯,女史眺望窗外,若有所思。畫中但見湖石矗立,古樹參天,風和景明,曲徑通幽,很有一種幽人雅緻,正如文史學家顧廷龍(1904—1998)題跋該圖所言:“琅玕翠密水雲鄉,畫意詩情擁縹緗。夢影流離添百詠,一編冰雪燦高涼”。尤為難得的是,畫卷由鄧之誠(1887—1960)題寫籤條:“琅玕館修史圖,癸巳十月為玉清女師題,文如居士鄧之誠”,商衍鎏(1874—1962)題引首:“琅玕館修史圖,玉清教授屬題,商衍鎏七十有七”,冒廣生、龍沐勳、吳庠、瞿宣穎、汪東、沈尹默、林志鈞、季宣龔、王謇、羅球、陳寅恪、廖恩燾、桂坫、岑學呂、劉景堂、陳融、鄧之誠、夏仁虎、陳雲誥、邢端、黃君坦、張伯駒、潘承弼、柳詒徵、顧廷龍、葉恭綽等在拖尾題跋,均為學界、畫界之碩德耆宿,極一時壇坫之盛。冒廣生(1873—1959)在題跋中稱“湖帆為女弟畫《琅玕館修史圖》,設色極工,似唐子畏。自雲三年以來無此得意之作”,可知此乃吳氏精品佳構。無論就其藝術價值,抑或文獻價值,在吳氏傳世諸作中,均可稱翹楚。

由此我想到吳湖帆與冼玉清的交遊。關於兩人的訂交,最早可追溯到二十世紀二三十年代。冼玉清既是一個學者,有《更生記》《流離百詠》《廣東鑑藏家考》《廣東女子藝文考》《廣東叢貼敘錄》和《廣東文獻叢談》等諸論著行世,同時也是一個書畫家和書畫鑑藏家。她與吳湖帆的往還,緣於共同的好友葉恭綽(1881—1968)的引介,當然更多的是基於相似的翰墨情趣與學術取向。1927年,吳湖帆入藏《隋董美人墓誌》後,喜不自禁,認為“董志世傳覆本不一,往往瘦肥失度,鹹入滯相。視此原石,自具丰韻,絕無凡骨,是隋刻中無上上乘品也”,並特闢“寶董室”珍藏,甚至經常隨身攜帶,如影隨形,連睡覺也常常擁之入眠,自稱“與美人同夢”,並延請朱孝臧、黃賓虹、王同愈、葉恭綽、黃炎培、吳梅、馮超然、陳巨來等名家題詞,得107首。冼玉清即是受邀者之一,其《虞美人·題吳湖帆〈隋董美人墓誌〉》雲:“流年十九如流水,斷送如花美。椒房暮暮復朝朝,記得齊歌樂府董嬌嬈。涼州刺史高門第,生小多能事。銘幽一片石鐫華,遠勝隋堤沒字玉鉤斜”,感事懷人,發思古之幽情。1930年4月,冼玉清在京城崇效寺賞花後,歸來寫《牡丹圖卷》和《海棠圖卷》。圖成後,由譚澤闓(1889—1947)題引首“舊京春色”,兩卷合璧,便成《舊京春色圖卷》,一時名流題詠殆遍。吳氏題詞共有兩闕,一為《荷葉杯·極樂寺海棠》:“一架蒙茸瓔珞,深幄。鈴動護花旛,高燒銀燭照妝殘,相併倚闌干。紅杏青松長卷,同展。英爽憶高涼,舊京春色剩餘香,翠袖莫相忘。”一為《歸國謠·崇效寺牡丹》:“穠臉。魏紫姚黃呈富豔。佛香深院微斂。劫塵須不染。寶蓋繡幢低掩,止觀清竹簟。鞓紅歐碧芳靨,玉犀靈一點”,並署款雲:“玉清女士屬題《舊京春色圖卷》,己卯中秋病中手顫兩正,醜簃吳湖帆書於梅影書屋”,鈐朱白文相間印“吳湖帆”和白文方印“醜簃詞境”。“己卯”是1939年,即是冼玉清圖成之後的第九年。書畫鑑定家謝稚柳(1910—1997)在致其弟子吳灝的信札中談及吳湖帆的詞,認為“極劣”,或有文人相輕之嫌。觀吳氏所題冼氏此兩詞,雖不可稱上乘,但亦可見其獨抒胸臆的情懷。

1939年,吳湖帆夫人潘靜淑(1892—1939)逝世,其生前有《綠草詞》一卷梓行。甲戌年(1934年)春,潘靜淑得《千秋歲·清明》詞,有“綠遍池塘草”句,被譽為佳句,傳誦一時。吳湖帆懷念愛室,遂以“綠遍池塘草”為題,廣徵圖繪及題詠,得書畫150餘件,都為陳叔通、趙叔孺、夏劍丞、張大千、葉恭綽、沈伊默、冒廣生、馬公愚、鄭午昌、冼玉清、周養庵、吳待秋、劉海粟等名流,冼玉清題詞書於“己卯重陽”,即1939年,其《踏莎美人·題潘靜淑夫人〈綠遍池塘草圖〉》曰:“畫境荒寒,春潮嗚咽。紅心滿地啼鵑血。鬥茶賭韻事休論,勝得朝昏遺掛對爐薰。傷逝名篇,銘幽短碣。從殘粉墨都悽絕。平生報答已無因,歲歲清明和雨淚難分”,情真意切,感人肺腑。

1948年,吳湖帆為友人俞子才(1915—1992)作《阿里山雲海圖卷》,冼玉清有《清平樂·題吳湖帆〈阿里山雲海圖〉》詞:“海山明滅,頃刻呼奇絕。風送白雲鋪萬疊,遠近都無分別。平生五嶽填胸,寫來便奪天工。略似黃山遊罷,一襟霧露濛濛”,寫出吳湖帆山水之氣勢;1950年,吳湖帆為陳子清(1895—1946)十年前初稿補成《醜簃清閟圖》,冼玉清亦有《醜奴兒·題吳湖帆〈醜簃清閟圖〉》詞投贈:“米家寶晉,千載無復虹光。才數到,倪迂清閟,家富收藏。又換星霜,於今海內四歐堂。中丞祖澤,尚書妻黨,都擅無雙。一紙醜奴已足,人間翠墨稱皇。況鎮日、書城南面,左右琳琅。主客商量。畫圖十福寫瀟湘。惹旁人說,元章元鎮,先後相望”,歷數米芾、倪瓚藏珍,並與吳湖帆“四歐堂”媲美。因吳湖帆曾收藏歐陽詢的《化度寺》《虞恭公》《皇甫誕》和《九成宮》,遂以“四歐堂”命其齋。

冼玉清諸詞,均已編入《琅玕館詩鈔》附錄中;吳湖帆題《琅玕館修史圖》,業已收入《佞宋詞痕》,題名為《四園竹·冼玉清琅玕館修史圖》,而題《舊京春色圖卷》,獨不見於任何典籍,或可為吳氏詩詞作一補遺。

吳湖帆長期生活在上海,曾經短暫流寓北京;冼玉清長期生活在嶺南,亦曾短暫流寓京城。相信兩人曾經有過近距離的交往,但現在所梳理的資料大多侷限於詩文酬唱與書畫題詠中。吳湖帆長於書畫創作與鑑藏,冼玉清致力於史學研究,兼擅書畫,正如瞿宣穎(1894—1973)題《琅玕館修史圖》所言:“寫韻軒成野史亭,玉煙深擁碧雲翎。高州家世夫人轍,伏女師承博士經。心似彈蕉元自直,汗因炙簡早時青。擅場復有吳生手,竹裡風光在畫屏”,道出冼玉清的學術淵源與吳湖帆的翰墨流芳。正是這種基於傳統文人雅集式的詩畫往來,折射出一個時代的文人所留下的倩影。資料顯示,兩人的交遊始於二十年代,五十年代以後,基本已難尋其交遊的蹤跡。其時,這種田園牧歌式的文人交往已經漸行漸遠,在強大的時代潮流面前,他們都要面對不同的政治際遇。或許,冼玉清的摯友、史學家陳寅恪(1890—1961)在《琅玕館修史圖》上的題詩,就很能反映出那一代文化人的普遍心境:“千竿滴翠鬥清新,一角園林貌得真。忽展圖看長嘆息,窗前東海已揚塵。”

(作者為中國國家博物館研究館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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