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筆下的五河

王安憶筆下的五河

首先,我們要感謝王安憶,感謝她的作品為五河這一方水土作注,給我們留下了五河的一個時代印記,一個讓人產生無盡回憶和聯想的具有時代印記的五河。

王安憶筆下的五河,是王安憶眼中的五河,也是文學化了的五河。我們通過她的一系列作品:小說《小鮑莊》《大劉莊》《69屆初中生》《喜宴》《姊妹們》《崗上的世紀》《隱居的時代》《開會》《臨淮關》《蚌埠》《冷土》《愛向虛空茫然中》《妙妙》;散文《少小離家》《房子》《不思量,自難忘》《投奔唐主任》《拽子》等,可大致還原上個世紀七十年代以“大劉莊”為代表的五河農村和縣城的生活圖景。

王安憶在五河生活的時間並不是太長,“雖說才只兩年半,其中有半年以上還是在家裡的”(《我寫〈小鮑莊〉》)。雖然受到了時空的限制,但是由於王安憶極富天分的觀察力、想象力、語言學習力和表現力,在她離開五河之後,以《小鮑莊》而一舉成名。

呈現當年五河縣城風貌

我們先來看看王安憶筆下的20世紀七十年代的五河縣城。“這真是一個孤寂的小城。很多年過去以後,它都沒有改變它的孤寂的面目。”是的,那時的縣城的確很小,“我們在縣城僅有的兩條街上徜徉,不時遇到另一夥知青,也徜徉街心。天漸漸黑了,就那幾盞街燈孤魂似的。路兩邊的房屋都暗了燈,店鋪打烊了,民舍都閉了門。只有我們這些知青,高聲大氣地走過去,唱著舊時的歌曲,朗讀著名章名句。這座孤寂的小城,卻也並不因此變得喧鬧起來。”(《隱居的時代》)“這是一個吃商品糧的村莊,居民的住房是自家蓋的磚房或土坯房,屋前屋後種著一小塊菜園,喂著雞、鴨、羊,甚至還喂著豬。因此,街上便常常能看見一頭膘肥體壯的豬在安閒的散步。”(《69屆初中生》)現在讀來真有恍如隔世之感,讀者如不瞭解的還以為是作者在瞎編。這都是實實在在的情景。那時五河一中大門口的居民就有餵豬的。“縣城裡有一處分洪閘,是這個縣城最為壯觀的景物。它是解放初期治淮工程的產物,一座巨大的水泥建築,頂上刻著三面紅旗,閘下過著大河,萬舸爭流。此處是淮,澮,衝(漴),通(潼),沱,五條河的交匯之處,所以叫做五河。”(《隱居的時代》)分洪閘是那個時代五河的地標性建築物,是五河縣城連通南部的咽喉要道。所以王安憶在她的作品中多次寫到它。在這裡王安憶也寫到了五河得名由來。

這座始建於1966年8月的15孔船閘,起著分洪和航運兩大功能,從西壩口開挖這條連通澮河與淮河的人工河。上世紀九十年代為了便利交通,分洪閘西側擴建了一條非機動車道,2016年4月,分洪閘被拆除,將重新修建一座通航能力更強、橋閘一體的大型工程。那時,生活在分洪閘下的居民每日裡到此淘米、洗菜、洗衣服、挑水。

“我姐姐所在的農機廠,是這個坐落在淮河沿岸的縣裡,工業化程度最高的單位。”農機廠是國營單位,上世紀八十年代曾輝煌一時,進入2000年後不幾年便灰飛煙滅,無處尋覓。王安憶在《隱居的時代》裡所寫的人物故事約略還有那麼一點影子。

五河縣中是王安憶在《隱居的時代》裡著墨較多的部分。五河縣中現在還在老地方,但已經是天翻地覆,物是人非。五河縣中原先縮在居民區裡,正門朝南,是一條直直的巷子,右邊是城關糧站,左邊是民居。現在闊氣的大門朝東,絕非昔日氣象。

王安憶的姐姐王安諾上世紀七十年代曾在五河縣中任教。至於《隱居的時代》裡的“姐姐”那是小說筆法,五河縣中的人物故事多半是虛虛實實。

彼時,五河縣城的商業中心在中興路上。“她首先去了百貨大樓,是在縣城中心,兩條大街的交界的地方,年前起的二層樓。”(《開會》)是的,百貨大樓在中興路和澮河路的交界處東北。“縣城僅有兩條交叉的街道,那十字路口便是商業區。雯雯所在的百貨大樓在這裡,飯館兒在這裡,肉鋪在這裡,理髮店在這裡,郵局、銀行在這裡,照相館也在這裡……”(《69屆初中生》)那時,全城除了這個二層的百貨大樓,沒有一幢樓房,最好的建築也還是學校,就是五河一中,帶挑簷的大瓦房。現在,百貨大樓已不復存在,代之以新的是商業建築。

五河的順河街經過了改造,已不是舊時的順河街了。原先它連接著五河輪船碼頭,是彼時五河與外界聯通的重要水上通道。“唐主任用自行車推著我的行李,送我去輪船碼頭。從縣委大院到輪船碼頭幾乎整整穿過一個縣城。”(《投奔唐主任》)“碼頭上叮叮噹噹的下錨和起錨的聲音,敲著歷史的銅牆鐵壁,激起悠然的回聲。碼頭上走來走去的水手,穿著齊膝的膠皮防水靴。”(《隱居的時代》)

五河縣城的浴池有幾家,後開的清華池是比較大的,有淋浴,但也還是那種大小池子的。“縣城的澡堂是一個大池子,清早放一池清水,下午已成了泥湯。我們又都是那樣害羞的年齡,赤身相對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曾經有三個女生終於熬不過不洗澡的煎熬,她們想了個好主意,就是起個大早進城,做頭一批澡客,然後三個人輪流去洗。”(《蚌埠》)雯雯招工進了商業局管理的單位百貨大樓做了營業員,同時進了商業局的女子籃球隊,訓練之後,女隊員們都特許到縣委招待所洗淋浴,但雯雯從來不和大家一起洗澡。後來硬被楊小萍等人拉進去洗了淋浴,終於使雯雯感受到了“這洗澡實在不僅是洗澡,而成了一種遊戲,一種享受,一種娛樂了。”“洗完澡,披著一頭溼淋淋的頭髮,走在大街上,買一個青蘿蔔,豎劈成幾爿,一人掰一爿吃著走著。身上暖暖的,心裡涼涼的。其樂無窮。”(《69屆初中生》)那時冬天縣城街道上,青蘿蔔是當水果賣的。

五河縣城的物價,特別是水產品的便宜價格是令上海知青吃驚的。“她拐進一條小街,街邊有些茶攤,她買了辣皮,買了捆菠菜,又見有賣小草魚的,賣魚的是個貓子,急著回船上去,就賣得便宜,花了四角錢,全要下了,足有二斤的光景。”(《開會》)“魚和蝦的價格上升了,最令人矚目的是螃蟹。縣城人從來不吃螃蟹,而上海人視為珍物。於是從一斤5分,逐步一角、二角,最終五角。”(《隱居的時代》)

現在五河沱湖螃蟹一斤四個頭的最貴要賣到七八十塊錢了。七十年代中後期螃蟹氾濫,沒有人吃,也沒有市場。要知道,連魚一般人家都不怎麼吃,那是要耗油的。買豬肉都要買肥的。

王安憶對五河縣城生活的氣氛的描摹是非常地道的:“要是你見過拉水的車,你就會傷感。它是那樣古老的營生。生了鏽的鐵皮桶盛滿了淮河水,在平車上晃盪。拉車人彎下了腰,車軲轆碾過河灘的碎石子,上了堤壩。水從桶口悠了出來,在車下延出長長的水跡。……縣城裡沒有自來水,有句兒歌是:五河五條河,吃水要人馱。本地話,‘河\’是念成‘活\’,這樣就押了韻。這種營生啊,給這縣城的歷史打上了印記。”“這縣城有著它自己的氣味,就是酒糟的氣味。這也是活化石。”(《隱居的時代》)“過了許多年,我從《清史稿》上看到,我插隊所在的安徽五河縣,在清代是著名的產酒之鄉。這才想起滿城的酒糟酸氣,縣城的水泥路上,鋪滿了厚厚的酒糟,在陽光下發著酵。我從沒想過它的來歷,迫在眉睫的生計遮住了我的眼睛。”(《蚌埠》)國防路上的五河酒廠在上個世紀的七十至九十年代生產五河大麴、五河二曲,酒糟在國防路上從城裡一直晒到城外,是很好聞的一種酒糟香味。如今是再也聞不到這醉人的香味了。

觸摸五河曾經的鄉村氣息

沿淮一帶沙土地,人稱“灣裡”,往西往北的黃泥地都稱“崗上”,既無山也無嶺,這是對黃泥地的特稱。雨天過後凸起的泥塊無比的剛硬。王安憶筆下的五河農村就是以“大劉莊”為代表的沿淮地區。澮南片“湖”比較多:郜家湖、蔡家湖、三衝湖、夏家湖、郎家湖等。王安憶筆下的“湖”就是郜家湖,她在《姊妹們》中解釋道:“首先,是我們的農田,人們稱作‘湖\’的那片土地。因它處於我們村莊的南邊,所以人們叫它‘南湖\’。”“在我們南湖裡,一年種兩季莊稼,一季小麥,一季黃豆。”“我們莊是坐北朝南,由西向東幾排高臺。臺子下是村道,也叫‘街\’,還有幾條南北的通道,人稱巷道,而向南直通南湖的則是大路。”大劉莊是典型的黏土地,所以在王安憶的筆下,多篇作品中都寫到雨天泥濘中“蹅稀泥”的情形。

在《69屆初中生》《隱居的時代》《姊妹們》《小鮑莊》《喜宴》《開會》等作品中,“大劉莊”的農村生活氣息撲面而來,猶如身臨其境。特別是《姊妹們》《喜宴》《開會》,寫實性較強。不光文中的環境是大劉莊的,就是文中人物及其名字也都是大劉莊的。

“小崗上是個小莊,只一個生產小隊,大劉莊則有七個小隊,第九個小隊在大劉莊那一鄰的小鮑莊,合成一個生產大隊,叫大劉大隊。”(《喜宴》)這個小隊大隊的介紹就是實際情形。有大劉莊就有小劉莊,小劉莊在西口,賈莊南。

在王安憶的作品中,五河已經是文學化了的五河,王安憶是在借五河的地名、場景、事物、人名、方言等記錄她的一段難以忘卻的記憶,當然也為我們呈現了一個富有生活氣息的時代。所以小說中的地名雖是大劉莊周邊的村莊地名,但方位與這些地點真實的方位是不同的。“新娘家在鄰縣的棗林子,這麼走去,好天也須一個半小時,莫說這樣的天。”(《喜宴》)《崗上的世紀》裡楊緒國的岳父家也是在這個棗林子。而五河的棗林子就在頭鋪鎮的西南幾裡地。

王安憶的這些作品為什麼能一下子讓我們感受到大劉莊農村濃郁的生活氣息,當然首先是語言。五河方言俗語的運用,迅速地拉近了情感距離。《小鮑莊》的五河方言最多:湖、古、我大、毛乎眼、莊東頭、耳巴子、涼床子、果子、鞋靠子、井沿上、草箕子、大毛窩、藍卡其、海昌藍、灰灰菜、媽媽菜、管、哪能、賤樣、清冷……真是令人目不暇接。其他如《69屆初中生》《姊妹們》《喜宴》《開會》《大劉莊》等作品中的五河方言也比較多的加以運用,每一個詞語都足以能夠喚起五河人對鄉情的咂摸。真是“未成曲調先有情”。

其次是勞動的場景。鋤地:“頭天下了場雨,日後又出好太陽,地晒暄了,鋤頭痛快,遠遠的甩過鋤子去,鉤著白生生的地皮,一拉,便翻出黑潤潤的土,襯得黃豆秧越發的綠。”(《大劉莊》)這是有勞動經驗的人才有的視覺形象體驗。割麥子,沒有機割時,全憑小鐮刀手割,彎腰撅腚,那真不是人受的罪。用大刀放麥子的也比較多,但是容易掉麥粒,損失較大。“放大刀一律是男勞力出馬。除了手持一把大刀以外,他們還有一個裝備,就是一領披風。均是漂白的玻璃紗。三尺的口面,五尺一幅,系在赤膊的肩背上。說是抵擋酷熱的陽光,其實更是一種裝飾。想想看,驕陽當頭,麥浪中間,一字排開一行壯漢,揮著大刀,白披肩隨風飄揚,是什麼情景?”(《姊妹們》)《69屆初中生》裡有同樣的場景描寫。白披風在鋤黃豆時節也是一道風景。為什麼要用白披風,而且是紗布的?一是便宜,二是方便,三是遮陽,四是擦汗。人在窮時就有窮的辦法啊!

再是婚喪嫁娶。《喜宴》裡的娶親宴席,現在看來是非常寒酸的,但那時就是這樣的。場面、細節分毫不差。知青們隨禮都是2元錢,親朋那時出禮也是這個數,莊鄰的禮錢就更少,1元,5角的都有。禮錢收不了幾個錢。十幾桌的婚禮都少見,一般都是七八桌客。但要殺一頭豬,給女方家一半,自家留一半。辦宴席就全靠這半個豬。紅肉、白肉、丸子是主打菜,再配雞、魚,還有其他涼拌菜、炒菜,一般都要在12個菜左右。當然各地習慣有別,也有八大碗的。嫁閨女關鍵在於陪嫁妝。作者在《姊妹們》裡寫道:“嫁妝通常有小三件、小五件、大五件幾等。小三件是基本不可少的:一個大床,一個案板,一個箱子;小五件再添一個條凳、一個三屜桌;大五件則是三屜桌加個櫃子。在這一切之上,還有大七件的。可我在我們莊的那個年頭,大五件都很難得看到,更別說大七件,最常見的是小三件,小五件就已經掙足了面子。小三件其實是一個家庭必不可少的三樣東西,睡覺,吃飯,裝東西,都有了。”王安憶這裡說的嫁妝裡陪送大床有誤,床是男家備的,不需要女家陪嫁。案板就是案桌子。

在小說《69屆初中生》和散文《房子》裡都寫到同一件喪事。那就是王安憶房東家的祖奶奶。喪事辦得既有當地一般的風俗特點,也有那個時代的特點。比如吳主任的同事們,各公社、各大隊的幹部,前來弔唁,不哭,不磕頭,而是在靈前念一段毛主席語錄,什麼人總是要死的那一段。“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究竟也不知死者的死是鴻毛還是泰山。總之,是一番表示吧。”這是《69屆初中生》的描寫。

王安憶的知青歲月永遠定格在了她的作品中了,這是王安憶的一筆人生財富,但也是我們五河人特別是大劉莊人的一筆精神財富。“空間在時間裡流淌”,時間遠去了,空間消失了。是王安憶為我們留住了時間和空間——屬於五河的時間和空間。

特約撰稿 王殿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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