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久沒看過這樣的華語電影了

我會永遠記得《嘉年華》帶給我的激動。

即使威尼斯電影節已經落幕3天,即使擠不出時間寫《母親!》《三塊廣告牌》《宿命,吾愛》,我還是要說說這部片。它是我心中當之無愧的最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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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嘉年華》入圍威尼斯主競賽單元的新聞也很振奮人心

喜歡它當然有我觀影偏好的原因,但最主要的,還是因為我親眼見證了一部華語獨立電影如何用它獨特的氣質征服了在場的每一個觀眾。

我驕傲。

幸運的是,在電影節閉幕的前一天,我採訪到了導演文晏,跟她聊了聊電影內外的故事。等不及的朋友可以先拉到最後看訪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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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不僅講述了女性成長的故事,還涉及了很多「大問題」

《嘉年華》不是一部典型的華語獨立電影。

之所以這麼說,是因為近些年我把各大電影節、各種單元的華語電影基本看了個遍,其中能給我留下印象的寥寥無幾。

這些片子看起來都差不多。

要麼照貓畫虎地學著侯孝賢或是蔡明亮的長鏡頭,要麼採用一大批根本不會演戲的非職業演員,要麼執著於討論不知所謂的哭和不明所以的現實。

它們動輒哭哭啼啼,像個兩百斤的孩子。

所以我對《嘉年華》基本沒抱任何希望。

但是文晏導演幾乎是從第一個鏡頭開始,就在狠狠地打我的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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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年華》劇照

靈動、乾淨的運動長鏡頭,展現出華語片裡少見的氣質和氣場。

十幾歲的少女稱不上好看,但那乾淨的臉,和毫不做作的表情、肢體,自然的讓人幾乎看不出表演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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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片的主角之一,小文

《嘉年華》有兩個主角。

一個是年僅12歲,在沿海城市上初中的女孩小文;另一個是小小年紀就在賓館做前臺謀生的16歲少女小米。

影片用一樁事件將兩人聯繫在一起,透過她們的視角,講述了一個殘酷的青春成長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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導演文晏和小文的扮演者周美君在威尼斯電影節

故事的核心在前15分鐘就交代的一清二楚。

小文和她的同班同學被當地高管劉會長帶到小米就職的賓館入住,開了兩間房。沒想到劉會長半夜闖入兩個女孩的房間,對她們進行了性侵。而這一切,都被守在樓道監控前的小文看了個一清二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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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了一切的小米

《嘉年華》的果敢讓我吃驚,這是一個太過敏感的話題。

雖然在網絡輿論中,兒童性侵一直都被口誅筆伐為十惡不赦。但在當下這個魔幻社會,立法上的模糊,這一議題長期處於模糊的灰色地帶。

上個月鬧得沸沸揚揚的大V許豪傑戀童癖事件,和南京高鐵猥褻養女事件,最後也都不了了之。

當中國電影市場還在試探早戀的底線,《嘉年華》涉及如此話題,實屬大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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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侵犯者反而顯得有錯

在文晏導演看來,節選一個社會新聞,稍作改編,再拍成電影,是一種不負責任的創作態度。像是蹭熱點一般的敷衍了事。

《嘉年華》沒有敷衍了事的蹭熱點,而是以社會事件做引,全力刻畫事件中心兩個女性主角的心理變化。

這是很聰明的做法。除了能有效規避掉過於敏感的部分,更能通過雙視角注視事件的餘震效應,並更進一步地構建出絕望且真實的社會法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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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步在海邊的小文經過好幾對拍婚紗照的新婚夫妻

令人信服的劇作,需要有細節和層次,文晏在編劇時做到了這一點。

社會(甚至是孩子家長)對於女性的羞辱、性教育的缺失、社會底層的生存法則、隻手遮天的權利機構、無能為力的司法機關,影片都有所觸及。

但這種觸及,並不是直接把道理拍在觀眾臉上,好像生怕別人看不明白,而是藏於內裡——隱埋在故事線、演員的表演之下。由此帶來的那種心顫和心塞,真不是我一兩句話能形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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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文在巨大的夢露雕像下顯得很渺小,這一幕也是電影海報的意象

影片海報很耐人尋味。

巨大的裙底下有個小女孩。

這是一個象徵。

影片中我們會看到它的出處——旅遊小鎮在廣場上建了個巨大的瑪麗蓮·夢露雕像,路人經過,都可以一瞥裙下春光。

夜晚的小文也窺探過夢露的裙底,在她眼中,這是成熟女性的象徵,也是她以後可能想要成為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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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個女孩都有想要變美的夢想,小文的衣櫃裡也塞滿了數不勝數COSPLAY服裝。但你可以回想一下,上學時候,班裡最愛打扮的女孩,是不是都受過老師/同學的冷嘲熱諷,好似「蕩婦」?

所以,當影片不受控地走向了令人絕望的結局,我們也不應該太過意外。絕望,才是合情合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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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去上學而在沙灘上打發時間的小文

說絕望,可能也不完全。

起碼《嘉年華》這樣的電影能夠存在,本身就是一種希望。

影片不僅有表達上的優點,在視聽和表演層面的成績,也已經跳脫出整個華語獨立電影的範疇。

那手持攝影自然光風格,一下子就會讓人想到比利時導演達內兄弟的作品。

這當然不是偶然。《嘉年華》的攝影指導,正是達內兄弟的御用攝影師Benoît Dervaux。拿過金棕櫚的《羅塞塔》和《孩子》,都是由他掌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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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比看看《羅塞塔》的攝影

攝影方面的成功只是一方面,文晏對周美君和文淇這兩名小演員的調教,完全是她個人導演水平的證明。

儘管影片不乏熟臉,比如《陽光燦爛的日子》裡的「劉憶苦」耿樂、史可、王櫟鑫,但在跟兩個幾無表演經驗的小女孩搭戲時,他們完全被比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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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演員完全融入了角色,隱去了一切表演痕跡

總之我真的很久沒看到這樣的華語電影了。

它的題材是如此貼近現實,它的表演又如此真摯,它不拘泥不妥協的視聽語言足以打動每一位觀眾。

相信影片在威尼斯獲得的好評只是第一步。《嘉年華》與國內觀眾見面的那一天,也許不會太遠。

(注:《嘉年華》已經拿到龍標。)

導演訪談

採訪&整理:麥迪森

「無力感讓我感到困惑」

Q:有傳聞說你這部片子在劇本創作的時候,就有投威尼斯電影節的想法,是這樣嗎?

W:其實不是,沒有說就要投威尼斯。

電影節是藝術片最正常的一個平臺,所以如果我拍的是藝術片,那我肯定會爭取去某個電影節,至少它的第一個平臺應該是電影節。

可能國內對於電影節有很大的不瞭解,或是誤解。很多人來跟我說,他們正在寫一個劇本,準備去拿獎。我覺得這特別逗。

但有的時候,當你跟投資人溝通,他無法理解,或者看不太懂你的劇本,你為了溝通簡便,就可能說,「這個電影將來會去電影節」。對方就理解了,還會問「是不是可以走紅毯的」。

有的時候你不得不採取這樣的方式,去跟完全不懂這個體系的人溝通。事實上,好的藝術片都會走這樣一個路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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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聞發佈會上的導演文晏

Q:你能具體談談這部電影的切入點嗎?

W:(電影裡涉及的)這一類新聞,我們其實都看了很多。在過去的好多年裡,這一直讓我很揪心、很心痛。我很想去表現這樣一個事情,但又覺得,不想簡單表現一個事。

我想通過這個事件去探討一些,可能更廣泛、更深遠的問題。比如,我們這個社會裡面的女性,以及女性的身體如何被看待。

我們明明已經進入了21世紀了,但是似乎很多東西都沒有跟上節拍。所以通過這些東西,我想去探討一些我所關心的問題,而不是去拷貝一個真實事件,或者是去那個記錄真實。

有了這樣粗糙的想法以後,我還不知道怎麼去寫它。後來有了微信,我每天作為一個旁觀者,看著這些事情發生,覺得它離我很近又很遠,我無能為力。

能做什麼呢?轉發一下對這個事情有幫助嗎?這種無力感其實讓我感覺特別困惑。

這種感覺後來變得非常強烈,有一天我突然就意識到,就從一個旁觀者的角度來講故事,這樣的話,可能會更切身吧。

被拆掉的夢露像

Q:你說旁觀者的角度,但其實影片的架構是雙主角,這既有旁觀者,又有當事人,你是怎麼平衡這兩條線的?

W:這兩個小孩,一個當事人,一個旁觀者,這個關係是隨時可以互換的。

想到這個以後,基本概念就是一半一半。雖然她們在片中,真正接觸的時間是很少的,但是我希望她們之間能有一種明的呼應,一種情感上連接。

其實看明白的人都說,她就是她,她也是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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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和律師,她既是旁觀者也是當事人

Q:你剛才提到了女性身體的羞辱,這讓我想到了影片裡那個巨大的夢露雕像。你在設計夢露這個象徵的時候,是怎麼考慮的呢?

W:起源是因為看到了一則新聞,在南方真有一個地方(新聞顯示是在美國芝加哥),他們建了個夢露像,6個月之後就拆掉了,因為裙子飛太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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芝加哥的夢露雕像,因為飽受爭議,被人肆意破壞,所以完工300天后就被拆除

當時這個讓我很受震動,覺得跟我正好在寫的故事特別契合。

我的思考是,夢露在我們社會的注視下,是非常物化的,但在一個小女孩眼裡,她是一個非常單純、美麗的女人。是一個她長大後也許會成為的女人。

她會希望自己長大後像夢露一樣美,穿著這樣的白裙子。所以在電影開篇,我就讓一個小孩對她注視,那是特別無辜的注視。

這種反差,其實就是我電影的主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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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與夢露雕像,《嘉年華》的英文譯名是Angels Wear White,天使穿白衣服,這對應了夢露的白裙子

Q:影片的那個類似《四百擊》的結尾,你是怎麼考慮的呢?

W:小米這個女孩,雖然看不到任何具體的前景,但她能感受到一種可能性。

對我來說最有希望的,其實就是感受到可能性,然後人才會跟著這種可能性往前走。

所以其實結尾相對而言並不悲觀。它是一個未知,只要有可能性就有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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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百擊》的結尾,安託萬從少管所裡跑了出來,又不知道該去哪兒

Q:那我也問一下影片的片名。一個是《嘉年華》(中文),一個是<Angels Wear White>(英譯名),它們完全沒有翻譯上的關聯,為什麼不把英文名直接翻譯成Carnival(嘉年華)呢?

W:我覺得它們都可以反應電影的主題。而Carnival不能完全的概括。

中文的嘉年華,字面上有一種特別美好的,花樣年華似的意思。這個意思在Carnival這個英文單詞裡是沒有的,它只有一種狂亂、狂歡。

所以我覺得直譯成Carnival是不夠的,它缺少了那個(美好的)層面。放棄直譯以後,我單獨去想英文片名,要有雙重含義。一方面有我們說的純潔,一方面這個純潔在今天已經不是那個意思了。

最難過的一天

Q:我聽說你在片場的時候,會排練很多次,又會拍很多次,有一場戲甚至拍了16條。你想捕捉的是什麼樣的表演狀態?在片場是怎麼抓到小演員的自然表演的?

W:這是一個很現實主義的電影,自然當時是前提。拍很多條是因為我們都是長鏡頭,會涉及演員的調度、走位等等,還挺複雜的,所以自然要排練(要多拍)。

很多時候演員可以、攝影機不夠,或是攝影沒問題,演員忘詞了。所以肯定要拍很多,但也就十幾條,沒有瘋狂到30多條之類的。

Q:你在跟小演員說戲的時候,有什麼不一樣的方法嗎?

W:其實呢,我花了很長時間找演員。我覺得找到合適的演員,後邊的事情就能省掉好多,這是不可忽視的工作。

我的造型指導(王濤)給我推薦了文淇,當初找到她的時候,我就發現她比同齡那些來試鏡的小朋友成熟很多,但她對小文來說,確實有點太大了,太成熟了,所以後來製片人就說讓她試一下小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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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淑女之家》裡的文淇,她演過好幾部電視劇

當時我拿了三場戲給她,不同的感覺,也沒有跟她多說,就告訴她,你是一個旅館服務員,平時就是打掃衛生的,然後你讀這個,跟輔導員對。

她非常出色,我們都非常吃驚。我什麼都不跟她講,就是想看她最本能額反應,而她的基本素質很好,比如臺詞、人物狀態。

她後來的訓練,主要就是去體驗生活,去旅館打掃衛生,確實地去學那些動作。因為她的弱項就是沒有那樣的生活閱歷,所以在做那些東西的時候,會有欠缺。

包括她的肢體語言。因為她之前沒有演過電影,只演過一兩個電視劇,表情可能很好,但肢體會有些僵。

當時我還請成年演員跟兩個主演對戲,幾乎每一場戲都試過,確保她們在成人演員面前不會害怕,不會因為沒有自信影響表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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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淇與成年演員的對手戲

至於周美君,她是完全沒有表演經驗的,我們當時找到她的時候,她真的就不太知道我們到底要讓她幹嘛,就一直在那兒笑。

第一天我們特別崩潰,到後來,還是因為她有一些東西特別吸引我,特別可愛,就還是讓她回來了。她爸爸也很支持,每個週末都帶她回來做訓練。

我們給她上了一些基本的表演課,同時也讓她揣摩戲裡那些有她的戲。包括找爸爸、跟媽媽發生衝突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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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美君,有人叫她「小趙薇」,似乎有那麼一點像…

因為沒有給她看劇本,她也不會真正理解整個劇本的內容,所以我們就只給她每一場戲,單獨教她,讓她專注於跟「父母」的關係。

其實她在戲裡的內容也主要是跟父母的關係,她不明白父母為什麼那樣對她,只是一個單純想要在父母那裡得到愛的一個小孩。所以我覺得她專注在這些方面就可以了。

我同時也告訴她,世界上不是所有小朋友都像她一樣的幸福,靠一個微笑就能化解跟父母的矛盾。

她真的是從零開始的,到後來有的表演讓我們都驚豔了,在現場我們都流眼淚,她自己還沒事似的。

她唯一傷心的一場戲,就是把頭髮給剪了。那是她最難過的一天。

後來,在吃飯的時候,我給她看了珍·茜寶在《筋疲力盡》裡面的照片。我說你看這個阿姨美不美,她說美的。我說你看她頭髮比你還短,她說是啊。那我說其實你也很美,她說還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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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筋疲力盡》裡的珍·茜寶,導演文晏很有法國新浪潮情懷

先做純粹的電影

Q:影片裡的兩個小女孩,雖然是純潔的,但是她們其實缺失一種善惡觀,可以不抱惡意地去做一些在大人看來不對的事,在人物塑造上你是怎麼考慮的?

W:我覺得小孩就是這樣的。在那麼小的年齡,他怎麼可能有一個很明確的善惡標準?

而且我們這個社會,似乎也在這方面也有所欠缺吧。我覺得孩子其實都是成人的一面鏡子,我們教給他們什麼,他們就學到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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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米與爸爸

像小米這個角色,她沒有一個正常的家庭/學校環境給她良好的教育,她完全就是在摸爬滾打中學習。所以,她看到就是金錢的交易,遭遇到就是必須拿東西去交換才能吃上一頓飯,就是這麼簡單。

以她的這種十幾歲小孩的理解力,她就覺得,這就是社會的規則。「我現在是一個大人了,我就是要這麼去做」。但其實她還是個孩子,她的理解可能是片面的。

Q:提到社會規則的話,我感覺這部影片也慢慢構建出一種非常黑暗的社會規則。你在這麼寫的時候,會有顧慮嗎?比如有關影片上映方面的?

W:我們已經拿到龍標了,我覺得一切都在於溝通吧。

我做劇本的時候,基本上不希望受到這樣一種干擾。我覺得還是要做一個很純粹的電影,然後再想辦法,讓它能夠上映。

作者_麥迪森

編輯_鯨魚

本文首發於奇遇電影:cinemati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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