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西·阿弗萊克要拍的《斯通納》,可能比《海曼》更感人

文 | 艾弗砷

今天介紹一部傑出的小說——《斯通納》。

它的作者約翰·威廉斯一生只寫過四部小說,後來悔其少作,只承認其中的三部。

卡西·阿弗萊克要拍的《斯通納》,可能比《海曼》更感人

約翰·威廉斯

三者的主題迥然相異,一個西部小說,一個學院小說,一個歷史小說。但其內裡卻是一脈相承的。《屠夫十字鎮》講的是年輕人在獵殺野牛的經歷中找到自我;《斯通納》是在紛亂的世界中退居一隅,守住自我;《奧古斯都》則是在權謀與鬥爭中放下自我。可以說,自我意識是他小說的主軸。

《斯通納》是其中最特別的一部,主人公小心地退守著自我,孤處在風雲激盪的二十世紀之外,只是唸書,生活,死去。表面上,它寫的似乎是一個再平凡不過的人的一生。於是,在六十年代出版時,《斯通納》曾經被七家出版社退稿,直到半個世紀後,才被重新發現。

去年,這部小說被引介到大陸,一時間一紙風行。最近傳出消息,《斯通納》要被改編成電影了。由喬·賴特執導,主演是卡西·阿弗萊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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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西·阿弗萊克

拋卻所有這些文本之外的東西,《斯通納》仍舊是一部傑作。為寫這篇評論,我又拿起這本書重讀了一遍,初讀時那輕巧的戰慄和頭暈目眩的快感,依然讓我難以招架。


卡夫卡曾經講過一個不同版本的普羅米修斯的故事,說普羅米修斯被縛在岩石上,受被老鷹啄食肝臟的刑罰,老鷹不停地啄,他的肝也不停地重新生長。普羅米修斯疼痛萬分,越來越靠近岩石,最終跟岩石融為了一體。幾千年來,日復一日,刑罰每天都從頭來過。終於有一天,諸神把普羅米修斯的背叛忘卻了,所有人都忘了。

後來又有一天,「人們對這毫無道理的事也厭倦了。諸神厭倦了,老鷹厭倦了,傷口也厭倦地合上了。——留下的是那無可解釋的岩石。」

讀《斯通納》(Stoner)的時候,我老是會想起這塊岩石。一塊堅硬而沉默的石頭,日復一日地忍受著疼痛,世上發生了各種各樣的事,發生在它身上的卻只有一件。最終,它被所有人忘卻了,或者說,它從一開始就堙沒無聞,最後也理所當然地歸於寂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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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塊岩石大約也是斯通納一生的故事。

像岩石一樣,斯通納沒有移動過。從沒有離開到學校外面去。在學校裡,他固執,讓人感到不自在,被人排擠,不怎麼表達,出了學校,他幾乎默默無聞,兩次世界大戰和大蕭條似乎沒在他身上激起任何波瀾,他教的是低年級的課程,當了一輩子助理教授,沒寫出過重要著作,維持著尷尬的婚姻。

他陰鬱而不無諷刺地認識到,從長遠看,各種東西,甚至他鑽研的那點學問,都是徒勞一場空,而且最終會消解成一片無可撼動的虛無。然而,他還是不能離開學校到世界上去。

他不願意到世界上去。他太固執,在那個失序、混亂和瑣屑的世界上,沒有安身之地,但他又太弱了,沒法與這個世界搏鬥。面對無物之陣,不知道投槍該投向何處。當然,也沒必要與它搏鬥,與它搏鬥反倒是承認了它。應當做的,大概應該像卡夫卡下的《決定》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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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夫卡

「最好的辦法仍是忍受一切,顯得很難對付,隨波逐流,不要因受誘惑做出不必要的舉動,而是直愣愣地注視別人,不要感到懊悔,簡言之,將生活中殘餘的幽靈親手壓住,也就是說,增加最後的墳墓般的安寧,除此之外,什麼也不讓存留。」

拒絕這個世界,就是忍受它,沉默不語,在世界上泯沒無名。

斯通納不善言辭。他知道,人生的大部分時候他都是一個冷漠的人。他夢想過某種正直,某種絕對的純潔。但這沒必要讓別人知道。即使在講課的時候,斯通納也發現,自己「從不洩露自己體會最深刻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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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最感動他的東西,說出來卻冷冰冰的。」在人生中,他經歷過兩個最重要的時刻:一次是他真正意義上的成年,那是他的自我意識被莎士比亞四百年前的一首十四行詩所喚醒的瞬間;一次是生命的盡頭,在他終於告別自己一生的棲身之所——學校的那個典禮上。而在這兩個時刻,他都支支吾吾,欲言又止,沒有對任何人敞開心扉。

他的沉默像一塊石頭。

斯通納是一個防禦式的堂吉訶德。乍看上去,似乎他過了平庸的一生。但仔細想想,斯通納始終未曾退到自己的紅線之後。桑塔格曾說,「書生氣十足使得堂吉訶德不會妥協和墮落。」大部分時候,斯通納徒勞地弓起背脊頂著逼迫而來的暴風雨,無用地像杯子般圈著手,保護著自己最後一根火柴發出的昏暗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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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通納沒有攻擊性,他從不主動做任何傷人的事,不會拿長矛去冒犯風車,因為他覺得那會讓風車的主人心疼;他甚至也不用盾牌,對於世界的冷漠,他冷漠置之,這興許是他僅有的反抗,「只想不被人關注,只想獨來獨往」。

他研究的中世紀文學也成了一種抵抗,就像西爾維婭·普拉斯說的,斯通納「骨子裡的清高、消極和含蓄」不像他生活的美國,更像他所研究的那個時代的英國,像那個尚未迎來文藝復興的歐洲。那時候一切修辭井井有條,形式即是意義。斯通納習慣在課上講,「中世紀人就是在這種習慣中生活、思考和寫作的」。

斯通納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但僅限於很小的一部分:他感激世界上有學校,能讓他待在裡面。大學是他遠離世界的庇護所,是他最後一塊陣地,為了不離開學校,他放開了這輩子唯一一次愛情;為了不讓學校變得像「外面那個世界」,他在書中唯一一次公開地爆發,錙銖必較,不惜跟系主任結下一輩子的樑子。

他認定了一件事:「外面那個世界,我們不能讓他進來,否則我們就變得像那個世界了」。然而,他的努力充其量只在學校興起了點小波瀾,很快就告平復,最終,學校不再需要他了——「你總是對這個世界有所期待,而它沒有那個東西。」

斯通納畢竟堅守到了最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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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老的時候,他看到「好多人落入緩慢、絕望的衰落中,當他們對體面生活的憧憬崩潰時,人也隨之崩潰。他看著他們漫無目標地在大街上行走,眼睛像破碎的玻璃片一般空洞。……他見識過好多人,他們曾經昂首闊步,很有身份感,因為自己在某種意義上不會倒閉的某個機構裡做僱員所享有的那點可憐的安全,他們懷著嫉妒和痛恨兼有的感情看著他。」

而斯通納沒有變成這樣的人。直到最後,他還像個受傷的凶猛的動物,是個「頑固不化的老混賬」,堅硬而且笨拙地格格不入。他留下了一本書,成功地讓他的書像他自己一樣不合時宜,不為人知地默默佔有著一小塊空間和時間。「他無法否認,自己的一小部分在其中,而且將永遠在其中。」

小說里斯通納從密蘇里大學退休的1955年,恰好也是作者約翰·威廉斯離開密蘇里大學的助教崗位,去丹佛大學執教的那一年。跟斯通納一樣,威廉斯教的課也是英語文學。斯通納的名字叫威廉·斯通納,他另一部小說《屠夫十字鎮》的主角叫威廉·安德魯斯,約翰·威廉斯把自己的姓給了自己小說的兩個主角,不能不說,他在兩人身上都投上了自己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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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嬰兒潮一代開始湧入大學,丹佛大學本是個規模不大的學校,這時不斷地擴招,英語學院擴大了一倍,不久又擴大了一倍。性、藥品和搖滾,外面那個世界湧入學校,威廉斯大概感到了某種不安。但他沒有像小說裡的斯通納一樣執拗,他教的是當代文學,著述頗豐,開設的創意寫作課成了學校的招牌,他雖然嚴肅,但在學校裡很受歡迎,常和學生們一醉方休。

但這畢竟只是威廉斯的一面。有段時間,人們抱怨他耽於自己的寫作,荒疏了教學。

《斯通納》發表在美國向吳庭豔政府派兵的1965年。風雲變幻中,這本書顯得微不足道,而且根本不合奔放的六十年代的胃口。那個時代,太多的人揚言要改變世界,到頭來卻都被世界改變了。而斯通納卻固執地不去改變世界,甚至不願跟世界有任何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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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斯覺得,如此強大的自我意識,沒有人做得到。「所謂英雄,就是那個想要做自己的人。」

也許可以這麼想:創造斯通納的約翰·威廉斯,就像桑丘·潘沙——那個在著名寓言裡創造了自己的堂吉訶德、而且藏在他身後的桑丘·潘沙。本雅明最喜歡引用這一段:「桑丘·潘沙在夜晚用準備好的大師騎士小說和強盜小說支走了他的魔鬼,後來他給這個魔鬼取名為堂·吉訶德。這樣,這個魔鬼一刻不停地做著瘋狂的事,可是這些舉動都缺乏一個先定對象——這個對象本來應該是桑丘·潘沙的——因而傷不了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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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廉斯讓斯通納去經歷他的煩惱,斯通納忍受了所有事,孤處一隅,碰到了所有的無奈,但都是在文字中經歷的,在文字中碰壁,所以「傷不到任何人」。

於是,威廉斯同樣也把自己的一小部分藏在了這本書裡,而且將永遠地留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