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訪王安憶:當年企圖擺脫母親,來抵銷文學繼承的壓力

文學 王安憶 藝術 陳映真 聶華苓 新京報 2018-11-29

“不料想,母親逝世已經二十年了”。王安憶在為《母女同遊美利堅》再版所寫的跋裡這樣感慨。茹誌鵑和王安憶這對當代中國鮮有的母女作家,於不同的年代用文字標記各自迥異的生命痕跡。

茹誌鵑(1925-1998)是革命隊伍中成長起來的作家,在長風過大雲的“繼續革命”年代,另闢一隅,寫出《百合花》《高高的白楊樹》《靜靜的產院》《如願》等作品,從小處著眼,以小見大,將“家務事,兒女情”的日常生活融進革命敘述。在多變的政治環境裡,靠一己之力保全家庭(茹誌鵑的丈夫王嘯平在軍隊被打成右派)。 反觀王安憶,她的創作自改革開放始,告別革命,萬象更新。她的作品似乎總隨著時代而不斷變化,較之母親在大時代裡寫“小”,她總想於“小”生命裡見“大”,無論是少女“雯雯”系列、《小鮑莊》,還是《長恨歌》《遍地梟雄》《啟蒙時代》,皆然。可以說,母女二人在各自的創作道路上迥異其趣。

她們文字上唯一的交集也許要算《母女同遊美利堅》一書。1983年,她們應邀參加美國“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其後又到美國東、西岸講演和旅行。沿途兩人分別記錄下各自所見所聞所想。二人筆下不單是對異域風光的描繪,更有對美國社會各種層面之“我見”,對美國華人世界特別是留學生的刻畫,及與陳映真、七等生、聶華苓、吳祖光等作家、文友交誼的抒描。

回國後,母女二人的日記在南京《鐘山》刊載。回憶這本日記,王安憶用“不忍卒讀”來形容。她說:“如果單是母親的日記,一定更受歡迎。相比之下,我的日記就是一本流水賬,事無鉅細,來不及思考、提煉、去蕪存菁,文字且‘水’得可怕”。“水”不無在母親面前的自謙。但日記內容過於龐雜,確實令當時出版單行本幾經周折。最終,在1986年分別由香港三聯書店和上海文藝出版社出版。作為一份時代紀錄,此後再無重版。

轉眼35年過去,恰逢母親茹誌鵑逝世20週年,中信大方再次編輯出版此書。王安憶說,“這些日記,要說有什麼價值,大概就是老實地記錄了那段生活,其中的人和事正超時速地退去,退去,退成歷史”。以今視昔,很多人和事都成為懷想,彼時貼心貼肉的文字成為曩昔歷史的壓痕,當今天的讀者感慨文字裡的人事代謝與母女二人視角差異時,也許更能體會那個年代海內外華人知識分子的精神面貌和思想軌跡。

專訪王安憶:當年企圖擺脫母親,來抵銷文學繼承的壓力

1983年12月8日洛杉磯,母女同遊迪斯尼樂園。

我們攜帶著批判武器登入寫作場域

新京報:首先讓我們來聊聊你的母親茹誌鵑,從她在IOWA日記中記載的一次你對她的“不屑”談起。因為第二天要做菜招待聶華苓夫婦和其他朋友,你們決定去附近的超市買豬排做茄汁豬排。她本來要和你一起去,你執意不肯。你母親在日記中寫道:“安憶一定不要我去,說她很快去買了就回來,好像有點嫌我累贅,我也就算了。不過也有點擔心,‘伊格爾’是把牛排和豬排放在同一排冰櫃上的,怕她弄錯,便囑了一句:‘不要買了牛排回來。’‘嗯!’她不屑一聞地走了。”這種不屑甚至反叛,似乎是很長一段時間以來你對父母這輩人的一種態度。雖然我舉的例子很日常,但好像從更大的層面上看也是這樣的,你能具體談談這種“不屑”嗎?

王安憶:我想,這裡的“不屑”,其實不是“不屑”,恰恰是格外地在意,以“不屑”來抵銷承繼關係裡的壓力。我企圖擺脫母親,想象自己是獨立來到美國,而不是跟隨母親,在母親的蔭庇底下。我總是強調我與母親的代際差異,有一次陳映真看我搶白母親,甚至不讓他們好好說話,很惱火地說:“不要故意反對媽媽!”“故意”兩個字可說擊中我的軟肋,一言以蔽之。在同是寫作者的母女之間,青春反叛已經超出自然生理的期限,進入思想的克難階段,變得尖銳。

新京報:對於你母親的寫作,我看到去年王德威編的《中國新文學史》裡你寫了專文去談,那是一本按年代分章的書,你的文章落點在1962年,可以談談為什麼選擇1962嗎?在這篇文章中有一個關鍵詞是“irony”(反諷),而這個詞在我理解,似乎是對她的寫作生涯與所處時代之間關係的一種概括,但如果真要落在具體的分析裡似乎又顯得曖昧了,比如,如何看待上世紀60年代《消失的夜》與80年代《她從那條路上來》?能具體談談你的看法嗎?

王安憶:這篇文章是主編王德威的“命題”,他分配我寫母親的創作生活。1962年是母親的黃金時代,在期刊和出版有限,審查嚴格的當時,單是這一年,她就發表了《第二步》《給我一支槍》《逝去的夜》《寫週記》四篇小說以及若干散文隨筆,同時出版了小說集《靜靜的產院》。在這寫作活躍的同時,個體敘事和集體話語的關係,也變得緊張起來。

我們這代人是攜帶著批判武器登入寫作場域的,過激的否定意識難免遮蔽前輩的精神世界。如今回過頭去,重新審視他們的文學命運,百感交集。記得在美國旅行時候,在一所大學講演,有一位來自臺灣的學生說:“你母親和你,前者從大我到小我,後者從小我到大我,是極有價值的經驗。”母親的《逝去的夜》和《她從那條路上來》大約可視作從“大我”到“小我”的一路風塵。

專訪王安憶:當年企圖擺脫母親,來抵銷文學繼承的壓力

《母女同遊美利堅》,作者:茹誌鵑、王安憶,版本:中信出版集團2018年12月

母親的家族史大部分是杜撰的

新京報:在你母親的寫作中,有兩個詞總是繞不開——“家務事,兒女情”。她在IOWA日記中也曾談道:“60年代初就有人冠我以這頂帽子,並把它和小題材畫了等號,和‘中間人物’畫了等號。我內心是很想不通的。”她在80年代為此專門寫了兩個短篇,分別取名《家務事》和《兒女情》,以表明以小見大照樣可以平地起波瀾。但是,當她看見臺灣作家總是以夫妻、情人、兄弟、姐妹、婆媳、母子作為寫作對象時,卻也會很警惕,覺得有“套路”感。我感到她的心裡是有矛盾的。你是怎麼理解母親在寫作中處理日常生活或者說私領域的問題的?

王安憶:茅盾先生對《百合花》的表揚,對我母親極其重要,意義不僅在於這一篇小說脫穎而出,更是為母親的寫作正名,因而得以躋身宏大歷史題材的邊角地帶,讓她筆下的小人小事在社會進步的革命中佔有一席之地。個人情感體驗和主流意識形態如何協同並進,始終是他們這一代寫作人最嚴重的焦慮,關係到安身立命。這在很大程度上消耗了想象力和創作才能,但也使他們對庸俗化保持警惕。美國左翼作家斯泰因——就是為海明威們命名“垮掉的一代”的那個人——她說過這樣一句話:“個人主義是人性,共產主義是人類的精神。”我就用這句話來註釋母親們的努力。

新京報:記得在你的一本書裡讀到過(好像是《啟蒙時代》),說我們通常不會從身邊人身上發生歷史的興趣。但其實對於你的母親,早在1993年的《紀實與虛構》,你就已經有意地去探索母系家族的起源,雖然那是一種神話式的想象。但是,似乎那種“不屑”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沉思。這是有意識的轉變嗎?如果是,那這種轉變的源頭始於何時?在你的寫作生涯中,母親對你意味著什麼?

王安憶:《紀實與虛構》與其說是歷史的興趣,不如說是對存在的好奇。母親的家族史大部分是杜撰的,城市人都是沒有原鄉的人,從歷史的斷裂處爆出來。所謂的“家族史”,只是作為我完成文本意圖的材料,我的意圖是從“我”的虛擬中尋找“我”。這是我的小說中極少數以抽象命題作情節的寫作,很難視作對前輩認識的轉折點。這也是虛構者常常使人迷惑的地方,不能全拿我們的話當真。

新京報:今年是茹誌鵑女士逝世20年,在1998年她剛剛離世的時候,你在《從何而來,向何而去》那篇文章開頭曾說:“現在,我還不想寫我的媽媽。”20年過去了,時間讓我們的身邊事漸漸變成了歷史。以今視昔,以後有可能再寫有關母親的東西嗎?

王安憶:我母親本身就是一個作家,誰寫她也莫過於她自己寫。所以,多年來,我陸陸續續整理她的日記、筆記、零散文字、未完成的書稿,從中找尋和發現,然後呈現她的人生。方才說,母親的寫作在約束中進行,最後實現為成品的數量很有限,但她留下數倍、數十倍尚未轉換成藝術的文字,我們也許能夠從中看見她,看見一個寫作人跌宕起伏的生涯。

專訪王安憶:當年企圖擺脫母親,來抵銷文學繼承的壓力

《母女漫遊美利堅》,作者:茹誌鵑、王安憶,版本: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

只帶一雙眼睛去看個夠

新京報:現在我們談談1983年的那趟美國之行,當時中國剛剛從“文革”進入改革開放不久,你們也是第一次去美國——曾經的“資本主義大本營”。這是你第一次出國嗎?在出發之前,你和母親分別處於什麼樣的狀態?

王安憶:1983年,從時間上說,距離文革結束只有7年,但在共和國曆史上,可說是翻天覆地,是文革開始前的17年無法比擬的。而母親則進入了又一個黃金年代——1977年,發表了小說《出山》;1978年,發表小說《冰燈》《小星和他的嬢嬢》,重新整理出版小說集《高高的白楊樹》《百合花》;1979年,寫作了《剪輯錯了故事》和《草原上的小路》,這兩篇小說奠定了母親在新時期文學中的位置,前者獲得當年的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上面提到的《兒女情》和《家務事》是在1980年寫的,意味著她將日常生活正面引入小說的審美領域,這原是小說的世情本質,卻經歷革命性的挑戰,方成正果。

然後,母親開始寫作自傳體長篇小說《她從那條路上來》,計劃中的第一部順利完成出版,第二部在進行中,她就是帶著寫作中的草稿去到美國。前面說過,出國,即便出訪資本主義體制國度,於母親並不是新鮮事,而我卻是第一回走出國門。那時候,我的短篇小說《本次列車終點》得到1982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出版了兩本小說集《雨,沙沙沙》《流逝》,第一部長篇小說《69屆初中生》正在《收穫》雜誌編輯部的辦公桌上接受審閱。我沒有帶任何寫作計劃去美國,只帶一雙眼睛去看,看個夠!

新京報:在美國,你和母親的狀態可以用“一動一靜”來概括,母親似乎更想待在“五月花”或是和朋友聊天,而你主動參加了很多活動。我想這和你前面說的,想象自己不是跟著母親而是獨自來到美國不無關係。除此,似乎你也有意選擇更多地接觸中國作家以外的圈子,比如美國年輕人。用聶華苓的說法:“活動之餘,才來參加中國作家的聚會”,“獨立在那一刻而看外面的世界”。那時為何會給人一種“擺脫”中國的感覺?

王安憶:我每天都出門,越過公寓前的車道,沿愛荷華河走去,期待能遭遇傳奇,有新發現。可是,愛荷華那麼寂靜,田野平坦廣闊,往哪個方向看,都看得到地平線。它是美國的腹地,很多年以後,我才意識到,這才是真正的美國,彷彿身處東海岸走向開發西部的道路上,永無盡頭。沒有奇遇發生,只有樹林子、綠草地、玉米田,遇到一個垂釣的老人,向我喊了一句話,我也聽不懂。母親呢,她盡情享受清閒與安寧。在上海的家中,公事私事,千頭萬緒,那時候,作協還未完全恢復,母親正被考慮主持工作。回去不久,事情果然落在她頭上。在我看,這項任命打斷了她重新活躍起來的寫作生活,然而,靜下心想想,寫作對母親的壓力越來越大,她越來越不容易使自己滿意。

有一次,她為出版社選編小說集,看著過去寫的東西,她說道:“我以前寫得真好!”這話裡有多少感慨,一言難盡。這是公務,還是家務呢?我母親真就是個操心的母親,兒女心特別重。在文革中,她經常做夢帶我們出去,結果丟了這個,找不到那個。我和姐姐下鄉之後,她的心思全放在把我們招回來,等終於都到齊了,我們又都大了,不像兒時容易管理。曾經有一本北方的生活類雜誌約母親寫業餘生活,母親寫的是一日內的忙碌,安排飯菜,照料外孫,雜誌要求的業餘生活是養花餵魚、寫字圖畫、雅興一類的,所以就偏題了,沒有錄用,我至今也沒有看到這篇文章。可母親的業餘生活就是這樣,開門七件事,柴米油鹽醬醋茶。

現在,到了愛荷華,耳目清淨,雅興不是一日兩日能培養的,但寫作人實在是需要有好環境的。母親天天坐在五月花公寓的房間裡,寫她的第二部自傳體小說,但她是個慢手,雖然進展順利,還是沒能寫完。後來我發現,像我這樣,尋尋覓覓,其實是將美國當成客體,母親呢,則身在其中,經歷著美國生活。

專訪王安憶:當年企圖擺脫母親,來抵銷文學繼承的壓力

上世紀80年代,王安憶與母親茹誌鵑、父親王嘯平。

母親警告我,不要沉溺在消費慾望裡

新京報:說到“擺脫”中國的感覺,從你的日記裡我同時又讀到了另一種對於祖國非常強烈的自尊心。比如10月14日,看中國電影《城南舊事》,香港的潘耀明感嘆說,中國還是不錯的。而你說:“錯又怎麼樣?錯也是好的,不錯也是好的”。就這麼一個北京,就這麼一箇中國,要就全要,不要,就全沒了。你怎麼看待“擺脫”與“全要”間看似存在的矛盾?

王安憶:那時候年輕氣盛,剛從離群索居中走出來,一方面,驚豔於美國的富裕、豐饒、活躍、開放;另一方面,又抱著小心眼,過度敏感,處處提防。面對新世界,自身經驗的價值變得可疑,難免是情緒化的。話是說得很激昂,很過癮,但有多少理性的成分呢?事實上,這種“全要”很快就遭遇瓦解,不是說“中國特色的市場經濟”嗎?改革開放的幾十年裡,我們其實一直經歷著艱難的取捨,處理兩難處境的危機。這是歷經著社會變革的人們共同的命運。

新京報:對於美國,茹誌鵑女士的角度似乎是固定的,如她所說,一個站在外面看百貨大樓櫥窗的客邊人,但你當時的思想似乎充滿年輕人的感性和慾望。比如,你一直為一件標價49美元的人造毛裡滑雪式外套何時降價而耿耿於懷,第三次去雖然只降了一美元,你也很高興地買下了,這讓我覺得很有趣。是否能談談當時你對美國或者說對西方世界的印象?

王安憶:當時,愛荷華的購物中心,是我可以在裡面流連一天半天的,18年之後的2001年,再次去到愛荷華,非常驚異原來它很小,遠不是記憶中的華麗。這18年裡,中國大陸在急劇變化,記得我在美國第一次見識軟包裝的飲料,幾個月以後回去,國內市場上已經有了。超級市場有了,可口可樂有了,很快,肯德基炸雞有了,麥當勞也快了……而愛荷華依然沒變,甚至還變得暗淡了。可是,我不能否認,我是在它身上開了眼,長了見識,培養了抵抗力,抵抗物質主義。

2016年,又回到愛荷華,遇到當年在紐約接待我們的朋友,她說起陪我去買靴子的情景,她說,我們都驚訝,這麼高和細的後跟怎麼走路啊!她清楚記得一個共產主義國家的女孩子如何被資本主義吸引。這一回,她審視著我的保暖靴的方跟,欣然道:這才能走路呢!和母親在美國的時候,那一次去芝加哥逛百貨商場,女裝部的衣服爭奇鬥豔,李歐梵教授(我們住在他的公寓裡)說:王安憶,你看中哪一件,就停住腳不走,媽媽就會給你買了。母親說了一句很有意味的話,她說,“中國的女性不會在任何一件衣服跟前走不動的。”這話是告訴他們,也是警告我,不要沉溺在消費的慾望裡。

新京報:這次美國之行後,你給聶華苓的信中坦陳自己的創作經歷了一次危機。你覺得這場危機和1983年美國之行有著什麼樣的關係?而當危機過去,你開始創作與之前風格不同的一些作品,比如《小鮑莊》、“三戀”系列等。你覺得創作的轉變從何而來?

王安憶:1984年的“危機”,在後來的日子裡發生過多次,我已經學會了鎮定以對。美國之行是個表面的原因,巨大的差異讓人懷疑已有的經驗,包括生活和寫作。事實上,可能意義更重要一些,我是以《雨,沙沙沙》以及“雯雯”系列受到讀者和評論界的注意和好感,可是,單是少女“雯雯”已經不能滿足我的寫作和思想了,企圖走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觀望更廣闊的人群。

我很慶幸在這當口去美國,一方面是歇下筆,再啟程,另一方面,進取的焦慮被美國之行賦予了一個可以解釋的表相和命名,似乎就有了可以解決的入手。具體到寫作的現實,就是要求從主觀世界走入客觀世界,《小鮑莊》就是一個完整的客體。當然,幸運的是,正逢尋根文學興起,這是又一個話題。總之,天時、地利、人和,缺哪一項都不行。

專訪王安憶:當年企圖擺脫母親,來抵銷文學繼承的壓力

在安格爾和聶華苓的客廳,前排左起安格爾、陳麗娜、聶華苓、王安憶,後排左起陳映真、茹誌鵑、許世旭夫婦。

選擇陳映真作為一種解救的力量

新京報:在《母女同遊美利堅》中的一些人給我留下很深的印象,比如陳映真、潘耀明、七等生。日記中,茹誌鵑老師有意地閱讀包括他們在內的其他港臺作家的作品,並自覺進行比較。而你鮮有談及,當時你對港臺作家和他們的文學創作有著什麼樣的印象?

王安憶:母親在愛荷華讀了很多書,她不像我有看美國的野心,她是有一點看一點,看到什麼是什麼。我們的回程是經過香港,母親主要是去買書,買臺灣作家,尤其參與鄉土之爭的作家的作品。她是在與港臺作家的接觸中得到書單,然後按圖索驥。我卻沒有這個耐心和細心,這些人的作品我是後來才接觸的,寶貴的是我接觸到了人,具體的、生動的人。

新京報:陳映真和你們母女的關係,似乎構成了一股張力。他和你母親更像一個陣營的同志,雖然在具體問題的看法上存在爭議,但那更像人民內部矛盾。而和你,問題似乎更尖銳和直接,因而也更深刻。你是怎麼看待當時你母親和陳映真,以及陳映真和你相處的這股張力的?這種相處對當時的你產生了什麼影響?

王安憶:陳映真非常尊敬我母親,並且非常重視和母親的相處。我想,母親大概是他認識的第一個共產黨人和解放軍戰士,原先從地下書籍中讀到的,建立在利他主義上的人類理想,活化成一個具體的人,讓陳映真無比興奮。不巧的是,這正是我背叛前輩的時候,所以,我總是搶著要否定母親,也就是陳映真說的“故意反對媽媽”。

這是陳映真第一次去美國,但他是抱著警惕性的,當時我不理解,有些理解是要積蓄許多時間才能做到一點點的,我不理解他的警惕性,美國第七艦隊開進臺灣海峽,從此拉開冷戰的帷幕,政治意識形態將中國分離,你想能有什麼好心情?當時我不以為然,但是他的思想漸漸釋放著影響力。我想,在後來與大陸的接觸過程,他大約也會想起我的某些看法,多少有一點點同意吧!

新京報:《烏托邦詩篇》裡有一句話:“我選擇了這個人作解救我的力量。”在這裡我注意到“我選擇”,你主動地“選擇”陳映真作為一種解救的力量,但實際上你卻並未完全地接受這股力量,或者說是將他對象化後有選擇地接受了。能否請你具體談談你的這一選擇?

王安憶:關於陳映真,我已經說過太多的話,在這裡就不重複了。但我可以向大家推薦母親寫陳映真的文章,題目叫《臨風訴》,發表於《人民日報》1984年12月7日。

特約記者:劉盟贇 編輯:徐偉

校對:吳興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