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大舅舅汪曾祺

文學 汪曾祺 散文 藝術 光明網頭條號 2017-05-13

作者:金傳捷

我與大舅舅汪曾祺僅有四回見面,每次見面時間長短不一。但雖如此,大舅舅卻多次關心我,無論從文學、書法,還是個人婚姻等方面,都時時牽掛著。

我第一次見著傳說中的大舅舅是在1981年10月一天的下午,當時我跟著爸媽在高郵通湖路最西端運河邊的汽車站接他。這次回鄉,是他應高郵縣政府邀請,回到闊別了42年的故鄉。一車人從車上下來了,因為沒見過這位大舅舅,我茫然地看著一眾人群。這時一位60來歲、中等個子、身著中山裝的老人,緩步走向我們,眼睛與我母親汪麗紋剛一碰上,沒有任何遲疑,便很篤定地擁抱在了一起。我知道了,眼前這位老人就是我的大舅舅。

我與大舅舅汪曾祺

1981年,汪曾祺(右三)回故鄉高郵探親,與家人合影。右四為本文作者金傳捷。

大舅舅這一次回鄉的時間最長,前後約40天左右,前30余天住縣第一招待所,後一週住家裡(即現在的汪曾祺故居)。在高郵的這段時間,是大舅舅這一生最感愜意的時光。爸媽下班後,帶著我和姐,幾乎天天去招待所坐一會兒,喝茶、談高郵往事、聊家常。只要沒有官方應酬,大舅舅總會提議:回家去。我們便從招待所一路步行回家,邊走邊談。一進家門,大舅舅就對我爸說,桌子搭開來,炒個雞蛋,抓把花生,先喝起來。爸爸隨即下廚做小菜。於是,我們就都圍桌而坐,我就陪大舅舅先喝起來。大舅舅喝酒很慢,吃菜也很少,只是用筷子夾一隻醉蝦或一小撮大蒜熗茶幹,品個味兒。更多的時候,他是問東問西,說這說那,並時時開懷大笑。有一次酒後,他讓我爸把宣紙鋪下來,提筆寫下“濱河野築”四個字的橫幅。他自己看了這幅字說:還有點意思。我爸說這幅字有日本書法的味道。他哈哈大笑,說這是洋河大麴作的怪!

大舅舅得知我已經報名參軍,問我驗的是什麼兵種,部隊在哪兒?我告知是海軍水兵,部隊在上海。幾天後,他即買了本紫色絨面的影集送我,並在影集的扉頁用毛筆題寫了:

“乘長風破萬里浪”

送捷甥參軍

曾祺一九八一年十月三十日

在我到部隊寫信回家報平安後,大舅舅又專門作了一首詩,寫成條幅送我:

東海日升紅杲杲,

水兵搏浪起身早。

昂首浩歌飄然去,

茫茫大陸一小島。

寫與小捷

一九八一年十一月 大舅舅

1986年秋,大舅舅與黃裳、林斤瀾等受揚州市政協邀請到揚州參加文學活動,活動間隙,他專門回了趟高郵,這次回來只逗留了三天。回到高郵,他首先要回家看望我外婆(任氏娘)。在進家門前,他在門口的水泥臺階上給任氏娘行了跪拜禮。外婆趕緊挽住他,對他說:“曾祺,不可,你也是見孫子的人了。”他說:“那不行,這是汪家的規矩。”大舅舅那天很興奮,坐在家裡的瓷鼓(過去汪家花園花廳內陳設的鼓形鈞窯瓷凳)上,回憶起過去花園內長了哪些植物;說他經常挾一本書,帶一塊王二家的牛肉,倚在樹杈上,邊啃牛肉邊看書,一待就是半天;還說到太爺為防孩子們在花園玩得時間久,編故事說花園有個白鬍子老頭,專抓孩子……我乘興拿出幾幅練寫的書法和幾篇已發表過的散文,請他指點,他很仔細地看了一遍,還用鉛筆為其中一篇文字改了一個詞。他對我寫的《傅老先生》一文大加讚賞,說這篇文章的結尾尤其好。此次他回到北京,在寫給家裡的信中特別提到了我:“小捷很有才氣,他的字很有希望,叫紅梅督促他用功。讓小捷學學做舊詩,寫字老是抄唐詩,沒勁。寫自己的詩,字可以更有個性。寫舊詩,不難,要他慢慢來。一開始總會不像樣子,寫寫就好了。太爺就跟我說過:‘文從胡畫起,詩從放屁來’。”過不久,大舅舅又寫信來,說是已為我聯繫好去北京魯迅文學院學習深造,但必須要脫產學習,並寄來了入學登記表格。我當時在高郵中醫院上班,找院長談脫產學習的事,院長回說,我們醫院不需要學文學的,脫產不可能。此事遂成為憾事!

大舅舅最後一次回鄉是在1991年秋天,應高郵商業局邀請參加北海大酒店開業活動,因“北海大酒店”的店名是由大舅舅題寫的。此次,大舅舅攜大舅母一起到了高郵,這是大舅母這輩子唯一一次來到高郵。他們被安排住在北海大酒店五樓的套房內,套房有會客廳和臥室。所住套房的客廳中,無論白天還是晚上,常常有人到訪,有官方的,有民間的,也有學生。大舅舅是來者不拒,與來訪者皆相談甚歡。因北海大酒店距家裡很近,步行僅三五分鐘的路程,所以,一天裡我們能在酒店與家之間往返好幾次。大舅母是新華社高級記者,習慣性地隨手帶著相機,於是我們家人與他們在賓館、街頭、家裡都拍了不少照片。著名的“高郵湖上老鴛鴦”這幀照片,是他們此次回高郵的意外收穫。大舅舅與大舅母得知我當時已談定了女朋友,都很為我高興,來高郵前,大舅母從北京買了真絲料子給我的女朋友,大舅舅則親自跑到榮寶齋買來灑金宣紙,為我書寫了新婚喜聯(嵌字聯):

風傳金羽捷

雨溼小梅紅

我最後一次見著大舅舅是1997年5月27日。此前表哥從北京打來電話,告知家裡,老頭兒已於1997年5月16日上午10時30分在北京友誼醫院去世,遺體存放在友誼醫院,定於5月28日在八寶山舉行告別儀式。5月25日,我媽帶著我和大姐,還有高郵的幾個親戚,從高郵出發,在南京乘火車趕赴北京弔唁。5月27日下午4時50分,天下著細雨,汪朝問要不要帶傘,我們說不用。我們一眾人步行去了友誼醫院,直奔醫院太平間。隔著玻璃門窗,我看到工作人員正給大舅舅整容。整容室玻璃門外站著一個全身黑衣的年輕女子,問了知是曾明瞭。我們連同汪明、汪朝都進了整容室,看工作人員為大舅舅整容。大舅舅顯得很安詳,面部還很飽滿,依然是他活著的樣子。不一會兒,林斤瀾、餘華及坐著輪椅的史鐵生等作家也到了,他們是提前來悼唁的。5月28日上午9時20分,我們到了八寶山革命公墓,參加了大舅舅的遺體告別儀式。在簽名處,每人領取一枝玫瑰花和一張汪曾祺生平簡介。我們作為家屬,先在大舅舅遺體邊分兩排站好,目光接送4人一組從全國各地前來悼唁的人們。大舅舅躺在一片鮮花叢中,前來告別的人,一個一個把手中的玫瑰花輕放在他的遺體旁。整個大廳迴響著低沉的大提琴聲——聖桑的《天鵝》。

這是我最後一次見著大舅舅,卻沒能與他說話。因為,他再也不能與我說話了!

(作者:金傳捷 系高郵市市場監督管理局工作人員,業餘從事文學和書法藝術創作,曾發表過《傅老先生》《人淡如菊》等多篇散文。)

《光明日報》( 2017年05月12日 13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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