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觀讀書會 | 畢飛宇:閱讀是為了自己,著什麼急

文學 畢飛宇 小說 魯迅 上海觀察 2017-03-25

阿加西·馬爾克斯曾說:每篇好小說都是這個世界上的一個謎。

其實,好小說不但是個謎,而且是個只有謎面、沒有謎底的謎,即使是作者本人給出的答案,也不能說就是唯一確定的答案,羅蘭·巴特甚至提出“作者已死”的觀點。

作者已死,成就的是讀者之生,閱讀小說的過程,也便有了解謎的樂趣。既是著名作家、茅盾文學獎得主,又是南京大學文學特聘教授的畢飛宇,無疑是位解謎高手,他的新作《小說課》,拋開“時代背景”、“段落大意”、“中心思想”等套路分析,以新穎視角、幽默表達,把經典小說掰開了揉碎了“看”。

日前,畢飛宇做客第九期上觀讀書會,在有限的時長裡,帶領現場讀者,一起探索了小說內部廣闊無垠的祕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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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期上觀讀書會【聽畢飛宇“說書”】

冷和熱

■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礎體溫,每一個作家也有他自己的“基礎體溫”

■ 預先醞釀起來的情感很可能是醜陋的,真實的情感才是美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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嘉賓畢飛宇

主持人(解放日報首席記者 顧學文):讀書會開始前,我和畢老師握手,在感受他的手掌溫度的瞬間,我想到了他在《小說課》裡提出的作家的“基礎體溫”的問題。我想問問畢老師:何謂作家的“基礎體溫”?

畢飛宇(著名作家、第八屆茅盾文學獎得主):這是我在一次魯迅文學院高研班上提出的概念,很高興它引起了大家的關注。

在我看來,一個對藝術敏感的人,首先是對生活敏感的人,而一個對生活敏感的人,怎麼能對溫度不敏感呢?

我們讚揚一個好女人,會說她知冷知熱;相反,則會批評這個女人不知冷、不知熱。閱讀小說也一樣,當我們進入一個作品的內部,第一個感受到的就是冷或熱。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基礎體溫,每個作家也有他的基礎體溫。

主持人:在中國現代文學裡,您認為基礎體溫最高的是哪位作家?最低的是哪位?

畢飛宇:體溫最高的作家也許是巴金。我不會把巴金的小說捧到天上去,但是,這位作家是滾燙的,有赤子之心、赤子之情。一位作家一輩子都沒有丟失赤子心,是很不容易的。

張愛玲很冷,她的冷是骨子裡的,讓人害怕。假設有一天我碰到她,我更願意遠遠地向她鞠躬,而不是跑上去和她握手。

主持人:這個“基礎體溫”是作家與生俱來的,還是作家經過藝術處理後給予讀者的體感?

畢飛宇:更多情況下是處理過的。明明是一個基礎體溫很低的人,為什麼要表現得那麼熱?明明是一個熱的人,又為什麼偏偏要冷下來?我以為,這是作家面對世界時渴望尋找的表達方式。

比如魯迅。他是除張愛玲之外,另一位讓我感覺非常冷的作家。他的冷不是動態的、北風呼嘯的那種,而是寂靜的、天寒地凍的。但如果你對魯迅有一個整體性的閱讀,你會發現,魯迅的基礎體溫其實是非常高的。

這是一個觸目驚心的矛盾。為什麼會這樣?我的理解是他很剋制。他太剋制了,剋制得讓人心疼。讀《吶喊》,我們不僅感受不到那種炙熱而又搖晃的體溫,相反,我們感到了冷。

是冷,構成了魯迅的辨別度,他的冷和張愛玲的冷,還是有很大區別的。

中國現代文學史上的作家總體上是偏熱的,謳歌人民是一個總的基調。從文學倫理上來講,作家謳歌他的人民是天經地義的事,但魯迅看到的是他所處的時代、所處的民族的問題,所以,他不謳歌,而是批判。他不讓自己和其他作家一樣,把自己弄得熱血沸騰,參加到謳歌的大合唱裡去,如果那樣的話,魯迅就是平庸的,無非是大合唱裡的某一個聲部,哪怕是個高聲部。

魯迅的冷,把自己從那樣的文學氛圍里拉了出來。

主持人:我們小時候都讀過高爾基的《海燕》,多麼火熱的文字,至今記得。我們從小受的文學教育,更多是告訴你作家要飽含熱情和深情。

畢飛宇: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有個小說流派,提出了一個非常重要的美學觀點:零度寫作。如果要給零度寫作找個對應的概念,它相當於電影裡的長鏡頭,它的主旨是追求客觀的表達。

作家、文學的基本功能是什麼?是求知,就是作家要把自己對世界的看法告訴大家,如果作家把自己弄得特別熱,容易帶來情感上的傾向,所謂情人眼裡出西施。

西施是個判斷,是一個錯誤的判斷。錯誤從哪裡來的?體溫。見到情人,體溫上升了,誤以為她是西施。所以,情人眼裡出西施,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一個藝術家,要讓自己的感受符合實際、接近真理,最好剋制,儘可能地控制自己的溫度,儘可能地用“人”的姿態說話,而不是以“情人”的姿態說話。

主持人:您是怎麼悟出這些道理的?

畢飛宇:我年輕時候也很熱,就像你說的,我們從小受的文學教育是,面對一個主題、一個人物、一種價值判斷,我們激情澎湃,站在一個永遠正確的角度去謳歌。

可在我30歲那年,我懷疑了———我懷疑在面對一個作品的時候,作家調動情感,這件事靠譜嗎?

1994年,我寫了一個小說叫《雨天的棉花糖》,主人公是一個在戰爭中被俘後返回故里的軍人,是一個失敗的軍人。如果按原來的思路,我應該去恨這個人物,用我的筆,讓他覺得自己卑微,讓他生不如死。但是,寫的時候,我看到一則電視新聞,講某國總統去機場歡迎被釋放回來的本國戰俘,他說“歡迎回家,你是我們的民族英雄”。

當時,我的腦袋就像被打了一槍似的。戰俘是誰?戰俘是人,他被抓住了,但他活著。活著有罪嗎?活著沒有罪。

所以,預先醞釀起來的情感很可能是醜陋的,是罪惡的。真實的情感才是美好的,這是我一個年過半百的人想告訴大家的。

大和小

■ 在小體量作品中呈現大格局,需要作家有很好的才華才能做得到

■ 一部小說,歷經數百年,基本精神內核一直延續到現在,你說這個格局有多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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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場觀眾

主持人:除了冷和熱,您還提出了大和小這對關係。您在《小說課》裡,對《促織》和《紅樓夢》這樣兩部體量上完全無法對等的作品,給出了相同的評價:宏大。在您看來,小說的體量和格局是不成正比的,對嗎?

畢飛宇:體量和格局是兩回事。無論是寫小說還是讀小說,我們真正在意的是作品的格局,而不是體量。一般來講,大體量的作品容易產生大格局,但在小體量作品中呈現大格局,需要作家有很好的才華才能做得到。

王安憶曾在一篇散文中比較上海和北京這兩座城市。王安憶說,北京是“以大見大”,上海是“以小見大”。我從中讀出了作為上海人的王安憶,對此是自豪的。以大見大不難,難的是以小見大。《促織》只有1700個字,但我花了17000多字去說明它的格局有多大。

主持人:除了《促織》,您能在現代小說裡,找出一個小體量、大格局,反差特別大的例子嗎?

畢飛宇:1986年,莫言寫了一部中篇《紅高粱》,不長,這個大家都熟悉,後來拍了電影。《紅高粱》這部小說的價值,遠遠超過了小說本身。

在1986年之前,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面,中國文化裡有一個東西是非常特殊的,就是和自己的身體過意不去,對身體有很強的恥感。尤其是在“文革”期間的一些“革命文學”裡,以什麼樣的方式體現革命性?就是不把自己的身體當身體,如果這時有人在某種困難面前體現出對自己身體的珍愛,馬上就會遭到指責。

但一個叫莫言的人,在《紅高粱》如此有限的篇幅裡,大張旗鼓地唱了一首身體的讚歌。

張藝謀在把小說語言轉換成電影語言的時候,做了非常好的處理:一群挑夫在那兒顛轎,顛,呈現出生命的姿態,肆意汪洋。他用鼓風機吹得高粱葉子全部傾斜過來,那麼長的葉子,上下波動,彼此纏繞,那是最性感的生命。這個鏡頭不是給3秒、5秒,而是給了幾十秒。

在我看來,中國新時期的文學是從莫言開始的:他知道生命是可貴的,知道身體是可貴的,知道骨骼、肌肉、脂肪是可貴的,知道人身上的一切都是可貴的。我們的小說,從《紅高粱》開始有所“逾矩”。

所以,你要問我哪篇小說的格局遠遠超出了它的體量,提升了人們對生命的認識,我說就是《紅高粱》。

主持人:在四大名著中,《紅樓夢》講的似乎都是兒女情長,其他三部,不是橫向維度上的馳騁疆場、波瀾壯闊,便是縱向維度上的天上人間、怪力亂神,為什麼您反而一直認為,《紅樓夢》的格局是最大的?

畢飛宇:看小說格局的大小,不能光看精神上的空間,還要看它是否具有一種普遍性。《紅樓夢》裡的那種人與人之間日常的相處方式,和今天的我們,本質上是一樣的。一部小說,歷經數百年,雖然有些東西被歷史淘汰了,但基本精神內核一直延續到現在,你說這個格局有多大?

反過來,《三國演義》中桃園結義的場面震撼人心,但擱到現在,你讓三個人定個規矩,三個人裡有一個死了,另外兩個必須死,那一定是瘋了。它反生命,反倫理,反人類,它只能發生在三國那樣特殊的環境裡,它沒有普遍性。

邏輯與反邏輯

■ 因為失去了邏輯,《紅樓夢》給我們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飛白”

■ 當你發現小說突然失去邏輯了,你要想想,作者的目的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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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真做筆記

主持人:您在《小說課》裡寫到:有一部寫出來的《紅樓夢》,還有一部沒有寫出來的《紅樓夢》,如何讀出那部沒有寫出來的《紅樓夢》?

畢飛宇:施耐庵的小說很實,我在書裡分析了林沖是怎麼被逼上梁山的,他依仗的是邏輯。但是,小說可以是有邏輯的,也可以是沒有邏輯的,甚至是反邏輯的。《紅樓夢》在很多地方就是反邏輯的。生活邏輯明明是這樣的,曹雪芹偏偏不按照生活邏輯寫,因為失去了邏輯,《紅樓夢》給我們留下了一大片一大片的“飛白”。這些“飛白”構成了一種驚悚的、浩瀚的美。

反邏輯的背後,藏著很多東西。比如,王熙鳳看望秦可卿一段。秦可卿是她的閨蜜,看了之後,發現她確實快不行了,這裡曹雪芹寫得特別溫情,兩個人眼圈紅了。可是王熙鳳離開病人房間後,曹雪芹像發了神經病,把院子里美好的景色描繪了一遍,底下還跟了一句“鳳姐一步步行來讚賞”,王熙鳳變成了欣賞美景的看客。

由此,我們不得不問,王熙鳳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她跟秦可卿的關係究竟怎樣?是不是閨蜜?這些,曹雪芹在小說裡一個字都沒寫,他就寫到這兒為止,沒有了。

我的理解是,曹雪芹如此描寫王熙鳳,是在告訴我們,這個世界上有兩個王熙鳳,一個是人前的王熙鳳,一個是人後的王熙鳳。這個人是可怕的,是不統一、分裂的。

一般來講,分裂、不統一的人,性格中就會有更大的縱深,更多的層面,這樣的人往往更復雜,作家在描寫時也更難。

當你發現小說突然失去邏輯了,你要想想,作者的目的是什麼?

“玉秀”讓我進入“中年”

■ 如果你和文字建立起良好的關係,你的手是可以摸到文字的質感的

■ 作家的成長,不能根據哪部作品讓你成名來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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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飛宇小說《推拿》同名電影劇照

主持人:感覺畢老師讀小說就像做偵探一樣,您能不能教教大家怎麼讀小說?

畢飛宇:不能說是在做偵探,讀小說給我帶來的是輕鬆。

讀小說不要求快,你果真喜歡這位作家、這個作品,那就別要求自己很快讀完它。快不是好的讀書方式。

不如花兩三年時間去讀一個作家的作品,比如花幾年讀魯迅,花幾年讀《紅樓夢》。這樣讀,可能比一年讀100本書更有價值。

好的作家和作品,你得反覆把玩。閱讀一旦進入了把玩的階段,就很有意思了。和田玉摸在手裡很潤,如果你和文字建立起良好的關係,你的手是可以摸到文字的質感的。有時候,我把小說看得很重,比性命還重;但有的時候,我把小說看得很輕,它就是一個手把件。

閱讀是為了自己,為了讓自己更幸福,著什麼急?慌什麼慌?

主持人:我從中聽到了一個“靜”字,靜心讀書,不是你追我趕,不是為了在朋友圈晒書單。

畢飛宇:我還要把你的話往前推一步。我不是一個心靜如水的人,靜不下來怎麼辦?讀書。恰恰是在閱讀的過程中,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我靜下來了。不是一個人靜下心去閱讀,而是閱讀讓人靜下心來。

主持人:文學影響了讀者,文學同樣也在影響作者,《小說課》中,您唯一談到的自己的作品,就是《玉秀》。您親手扼殺了第一個非常有震撼力的版本,我們今天讀到的其實是第二版。為什麼這麼做?

畢飛宇:寫作的迷人之處,就在於你能清楚感知自己內心的成長。50多歲、60多歲的作家,一樣還在成長,成長讓作家幸福。《玉秀》就是讓我成長的關鍵作品,它使我意識到,作家的權力是非常大的,人物的命運全在他手裡,這不是鬧著玩的,這是天大的事情。

那麼,問題來了,作家有沒有權力安排那麼多人的命運?或者說,人物在作家筆下都是被動的,還是也可以呈現出主動性?有沒有可能從作品中跳出來和作家對話,和作家商量自己的命運?

玉秀在第一版的結尾死了,她死了之後,我的生活也壞了,我沒法生活。她是從菜籽堆上掉下去淹死的,我把小說寄出去之後,我每天在家裡就感覺自己的耳朵、口腔、鼻子、肺裡全是菜籽。這個結尾折磨死我了,我得讓玉秀活下來。

千萬不要以為改個小說結尾,僅僅是最後幾千字的事,得從小說前面改起,等於是重寫。第一稿和第二稿,到底誰更有藝術價值?我不能、也不想做這個判斷,但魯迅說過一句特別重要的話,他說藝術是讓人生的,不是叫人死的。

寫完《玉秀》那年,我37歲,作為小說家的我,成長起來了。作家的成長,不能根據哪部作品讓你成名來定,而是看哪部作品讓你覺得自己跟這個職業之間有了更好的契合度。寫《玉秀》之前,我都已經不想寫小說了,因為那時我覺得寫小說是個特別髒的事,跟劊子手差不多,但是,寫《玉秀》,我給玉秀留下了一條性命,玉秀則讓我進入了“中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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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課》

畢飛宇 著

人民文學出版社

題圖:製作 圖片來源:作者提供 圖片編輯: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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