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下)

文學 張愛玲 王安憶 蘇青 一起悅讀 2017-04-03
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下)

世俗的張愛玲(下)

王安憶/文

本文選自《男人和女人,女人和城市:王安憶散文》。

《花凋》裡那家的女兒們,我以為是再真切不過的上海小姐。父親是個輕佻不盡責的人,大約是像《金鎖記》裡的三少爺,妻子卻不如三少奶的賢惠,無能且又無味。我以為,《紅玫瑰與白玫瑰》裡的白玫瑰,煙鸝,老了以後,就是她。女兒們曉得誰也靠不上,只有靠自己,到社會上汲取養料,掙一份好生活。張愛玲寫道:“小姐們穿不起絲質的新式襯衫,布褂子又嫌累贅,索性穿一件空心的棉袍夾袍,幾個月之後,脫下來塞在箱子裡,第二年生了黴,另做新的。”摩登裡面粗陋的,潑辣的芯子,經得起折騰。

姊妹多,也成了一個小社會,互相傾軋著,有些弱肉強食的意思。像川嫦這樣老實,柔弱,帶幾分情致,命運就不濟了。她生的是癆病,這也有著些哀婉的情致,可這情致卻被病期的拖延,一點一點侵蝕掉了。學醫的未婚夫自然早知結局,但算得上有耐心了,兩年後才另有了人。然後,家裡連買藥的錢也計較起來,每日吃兩個蘋果成了家人的說嘴。最後,她想來個多情的了結,自殺,卻買不來安眠藥。她只得坐著黃包車兜一轉,吃一頓西餐,看一場電影。這大約就是一個上海小姐閒暇中的全部樂趣,她要最後地享一享。這是相當感傷的一幕,可這感傷卻被病期的拖沓又腐蝕了。川嫦還又做了兩雙繡花鞋、一雙皮鞋,用一隻腳試了鞋,還想著長遠:“這種皮看上去倒很牢,總可以穿兩三年。”三週之後,她方才謝世。這就是俗世裡的人了,死都逼在眼前了,這世界早已經放棄她了,她卻還愚頑地留意著一些小事,不自量力地掙一掙。

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下)

張愛玲小說裡的人,真是很俗氣的,傅雷曾批評其“惡俗”,並不言過。就像方才說的,她其實也是不相信這些俗事有著多大的救贖的意義,所以便帶了刻薄的譏誚。而她又不自主地要在可觸可摸的俗事中藏身,於是,她的眼界就只能這樣的窄逼。

《留情》裡,米先生、敦鳳、楊太太麻將桌上的一夥,可不是很無聊?《琉璃瓦》中的那一群小姐,也是無聊。《鴻鸞禧》呢,倘不是玉清告別閨閣的那一點急切與不甘交織起來的悵惘,通篇也盡是無聊的。在這裡,反過來,是張愛玲的虛無挽救了俗世的庸碌之風,使這些無聊的人生有了一個蒼涼的大背景。這些自私又盲目的蠢蠢欲動,就有了接近悲劇的嚴肅性質。

比如,《金鎖記》裡的曹七巧,始終在作著她醜陋而強悍的爭取,手段是低下的,心底極其陰暗,所爭取的那一點目標亦是卑瑣的。當她的爭取日益陷於無望,她便對這個世界起了報復之心。然而,她的世界是狹小的,僅只是她的親人。於是,被她施加報復的,便是她的親人了。在她扼殺自己的希望的同時,也扼殺了她周遭的人的希望。生活就這樣沉入黑暗,這黑暗是如此深入,以至粗鄙的曹七巧也泛起了些許感時傷懷的情緒,想到她抗爭的不果與不值:她要是選中了與她同一階層的粗作的男子,“往後日子久了,生了孩子,男人多少對她有點真心”。可是,在張愛玲的筆下,這也已是三十年前的舊事了,連曹七巧的懊悔都已經死去了。如曹七巧這般積極的人生,最終又留下什麼呢?逝者如斯,虛無覆蓋了所有的慾望。而張愛玲對世俗生活的愛好,為這蒼茫的人生觀作了具體、寫實、生動的註腳,這一聲哀嘆便有了因果,有了頭尾,有了故事,有了人形。於是,在此,張愛玲的虛無與務實,互為關照,契合,援手,造就了她的最好的小說。

《傾城之戀》也是她最好的小說之一。白流蘇和範柳原這一對現時的男女,被命運擲骰子般地擲到了一起,做成了夫妻。這是張愛玲故事裡,少有的圓滿結局。如文中所說:“到處都是傳奇,可不見得有這麼圓滿的收場。”可那也是不可琢磨的,湊巧了的,世界依然,甚至更加不可理喻。人生,還是蒼茫的。在此,張愛玲也為這蒼茫作了合情合理的註腳。白流蘇和範柳原在各自的利慾推動下,迂迴著,探試著,欲擒故縱著,卻不料世事大變,生存之計為上,忽才珍惜起眼面前的一點慰藉,它給人一種盲目的安全感。在這裡,張愛玲是與她的人物走得最近的一次,這故事還是包含她人生觀最全部的一個,這含有對虛無的人生,略作妥協的姿態,是貼合張愛玲的思想的。就因走得太近,露了真身,人物略有些跑題,就像前邊說過的,在月夜裡,範柳原的喟嘆。多虧白流蘇說了句“我不懂這些”,才將事情又拉回了情景。

王安憶:世俗的張愛玲(下)

張愛玲的畫

就這樣,張愛玲的世俗氣是在那虛無的照耀之下,變得藝術了。她寫蘇青,寫到想與蘇青談“身世之感”,便想象蘇青的眼神是:“簡直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大概是藝術吧?”蘇青是不“藝術”的,她的世俗後面沒有背景。在此,可見得,張愛玲的人生觀是走在了兩個極端之上,一頭是現時現刻中的具體可感,另一頭則是人生奈何的虛無。在此之間,其實還有著漫長的過程,就是現實的理想與爭取。而張愛玲就如那騎車在菜場髒地上的小孩,“放鬆了扶手,搖擺著,輕倩地掠過”。這一“掠過”,自然是輕鬆的了。當她略一眺望到人生的虛無,便回縮到俗世之中,而終於放過了人生的更寬闊和深厚的蘊含。從俗世的細緻描繪,直接跳入一個蒼茫的結論,到底是簡單了。於是,很容易地,又回落到了低俗無聊之中。

所以,我更加尊敬現實主義的魯迅,因他是從現實的步驟上,結結實實地走來,所以,他就有了走向虛無的立足點,也有了勇敢。就如那個“過客”,一直向前走,並不知道要到哪裡去,並不知道前邊是什麼。孩子說是鮮花,老人說是墳墓,可他依然要向前去看個明白,帶著孩子給他裹傷的布片,人世的好意,走向不知名的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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