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史航談木心:木心是一個寂寞的人

文學 木心 史航 魯迅 陳丹青 向經典致敬者 2018-11-29
「薦讀」史航談木心:木心是一個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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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一直以來,他在海外的生活背景和他自己對中國文化的一些繼承,導致他說話有自己的一個腔調,這個腔調慢慢被很多人注意,而且大家愛引用、愛享受這個腔調。我們現在已經基本都是網絡腔,連那些官員學者為了所謂的“接地氣兒”,都在接這個網絡腔,而木心跟這個網絡腔是徹底絕緣的一個東西,所以當人們厭惡了網絡腔的時候,很容易發現木心是值得引用,值得模仿,值得流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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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中國人有一句老話“識時務者為俊傑”,但是木心就說“識時務不如識俊傑”,這個話要初聽起來,它並不非常木心腔,因為別人都可以說這個話,比如說李敖或者別的人都可以說這個話,但是你聯想他說的那個感慨又不一樣,因為他不是認為人不該識時務,他是認為他的一生,他明白一件事情,識時務沒有用,你識時務,時務不識你。時代依然不會放過你,不管你是委屈還是求全,反正委屈從來不能求全,於是索性一生活得任性一點,只要看重誰是跟我一個氣味的人,“識俊傑”就是跟自己一樣的人,所以識時務泯滅自己,不如識俊傑成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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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是一個很寂寞的人,他一個人面對過往先賢,各種奇思妙想,但是他除了陳丹青那一撥聽他上課的青年人之外,沒有多少人跟他一起聊天,所以說沒人聊天,他只能跟這些話的原主人聊天,跟尼采聊天,跟莊子聊天。所以這種戲仿就是神交古人,神接古人的話,就像上聯下聯一樣,你這麼說,我變個方式來說,像是一種兩個人之間的開玩笑,但是這種開玩笑是一種極端寂寞的玩笑,也是一種非常高妙的玩笑,沒有足夠的閱讀和沒有足夠的寂寞都開不起這樣的玩笑。

德國作家席勒說過,“當人遊戲的時候,他完整;當人完整的時候,他遊戲。”所以對木心來說更是這樣,當他遊戲的時候才完整,不然他就是一個不說話的老頭子,穿得很體面的,不說話的,周圍都是外國人,他只是一個說中國話的老頭子。但是如果他開始遊戲的時候,他就不是一個老頭子,他是年輕人,甚至是一個小孩子,他帶著與生俱來閱讀的那個遊樂園,一個完整的遊樂園伴隨在他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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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要普及,就必然誤解,不如首先你認了這種誤解才能普及。所以說,有人把木心當做一個人,有人把他當做一個神,有人把他當做以一個歌詞的原作者,有人把他當做一個暢銷書的作者,這些都沒有關係。因為他是一個,被人忽視都忽視了一輩子的人,他死後還怕誤解嗎?誤解的好處就是說在該懂的人之外,還有一些不小心接受他的人。那麼這個是額外賺來的,是一個賺頭。所以我認為任何人的誤解,一旦不涉及他本人,因為他本人已經不在世了,一旦不構成對他本人的傷害,那對他思想是永遠構不成傷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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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學回憶錄》這麼暢銷,其實很大一個原因,是很多人沒有耐心讀那麼多書,但又想發表對這個人的看法,福樓拜,我連《包法利夫人》都沒有看完,福樓拜這個人最大的毛病是什麼,如果木心有一句話拿來引用,我會很滿意的,因為他延長了我的生命,為什麼?因為他讓我繞開了那些閱讀。所以喜歡《文學回憶錄》的人有非常不急功不近利的人,也有非常急功近利的人。因為《文學回憶錄》特別大的特點就是可以讓人輕率的引用,而不用像木心那樣讀完這個人的作品才發自一聲感慨。

這個時代,可能跟以往的時代都很像的一點,就是人們認為流行和流傳是一個對立的東西,所以一旦木心,他在很多書店都容易買得到,在機場書店,在哪個都可以,網上也賣得很好的時候,那麼很多人已經把他歸入到一個暢銷書作家的一行列,這麼一種界定,這個當然是不公平的。就像止庵說的,我們早應該學會把暢銷書作家和書暢銷作家區分開。暢銷書作家安妮寶貝,郭敬明,書暢銷作家春上村樹、馬爾克斯。書暢銷作家就是他寫得很好,他沒有想該怎麼寫才能更好賣,但他已經寫得很好,因而就好賣了,這是他書暢銷,但不是他的罪過,他不是為了寫暢銷的書而生。那麼木心當然也是一個書暢銷作家,而不是暢銷書作家,但是這個時代稍微有一點話語權的人反而是不願意正視這兩點的區別。

「薦讀」史航談木心:木心是一個寂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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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這樣的學者專家,把自己當做中國文學的長房長孫,因而認為別的房都是私生子,因為沒有聽說過自己的父母還有過第二胎,所以這樣的長房長孫的心態,往往組成文學史的一個主幹和主流心態。

藝術史、文學史、戲劇史,電影史都是勢利眼,他們只關心第一流的東西。所以說如果他們看木心這種第一流、第二流、第三流交叉跳躍談的東西,一定不舒服。一定要排好,這個排在這排,大閘蟹放最頂上一層,中間是普通的帶魚,底下是一些泥鰍,就是當一切這種排排坐,分果果這些排列組合按照文學史的眼光來甄別之後,那木心很多的看法都會讓文學史皺眉,覺得草率了,而這種草率本身才是個性、是才氣。所以木心一旦進入文學史的視野,就是被訂正得不像是木心寫的東西了,像是一個木頭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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列寧有一句話,“聰明的唯心主義比愚蠢的唯物主義更接近聰明的唯物主義”。這句繞口令的意思是什麼?唯物主義和唯心主義區別沒有那麼大,重要是聰明和不聰明。魯迅讀木心的東西,可能會很高興,也可能會笑罵兩句,但是他不會覺得這一切是曇花一現。魯迅評廢名的時候,也看得出廢名的妙處,所有隻有那些二魯迅們、小魯迅們,他們相對要比他們研究的這位前輩周樹人先生要苛刻得多。

木心、魯迅,再往前金聖嘆,他們都有一個特點,就是一筆入魂,他們直接把一大片文字掃描出幾句話,勾勒得非常重要。也可以說他們三個人,金聖嘆,魯迅,木心都是今天的腰封小王子,他們很適合寫腰封,他們一兩句話概括都非常重要,所以這一點上來說,魯迅他馬上能感覺到木心,這是同等量級。就是經常我們感覺到兩個作家,看著完全不一樣,但他們彼此之間是隔代相知的,就像海明威,他瞧不起這個,瞧不起那個,但一說到托爾斯泰伯爵,他說上場我跟他打不了十個回合就要被他打趴下,他幹嘛要瞧得起一個地主呢?不是,他只知道自己是一個結實的作家,而托爾斯泰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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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的即興的講法,有時候跑題來講,他不是拿著一個《中國文學史》下冊,今天我們講三個章節還是一個章節,我們是詳講還是略講還是畫重點,他不是到站下車。很多的專家學者授業解惑的時候,更多的時候是在重複,高級一點的專家學者在重複中間有機會打通自己小宇宙,成為螺旋型的上升。而像木心這樣的講法呢,我覺得比較有趣的是走馬觀花。當年徐志摩上課講詩歌的時候,就帶學生出去,我們在公園裡走到哪兒再講到哪兒,道理是一樣的。這就是真正的教育啊,教育就應該是結伴出行,而不是老師當一個導遊,讓大家去幾個景點,最後買點兒紀念品回家畢業了。就是這樣的結伴出遊,我們可以說是私塾教育的核心。所以孔子為什麼三月三跟大家一塊河邊洗澡,穿著布衫,然後在這兒吹著風,耍著杆兒,然後聊點兒哲學,談點兒天。就這個狀態來說,不是每週一必須去洗個澡,然後上個戶外課、體育課什麼,不是這樣的,都是即興的。私塾教育就是老師跟他的學生,或者說談話者和他的聽眾,他們保持一個長久穩固默契的即興狀態,這就是一種教育的原初狀態,沒有被體制化,沒有被分數化,沒有被各種度量和標準給格式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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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事皆可原諒”這個話說得好,就比如說,網上這個人說我壞話,那個人說我壞話,但我不介意,但是不介意是因為我不去看這些話,也不用具體的迴應,不用具體的感知這個世界的惡意,或者說人心的參差,那麼原諒一個世界是容易的。但如果去搞清楚這具體的惡意,這十萬個惡意是為什麼來的,人即使想原諒,都沒有力氣原諒,因為他被傷得很深。所以籠統的忽視,無視,比較容易原諒這個世界。但當你具體感知,具體面對的時候就難了,所以說“難得糊塗”就是這個道理。就是把這個世界的惡意呢,當作一個遠處山水,模模糊糊的一個罪惡來屏蔽、來原諒都是可以的。但是很多人沒有機會成為木心,他們把世間具體的惡意,針鋒相對去理睬,就像所有的恐嚇信每一封都親自去拆,而不是付之一炬。那不是原諒,是去感受惡意,而感受惡意最後就必然付出代價。

木心是否原諒這個世界?我不太關心這個世界配不配一個人去原諒,因為這個世界爛得不需要任何人原諒,它已經爛透了,所以我根本不在乎這個世界,我只在乎木心本人,我喜歡這個作者本人,如果局部原諒,或者大部分的原諒這個世界,讓他自己心情更好的話,那麼祝福他原諒,希望他原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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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飛鳥來說,水是飲用的,對於魚來說,水是用來呼吸的,這是不一樣的。所以說藝術對每個人在他生命中佔的比重,位置都是不一樣。拿破崙說,詩人把女人當作聖賢,戰士也可以拿來當作消遣,就是不同的人,他的藝術觀或者女人觀是不一樣的。我想木心對藝術那麼痴迷,包括領悟力那麼強,應該有兩件事情。第一件,他確定自己愛藝術,第二點,他確定藝術即使不愛他,起碼不會背叛他。

木心是有意思的人,他最大的特點,我個人的偏見,有意思的人最大的特點就是認為這個世界沒有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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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心寫的情詩歌我讀的不多,就感覺他很纏綿,但是這種纏綿勁兒啊,就這麼說吧,我輕率的打一個比喻,我給你寫了封情書,但寫得太好了,我捨不得給你了。

跟木心這樣的人談戀愛,應該很辛苦,這個辛苦就源於他自己對很多事情不願意有一個固定的定義,所以說呢。談戀愛應該是大家相對來說是磨合出一個標準的,就是談戀愛是要有一個標準,但是要一個隨時修改自己定義的人,不太適合談戀愛,今天倒杯茶他很高興,明天給倒杯茶他就覺得很煩,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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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讀木心就是一篇文章,好像在《哥倫比亞的倒影》裡頭吧,就是格林威治天文臺那篇文章,就是全球的南北半球分界線嘛,然後說誰到那兒一般都會一腳踩這邊,一腳踩那邊,腳跨東西半球,一般都會拍這麼一張照片。然後木心就寫了一句話,說我一直在等一個到這裡來卻不拍這樣一張相片的人。這句話非常打動我,不能說震撼,就是覺得很對。因為我覺得很多時候,就像我經常做活動都有人合影,我等著那個不弄剪刀手的那個人。這個大概屬於落落寡合的心情吧。然後我聯想到的一個人就是五四時期的一個作家,除了魯迅、周作人之外的一個人,我非常尊敬的人,就是廢名,馮文炳,他也是這麼個落落寡合的人,他有奇特的熱情,奇特的迂腐,癲狂,但同時他寫那些文字,不抱希望的單純,不抱希望的善良和不抱希望的悽美,他就是這樣的一個人,我就覺得廢名跟木心很像,包括他們對世界的感悟,六朝文章晚唐詩,那種感悟都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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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中國文學史上跟木心像的人,我只想到廢名。他的詩論,他講李商隱,他講五四時期的白話詩歌,講五四時期的白話小說,講馮至,講得特別好。他寫的小說,《莫須有先生傳》,《莫須有先生坐飛機以後》,《橋》,包括那些短篇,那真是一個神仙人物。但他就更寂寞了,廢名就更沒人提起了,他是在我的家鄉長春死去的,也不會有人給他拍紀錄片,我從高中就喜歡他到現在,我還是沒有辦法讓別人知道,所以陳丹青先生還是很有本事,他讓大家知道木心,但我就沒機會讓大家知道廢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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