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遙的路,路遙的遙

文學 路遙 平凡的世界 中國作家協會 長安讀書會 2017-05-10

路遙的路,路遙的遙

接到延安大學邀請的一剎那間,我就怔住了:路遙去世竟然15週年了?!時間真是快得不敢正視。

認識路遙是在1988年。那一年,我到陝西作協組稿。通過詩人曉雷,見到了當時陝西一批前輩名家:王汶石、杜鵬程、胡採等,一屋子人。這些老作家們當時聚集在杜鵬程家裡談天說地,氣氛相當熱鬧。看上去,他們跟普通的老人聚堆似乎沒有多大區別,見到我,好幾位起身讓座。最先站起身讓座的是王汶石。他長得慈眉善目,臉盤飽滿。杜鵬程端坐在土炕式的木床上,比他清瘦得多,也嚴肅得多。記憶中有兩道很粗濃的眉。在這些老作家堆裡,一個年輕的編輯所能做到的,就是與他們談《新結識的夥伴》《在和平的日子裡》《保衛延安》等印象。那都是當年讓我非常感動的作品。

就在同一天晚上,我見到了路遙。當時看過他的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這是他第一次獲得全國中篇小說獎的作品。只不過這個獲獎名次排在後邊,沒有後來的《人生》影響巨大。這個中篇是直接寫“文革”體裁的,所以,當我提起來時,引發了路遙的談興。他曾經在延安讀書時,就是那個年代的學生領袖。而他對於政治的興趣,也由此而生。交談中,感受到路遙的政治視野非常開闊,思想深邃而豐厚,他的成熟無論從外形還是內在,都不像他的實際年齡。此後,我每年差不多都要去一趟西安.而每次去,也都要見見路遙。每次相見時,都是在他的寫作間。那個寫作間是一個低矮的平房,可以透過敞開的簡陋的門,望到他家的那棟磚混小樓。頭一次見到他的那個傍晚,從他家那個閃著燈光的小樓上面,不時傳來鋼琴的聲音。路遙說,他的女兒在家裡練鋼琴。

第二次見到路遙印象更深。也是在陝西作家協會那個院子。那個院子本來就不大,加上增添的一些簡易房子,院子更顯狹小。還有個招待所就在這個院落裡擁擠著。走在這樣的院落裡,不免會感慨:這麼狹小的空間裡,居然生活著路遙、陳忠實、京夫、鄒志安等又一批陝西名家。他們差不多都是在這樣的簡易平房裡寫作。路遙當時在寫長篇《平凡的世界》第二部。具體說,他已經在下面的礦區寫好了初稿,回到這裡修改的。

路遙的路,路遙的遙

在我進到他的寫作間時,我發現低矮狹窄的土屋裡擺放著一個奇特的案子,那是一塊門板架在兩把椅子靠背上,搭成了一個挺長的“寫字檯”,上面鋪著一堆稿紙,一邊堆著麥氏咖啡的那個小小袋子。空空的咖啡小袋子堆了很大的一堆,再看牆角處,也堆有這樣一堆咖啡袋。我曾經在一篇文章中記述了這個讓我震撼的場景,我認為當年的曹雪芹也不過就是過著這樣一種“繩床瓦灶”的生活。我們靜靜地佇立了好一會兒,沒見路遙回來。正值中午,可能他出去吃飯了。中午,是他的早晨。《早晨從中午開始》這部六萬字的創作談中,寫滿了令人心碎的感傷。我看這本書比看他的《平凡的世界》更加刻骨銘心。

他吃飯的時候極其簡單。他到院外的集市上買一棵大蔥和一個饃,將大蔥皮剝掉,往衣襟一蹭,走一步咬口饃,再咬口蔥,等他快走到寫作間屋門口時,饃嚼完了,大蔥也吃完了。他在這段不長的路上,匆匆完成了中午大餐。然後,他坐在那個門板上開始了他的莊嚴的寫作。

關於他吃飯的這個細節並非我親眼目睹,而是從陝西的另一位作家王觀勝的懷念文章中讀到的,這篇文章的題目為:《一種生活方式的消亡》。僅從題目上看,便得出這樣的結論:路遙的故去將陝西的鄉土作家們的這種“獨特”的生活方式帶走了,結束了。這是個酸楚的話題,說到這裡,不能不提到另一位英年早逝的陝西作家鄒志安。他有兩篇短篇小說獲全國獎:《小公馬》和《支書檯下唱大戲》。鄒志安是在路遙故去之後,隨其遠逝的。我也曾到過他的那個冬天透風,無比寒冷的寫作間看他。他招待我的方式也極其特殊:隨手拎起一瓶簡裝白酒,用牙一緊便咬開鐵皮酒瓶蓋,然後往我手中一遞,讓我週一口,暖暖身子!

我呆瞅著他,沒有接酒瓶子,他倒自己一仰頭對著瓶嘴“咕嘟”著。他們這些從農村出來的作家,可能習慣了過苦日子,也習慣了自虐式的寫作。但是,他們還是因此而傷害了自己的身體。那段時間,陝西作協那個院子裡被一種深刻的悲情籠罩著,傳說上天要在這裡收文曲星了,於是乎,過年的時候,這裡的鞭炮燃放得比任何時候都更多。這是後話也是閒話。

路遙的路,路遙的遙

那天中午沒有見到路遙。晚飯後,我們從那個昔日的高桂茲公館院落出來散步,走到一個大牆邊兒。那地方很是僻靜。大牆很長,隔一段便有一個路燈灑一團渾黃的光團。在這片靜謐之中,突然自前邊拐彎處傳來一種氣喘吁吁的聲音,那聲音粗重急促,腳步聲更是響得沉重,因為路的彎弧還看不到對面的人,只能從聲音中判斷對面過來的人肯定是一個負重者。猜想可能是挑著很沉重的擔子吧。

很快,對面出現了一個人,這個人吭哧著聲音吃力地走過來,直到走進了路燈的光團裡時,我才看清他彎著腰,雙手在摟抱著一疊磚,步履踉蹌。曉雷一眼就認出了這是路遙。他趕快迎上前去。到了跟前,我才看清路遙抱著一疊像磚垛似的書。他停在那裡喘得幾乎說不出話了。我們幫他將書抱回他的那個寫作間。他一邊擦拭著汗珠翻騰的額頭,一邊興致勃勃地說這些書有多麼好。我翻看了一下,大都是國外一些政治家的傳記。他當時雄心勃勃地投入到他的大作品創作中。他給自己的定位是要在四十歲之前將這樣一部大作品呈現給讀者。果然,他兌現了諾言,那部大作品便是《平凡的世界》。為了寫作這樣一部書,他有著不可思議的經歷。他準備材料準備了三年。開始寫時,怎麼也寫不好開頭。寫了一個就撕掉一個。他太希望將開頭寫好。寫得一鳴驚人了。寫了好幾天開頭,才終於調整了心態,平和地寫下去,就像這部鴻篇鉅製的名字一樣。然而,他的寫作過程無法平靜。他獨居在一個礦區裡寫。極度孤寂中有個耗子每天準時過來人立而起,費解地瞅著他。節假日時,礦區家屬那片燈光日漸稀少時,他便敏感地意識到自己一個人苦苦在這裡爬格子,究竟是為了什麼。路遙在他的驚世駭俗的創作談《早晨,從中午開始》中就詳盡敘述了寫作這部大書的動人經歷。這部書看得我熱淚橫流,就像凡•高的《渴望生活》。最感動人的是書即將寫好的時候,一幫朋友在等著為他竣工慶賀,一桌豐盛酒席熱騰騰地等著他。而他卻

遲遲無法完成全書的最後一段。因為他的手突然無法握筆了,那手僵直著像雞爪。他用一盆熱水泡著手,用另一隻手抻拉著僵指,好久好久,才讓手指復甦。當他終於將全書畫上句號時,他一把推開窗戶,將這支筆遠遠地扔了出去。然後,他進到衛生間,對著鏡子裡的自己,扣問著:究竟為什麼要這樣?他居然大哭起來。一個從事寫作的人,看到這裡,能不動容?

再一次見到路遙的時候,還是在他的那間簡陋的寫作間。他歪倒著倚坐在土炕式的木床上,臉色灰暗。《平凡的世界》剛剛獲得茅盾文學獎頭獎,他正應該是最高興的時候,而他見到我頭一句話竟然是說他現在是“深刻的頹廢”。我向他祝賀他的獲獎,他卻不以為然。他顯得很累很累,他勉強坐起來,述說了他寫完全書後,每天會坐在作協收發室的那個椅子上晒太陽。晒著晒著就會睡著了。他說他那時連馬路都不會過了。喔,他顯然因為寫這部大作而傷了元氣,他需要休息,需要好好地休整一段。看他如此疲憊,不忍多聊,便告辭了那間小屋。

路遙的路,路遙的遙

不曾想到,這竟然是最後的一面。兩個半月後,曉雷告訴我路遙病逝。

當時,曉雷是陝西作協的常務副主席兼祕書長,他每天忙於單位與醫院之間。他是路遙的摯友,路遙有病期間,他是接觸路遙最多的人,也是瞭解路遙最多的人,因此,當他悲傷地跟我細述路遙生前死後的諸多感慨時,我也陷人了深深的悲情之中。這一切,都發生在15年前。

15年前,竟然如此清晰,如同昨日。

路遙的音容笑貌沒有隨著時間在我的記憶中淡化,路遙的作品,也沒有隨著時間而在熱愛他的讀者中淡化。他42歲的濃縮的生命,在15年的喧囂塵世中,更見其超越的價值與意義。

這幾天我在越來越冷的瀋陽家中寫了一篇懷念不久前故去的東北老作家謝挺宇老師的文章,文中還略述了我對於馬加、思基、方冰、陳淼、慕柯夫等東北那一代前輩作家的不可磨滅的記憶。當那篇文章剛剛寫好的時候,我就啟程赴延安參加紀念路遙逝世15週年的活動。在遼寧與陝西這兩地作家交往中,在我曾經主編過的《鴨綠江》雜誌與《延河》雜誌的兩刊交流中,在東北的張作霖的大帥府與西北的高桂茲的公館的建築院落裡,那種空間的歷史沉澱,好像總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淵源之感在打動著我,還有歷史與現實,文化人的命運及其文學的盛衰起伏等等,一併如潮水在我的感覺與記憶中交匯著洶湧著……

需要說明的是:我在北京換乘車赴延安時,突然接到了新浪網的電話。我驚訝侯小強副總編如何得知路遙逝世15週年延安大學搞紀念活動的消息。當我如實說明我正在北京的細雨中換乘時,他囑我一定要給他們的網站寫一篇懷念路遙的文章。他說,或許別的紙媒體只會以豆腐塊的版面作以報導,但是,我們要做,要認真做一個大專題,要放在新浪網最突出的位置上。

路遙的路,路遙的遙

這是我第一次真正應網站之邀撰寫的稿子,我感慨於他們網站對於路遙這樣視文學如宗教般的已故作家的如此尊重,也同時感謝他們對於文學的如此尊重。

現在,我站在延安的土地上,領略了延河水和寶塔山,還有這突然更新的城市建築,我以為會住在窯洞裡卻住進了賓館。在這裡,將與來自全國各地的文學界朋友們一道,深深懷念你——路遙。

選自劉元舉:《大河之悟》,敦煌文藝出版社,2014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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