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現在人閱讀少,30歲也非常幼稚”

文學 王安憶 童書繪本 兒童文學 南方週末 2017-06-07
王安憶:“現在人閱讀少,30歲也非常幼稚”

年輕時,王安憶曾在雜誌社任職,編輯過一些兒童文學作品。那時她就覺得:文學不該這麼分類。(東方IC/圖)

(本文首發於2017年5月25日《南方週末》,原標題為《“要的是天真,不是抹殺複雜性的幼稚” 王安憶和<給孩子的故事> 》)

我們現在好像分得非常嚴密,孩子該看的和大人該看的有分界線。幼兒看看繪本、圖畫,等到一定程度,就有了所謂“成人文學”。其實不是,文學就是文學,不應該分得那麼清,文學本身就是青春的讀物。——王安憶

2016年上半年,身在美國的作家王安憶接到了詩人北島的電話。北島請王安憶推薦一些給孩子讀的短篇小說,他與出版機構“活字文化”合作,主編了一套“給孩子系列”圖書。王安憶手頭沒有資料,憑記憶列出一批小說。

下半年,王安憶回國,北島提出直接由她編選。書在2017年春節前就編好了,王安憶起初想到的那批作品,大體保留在書裡,書名定為《給孩子的故事》。在王安憶看來,“故事”的含義更廣博,有圍爐夜話的親切感,也是文學的最初形態。“故事”兜兜轉轉,發展出民謠,又因為鮑勃·迪倫獲得諾獎,故事的價值被再次確認。就這這種想法,王安憶也給書裡拾進了幾篇敘事散文。因為擔任編者,她抽走了自己的小說《打一電影名字》。

王安憶的母親茹誌鵑也是作家,家裡書籍很多。王安憶從小就廣泛閱讀,不拘於兒童文學。她曾在兒童文學刊物《兒童時代》擔任過編輯,時常去學校調查、採寫,組織活動。1979年,她的第一篇小說《誰是未來的中隊長》發表在《少年文藝》雜誌。寫過幾篇“兒童小說”後,她開始寫第一篇“成人小說”《雨,沙沙沙》,並將這篇作品視為自己的處女作。

王安憶很早就反思起兒童文學的概念,並不認為文學可以分出兒童和成人兩類。在前言中,她談及理想中的讀者:下限是認識漢字,能理解書面表達;上限卻彈性很大,十到十五歲,也許稍大,將成年未成年、大致可稱“少年”的年齡段,都可閱讀。“這個成長階段相當曖昧,不能全當成大人,但要當做孩子看,他們自己首先要反抗,覺得受輕視,不平等。”她繼續寫道。

確定篇目不容易,因為肯定漏掉許多好作品。如遲子建、蘇童、劉慶邦的作品,王安憶幾乎覺得篇篇都可以選進書裡,但每位作者只選一篇是原則。她比較了蘇童的作品,最終選進來《小偷》,小說記述一樁殘酷的往事,但孩子間的友誼又留存了些許單純。遲子建的作品,她起初選了《一罈豬油》,因為太長,又換成描繪生機勃勃的漁民生活和女性悲劇的《逝川》。

從1920年誕生的汪曾祺到生於1978年的張惠雯,25則故事大體以作者的出生年份排序,通讀下來,彷彿簡略的當代中國文學編年史。在編選過程中,王安憶終於瞭解到,自己“要的是一種天真,不是抹殺複雜性的幼稚,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

留下的故事,包含了成長的欣慰與酸楚,親朋逝去的惆悵,世界不可逆轉的變幻,男孩對年長女性的傾慕,甚至父母輩的婚外戀情。無疑,在傳統觀念中,後面兩種未必適合孩子閱讀。

孩子該讀什麼,王安憶堅持著自己的想法。雖然毫不因襲傳統,但她還是請責編和作者們溝通,去掉故事中的某些粗話,因為“非常不雅,給孩子看不好,容易學壞了”。

2017年5月21日,王安憶接受南方週末記者專訪,談起應該呈現給孩子們的故事。

“現在人閱讀少,30歲也非常幼稚”

南方週末:你在少年時代讀什麼樣的作品?

王安憶:其實我的情況比較特殊,別人肯定不會有我這麼好的閱讀條件:我家裡面有書,可以讀很多。我很早就開始閱讀,範圍也挺廣,主要是童話、傳說、神話。那時候,我母親在上海作家協會,我很小時,可能上一二年級的時候,就到那邊的圖書館借書。我記得我總是借一大堆回來,很快還回去再借。對我們現在稱之為兒童文學的這些書,我個人興趣倒不是很大。

在1960年代,我們是這麼分的:學齡前或一二年級的孩子看《小朋友》,以繪畫為主,也有文字,是上海的少年兒童出版社出版的;四年級到初一讀《兒童時代》,我在這裡工作了幾年,文字多,但有相當大一部分插圖;年齡再上去一點,我們還有上海的《少年文藝》和中國少年兒童出版社的《兒童文學》。我們中國的少年兒童閱讀,當時基本上就是這幾個階梯。

南方週末:哪些作品影響了你的成長?

王安憶:這倒說不清楚了,小時候看的不一定記在心裡面,但是閱讀會慢慢積累起來產生影響,很難理性地分析。很難說我受誰的影響,我們就是雜亂看書的一代人。我1978年回到上海,到《兒童時代》工作,看了一些兒童小說,但沒有認真分析過它的狀態。我們可能繼承了蘇聯當時的“校園寫作”體系,把少年兒童、少先隊員看成祖國的未來。我編輯和閱讀兒童文學,最早時還寫過,但是很快不寫了,因為感覺有一點把文學幼稚化。我很早就提出,文學不應該這麼分類。

南方週末:與你的少年時光相比,現在的孩子有什麼特別之處?

王安憶:現在的人閱讀少,當年我們不管愛好不愛好文學,讀書量都比現在大。圖片、電視、電影還有動漫……現在直觀的東西太多了,所以閱讀量非常低。這肯定是不好的,文字很重要,需要更高的智慧。你先得識字,之後還要有一定想象力,能把文字轉換成各種各樣的聲音、畫面。讀圖一定是很直接的,相對來說簡單和表面得多。

但年幼的孩子讀繪本,是比較科學的。他們識字量少,看圖畫非常合適,尤其繪本有專門的風格,非常適合兒童閱讀。我個人很喜歡繪本,覺得好的繪本像安徒生童話一樣,小孩要讀,大人也要讀。它有些東西是孩子根本讀不懂的。像《海的女兒》,寫的不是殘酷的故事,而是非常高尚的,那麼純潔、無我的愛情。

西方有些繪本非常深刻。我曾經看過一本叫《閣樓上的光》,好像是“新經典”出版的,真可以稱為經典,大人孩子都可以讀。它不是一個連貫的故事,只是生活當中小小的現象,配上圖和文字。這些現象非常幽默、溫馨或嚴厲,總之很有趣。

南方週末:為編選這些故事,你是否特意觀察過當下孩子的趣味?

王安憶:我沒有刻意去關心這些,只是覺得現在給孩子看的東西太幼稚了。好像一個人年齡很大,還是這種趣味,三十來歲的人也非常幼稚。這是我從生活中觀察到的,具體現象非常多。孩子讀書少,動漫都那麼簡單,好像一個人發育非常晚,始終那麼天真。從我們周圍的文化環境看,現在的電影、電視等都趨向於低齡化,非常簡單,整個標準在不斷降低。影視作品我現在看得比較少,它們可能更加強調直覺和所謂的視覺衝擊力。

南方週末:你在前言中寫道,“得讓他們把過來人放在眼裡”,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王安憶:我不要讓他們覺得我們很差,希望能夠提高大家的智商。閱歷還是很重要的,而我們的閱歷和認識肯定比他們豐富。以前過於強調孩子要閱讀“低”的,其實不見得。大概四年級的時候,我看課外書,班主任過來說不應該看這樣的書,意思大概是在你這個年齡看《紅巖》已經到頭了。我到現在還記得,那本書名叫《蝦球傳》(注:黃谷柳的長篇小說,以1940年代中後期的香港一帶為背景,描寫少年“蝦球”在底層社會的流浪歷程)。我四年級就看《紅樓夢》了,《紅巖》不能滿足我。《鐵道游擊隊》這樣的經典我很多都沒看過,個人喜好不一樣。

有些概念,把事情規定得越來越窄。我們現在好像分得非常嚴密,孩子該看的和大人該看的有分界線。幼兒看看繪本、圖畫,等到一定程度,就有了所謂“成人文學”。其實不是,文學就是文學,不應該分得那麼清,文學本身就是青春的讀物。

“不給他看小說, 他就不知道死?”

南方週末:最初聯繫你時,北島怎樣形容他的想法?

王安憶:我以前看過他們出的系列書,給孩子的詩歌、散文等,所以大體知道他們的想法。有一篇是我向編輯爭取的,就是黃蓓佳的《布里小鎮》。他們覺得這篇小說好像寫和孩子無關的事情,但換個題目,比如“爸爸、媽媽的愛情”,就有了關係。我們不斷溝通,他們認為這篇寫大人之間的三角戀愛,不應該給孩子看,但我覺得小說裡面的人物都那麼天真可愛。他們很尊重我的意見,把這篇小說保留了下來,我感到很滿足。

南方週末:你選擇了汪曾祺的《黃油烙餅》等寫死亡的作品,是希望孩子對死亡有所認識?

王安憶:這又關係到我們對孩子的認識:難道不給他看小說,他就不知道死嗎?這是時時刻刻發生在我們身邊的事情。有些孩子很就早經歷爺爺、奶奶去世,迴避沒有太大意義。我倒沒有考慮死亡是不是不該讓孩子閱讀。

南方週末:書裡的故事還涉及很多重大主題,比如親情、友誼、成長。這是你的個人偏好,還是文學就植根於這些最重要的詞彙?

王安憶:嚴肅的文學當然要回答一些重要的問題:生命是什麼,死亡又是什麼,世界是怎麼樣的,我們應該怎麼度過光陰……都是很嚴肅的問題。

我覺得孩子也應該慢慢學習,尤其是我們對孩子的定義,就像我在序裡寫的,我大概把孩子、讀者的年齡上限放在15歲。15歲的人應該讀正常的文學作品了,不要再讀那些為他們特製的。

南方週末:一些作品有具體的歷史背景,比如東西的《你不知道她有多美》以及王璞的《捉迷藏》。但孩子未必瞭解得那麼清楚,你預期這些故事將產生什麼效果?

王安憶:《你不知道她有多美》裡的大地震完全是隱喻性的,景象很燦爛,是一個男孩子對女性初生的崇拜。大地震給了他一個環境,身上插滿玻璃片,玻璃片亮閃閃的,不能拔,一拔就出血。它有隱喻,意象又非常美,非常璀璨。

《捉迷藏》寫得很好,一個晚上發生的事情非常豐富,可能值得我們不斷地挖掘出來,瞭解不瞭解背景無所謂。每個孩子都會捉迷藏,她在外面躲一晚上,回到家以後,顯然發生了一件比一晚沒回家還要重要的事情,這就行了。你讓孩子知道,這個世界可能發生很多比他的事更加嚴重的事情。他現在可以明白一點,不斷地再詳細地明白。讀書最重要的是讓孩子感情豐富,讓孩子更聰明,讓孩子瞭解:世界上可能發生的事情,比實際發生的還要多。

南方週末:這個選本反映了哪些你的特質或價值觀?

王安憶:它還是比較鮮明地反映了一些我對小說,尤其對兒童應該讀的小說的看法。這些小說寫得很特別,文學性很強,本來就不是專門寫給孩子看的,沒有我們慣常看到的兒童文學那種“娃娃腔”。中國人認為選編是一種文學評論的方式,這很有意思。讓我編選,肯定要體現我的選擇,每一篇都經過我的閱讀和考慮。我們經常碰到編者只排名字,排他覺得有名的作家,這樣編不夠好。

王安憶:“現在人閱讀少,30歲也非常幼稚”

王安憶的母親茹誌鵑(左)也是作家,家裡書很多。王安憶從小就廣泛閱讀,不拘於兒童文學。(視覺中國/圖)

“我不太贊成暴力美學”

南方週末:讓孩子讀令人難過的故事,是要打“預防針”,告訴他們人生會發生這些嗎?

王安憶:不是人生,我們讀小說,是要將感情變得豐富一點,得到一些充實。難過是感情的一種表達,如果一個人連難過都不會,還有什麼感情可以享受?

南方週末:但大家通常認為該讓孩子多看點世界的溫存,少讓他們接觸殘酷的事情。

王安憶:我對殘酷有不同的看法。我覺得有些東西是不能看的,比如說,暴力的東西。我選的小說,沒有一篇是暴力的。暴力是外部的東西,內裡感覺不舒服,感覺到難過,正好說明你的感情還沒有麻木、還敏感。像電影分級一樣,有些東西就是不該看的,連大人都最好不要看。我個人牴觸暴力,還有比較庸俗、鄙俗的東西。從美和醜來分辨,特別暴力的東西首先不適合美學,我不太贊成暴力美學。美學應該和道德在一起,又和我們對世界的真實認識在一起,但“真善美”這個詞被大家用爛了。

南方週末:你希望這些故事能“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這裡的“是非”指什麼?

王安憶:其實是非不需要我來解釋。有一些事情是我們絕對不能去做的,還有一些事情的對錯是比較微妙的。比如蘇童的《小偷》,裡面的是非就很微妙,但又和感情聯繫在一起,有些事情不是理性告訴你不對的,而是感性告訴的。應該讓孩子面臨一個比較豐富的環境,再抉擇。

南方週末:你選擇了一些少數民族或軍隊背景的小說,孩子未必經常讀到,是有意為之?

王安憶:我倒沒有從人的身份上去選擇,我覺得它們都很好。阿來那篇《秤砣》特別有意思,其實是講我們給世界的各種各樣的規定是有變化的,不要覺得世界的規定只有一個。粗看覺得有趣,慢慢會不斷髮現裡面有東西。

張承志的《紅花蕾》也寫少數民族生活。我們現在這個社會,大家都能夠分清楚物質貴賤和貨幣的關係。而文中那個女孩的生活和貨幣完全沒有關係,她有一種特殊的價值觀,她的世界裡有另外一種評判標準。

南方週末:魯敏的《在地圖上》與《秤砣》很像,也寫到了人們對世界的規定和人的生存狀態。

王安憶:是的,魯敏那一篇我很喜歡,我找到它很偶然。我一直記得有這麼一篇小說,但以為是蘇童寫的,還當面問過蘇童,蘇童說他沒寫過。我想不起是誰寫的,當時魯敏不是很有名。這次編選,我看了一些以前的年選,才看到這篇是魯敏的。雖然比較長,我還是毫不猶豫地把它放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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