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貴族精神”

文/今天有雨

十九世紀的俄羅斯文學絕對是人類文學歷史中的奇蹟。百年之間,如火山噴發,呈現出一片群星閃耀、巨人林立的奇異景觀;其繁榮之盛,或許只有中國的唐詩可以與之相比。然而,就其影響的廣泛與深遠,唐詩又怎能望其項背?如不是十月革命切斷其文脈,她將輝煌到什麼時候,什麼境地?其實,如果細細留神其在蘇聯的餘響,僅肖洛霍夫、索爾仁尼琴,甚至艾特瑪托夫,新中國文學家中又有幾人可與之比肩?

此書我購於1985年,買回後並未全讀。此次通讀所收17人的25篇,讀完後頗為感嘆:中國新文學已屆百年曆程,能不能排出這樣一個陣營,選出質量相近的25篇傑作?自然,魯迅和沈從文肯定拿得出手;可別忘了,這本選集中的多數作家都以長篇創作為主:果戈裡、屠格涅夫、列夫·托爾斯泰、高爾基等,真正憑短篇獲譽的也許只有普希金、蒲寧和契訶夫;可是普希金首先是詩人,契訶夫同時還是非常傑出的劇作家。

普希金的《驛站長》和《暴風雪》,果戈裡的《外套》,屠格涅夫的《阿霞》,契訶夫的《帶閣樓的房子》和《跳來跳去的女人》,高爾基的《契爾卡什》,這次重讀,依舊喜歡,並不感到陳舊和隔膜。可是最震撼的還是第一次讀的列夫·托爾斯泰的《伊凡·伊里奇的死》。

李澤厚曾說他在北大上學時,讀了不少俄羅斯文學,他說:“我打過一個比喻:屠格涅夫的小說像一杯清茶。托爾斯泰像一席佳餚,陀思妥耶夫斯基像一瓶烈酒,契訶夫則如極富餘味的澀果。”我的感覺相近,只是到現在還是喝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那瓶高度伏特加。

李澤厚把托爾斯泰比作“一席佳餚”,估計是指託翁創作內容的豐富性。叫我看,且不說煌煌三部鉅著(《戰爭與和平》、《安娜·卡列尼娜》和《復活》),單是一個短篇《伊凡·伊里奇的死》就夠“一席”。這個短篇的生活容量和思想容量,足夠寫成一部長篇。有人把它看作是《復活》的序曲,是有道理的。用簡略的文字介紹《伊凡·伊里奇的死》不算困難,小說的情節不具有什麼傳奇性:一個普通法官得了不治之症,想法設法治療,還是死了。可要概述其生活內涵,則極困難。小說是主人公一生歲月的縮寫,折射出整個時代和社會,容納進作家對人生、愛情、家庭、死亡諸多大話題的思考。這些思考帶有終極性,也就具有超越性。難怪莫泊桑讀完之後感嘆說:“我看到,我的全部創作活動都不算什麼,我的整整十卷作品分文不值了。”說實話,我想不起來我讀過的哪一位作家寫過生活容量和思想容量如此巨大的短篇小說。除非把《阿Q正傳》也當做短篇。不過兩篇傑作就篇幅長短而言,確實也相差不多。

把托爾斯泰的這篇傑作與蒲寧的傑作《敗草》對比,很有意思。都是寫一個人臨終的日子,都具有鮮明的社會批判性。就藝術技巧的圓熟,《敗草》或許更出色,而且《敗草》體現的人道主義情懷也更強烈。可是,《伊凡·伊里奇的死》卻具有對社會批判和人道關懷的超越,更具有哲學和宗教思考,不能不說,其價值高於《敗草》。我以為,這種“高”,來源於托爾斯泰血脈中的“貴族精神”。

我注意到,在這部選集裡,我最看重的五位作家:普希金、果戈裡、屠格涅夫、托爾斯泰和契訶夫,其中有三位是貴族。把平民作家果戈裡和契訶夫的作品與三人相比,總覺得缺了些什麼。我猜想:缺的就是貴族精神世界中的高貴。這種高貴讓托爾斯泰,而不是別人代表了俄國文學的最高峰,也是十九世紀世界文學的最高峰。叫我看,世界上第一流的文學家,或者本身就出身貴族,或者精神中就有貴族氣質。前者如托爾斯泰、歌德,後者如莎士比亞、拜倫、但丁。

中國真正的貴族只存在於春秋戰國時代。劉邦滅項羽,中國進入了流氓政治時代,真正的貴族滅了種。魏晉的門閥制度造就了一批具有貴族精神的豪門異類,如陶淵明、王羲之、嵇康、阮籍等,但是格局與氣象已經有限了。中國最偉大的詩人是貴族屈原,他的詩歌神奇地遺存了先秦的貴族精神,成為中國貴族文學的重要源頭。李澤厚認為,屈原的文學成就只有《紅樓夢》可以相比,所言甚是。曹雪芹恰恰就出身貴族家庭。《紅樓夢》是中國古代貴族文學的絕唱。《金瓶梅》或許藝術技巧不輸於《紅樓夢》,但輸在精神上。《三國演義》和《水滸傳》浸透著流氓氣和血腥氣,有氣魄、有才華,但是不高貴。

曹雪芹後,我以為最有貴族精神的文學家是魯迅。魯迅對中國文學精神的真正接續,是對屈原精神的繼承。他在《彷徨》前摘引《離騷》詩句為題記,不是偶然的:

朝發軔於蒼梧兮,夕餘至乎縣圃。欲少留此靈瑣兮,日忽忽其將暮。

吾令羲和弭節兮,望崦嵫而勿迫。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讀魯迅《野草》我總是想起《離騷》和《天問》,《野草》中的“過客”分明重疊著屈原和魯迅的身影。魯迅性格中的孤獨與決絕,與他內在的貴族精神有關,那種在中國早已絕種的高貴,找不到真正的知音,實在是太正常了。(張愛玲也是有些貴族氣的,正是在這一點上,高出了蕭紅。但是張的高貴寒氣過重。)

魯迅之後,汪曾祺是具有士大夫氣質的才子作家,但還不是貴族。而木心,則確實是一位具有貴族精神的大作家。木心與同時代的作家很隔膜,無法、或無意融入其中,與魯迅相近;更容易在青年中得到共鳴,也與魯迅同。木心的留存,實在說也是個奇蹟。但願他不是中國文學史的最後一位貴族。

我說的貴族不是高官,也不是富豪。我在高官和富豪,包括其二代身上看到的更多是流氓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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