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文學 柴靜 魯迅 小說 金瓶梅 中西文化 2018-12-02

有一次有人問馮唐你怎麼評價柴靜寫的那篇《雜種馮唐》?

寫得好!這麼說不是因為寫我。柴靜的文筆好,洗練、準確,比相當一部分作家都好。她應該好好寫作。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永遠‘滋滋’地響,翻騰不休,就象火炭上的一滴糖。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受者說:“有一個人天天背水上山,後來山上有了井,他還一直背,有人就說,你幹嘛還背這個簍,他說後背冷。” 這麼多年之後看到這句,還是想說點什麼,最後還是不知道說點什麼。不放是初心,放下是修行,本一不二。(馮唐

《雜種馮唐》

撰文:柴靜

“無論男女,作為動物活在世上,

一粒果子迸濺在嘴裡的滋味是一樣的,

為對方梳理皮毛的眷戀是一樣的,

被命運輾過的痛苦是一樣的,

生之狂喜和死之無可奈何也是一樣的。”

●● ●

中學語文課本上有道題,魯迅先生寫道“我的院子裡有兩棵樹,一棵是棗樹,另一棵還是棗樹”,課後題問“這句話反映了魯迅先生的什麼心情?”

老羅當年唸到這兒就退學了,他說“我他媽的怎麼知道魯迅先生在第二自然段到底是怎麼想的,可是教委知道,還有個標準答案”。

馮唐是另一種高中生,他找了一個黑店,賣教學參考書,黃皮兒的,那書不應該讓學生有,但他能花錢買著,書中寫著標準答案“這句話代表了魯迅先生在敵佔區白色恐怖下不安的心情”。他就往卷子上一抄。

老師對全班同學說“看,只有馮唐一個同學答對了”。

●● ●

後來過了好多年,他倆認識了。

老羅一直初中學歷,沒買假文憑,沒考電大。販中藥,擺地攤,來北京混滾滾紅塵,馮唐在協和學完了醫,美國唸完博士,進了麥肯錫當完了合夥人,買了後海的四合院,老羅剛來北京住他家,他給老羅找錢投資搞學校。“有了錢,有什麼壞事兒,就更敢作了”。

老羅在飯桌上橫絕四海,嬉笑怒罵,馮唐是飯桌上不吭不哈,挺文靜的,但眼睛活,別人說沒意思的話他就拿手機拍桌上的姑娘,有人說邪話,他笑得又快又壞,有時候還側頭跟老羅補充句什麼,我們沒聽清,問說什麼,老羅一揮手“別問了,這是個流氓”。

我當時覺得馮唐狷狂,有天晚上吃完飯一起坐車,他跟我說從小沒考過第二,托福考滿分,不用背,是照相機記憶力。寫東西的時候根本不想,憋不住了一坐,象有人執著他手往下寫。

我心裡想,這哥們實在是……

後來還跟老羅聊過“他挺有優越感啊”。

老羅帶著欣賞之意說“臭牛逼唄”。他自己也根本不是個謙退的人,“希望那些喜歡用‘槍打出頭鳥’這樣的道理教訓年輕人,並且因此覺得自己很成熟的中國人有一天能夠明白這樣一個事實,那就是:有的鳥來到世間,是為了做它該做的事,而不是專門躲槍子兒的。”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一開始馮唐的小說我不太喜歡,一股元氣淋漓,但橫衝直撞不知所終,在我們姑娘家看來,這是由男性荷爾蒙驅動的寫作,是另一種動物的囈語—–好象我們的存在只是象一面鏡子映射出他們,不容易有共鳴。

不過他的文字真是腥,鮮,寫跟姑娘在實驗室用燒杯喝七十度的醫用酒精,邊上都是用福爾馬林泡著的人體器官,“我喝得急了,半杯子下去,心就跳出胸腔,一起一伏地飄蕩在我身體周圍,粉紅汽球似的,我的陽具強直,敲打我的拉鎖,破開泥土的地面就可以呼吸,拉開帷幕就可以歌唱。酒是好東西,我想,如果給一棵明開夜合澆上兩瓶七十度的醫用酒精,明天夜合會臉紅嗎?香味會更濃嗎?它的枝幹會強直起來嗎?”

中國字和中國字往一塊這樣一放,象有線金光鑽在馮唐的文字裡,有的地方細尾一蕩抽人一下。

這挺怪的,我們都是七十年代人,我的課外閱讀是批判胡風的文件和作文通訊,寫作文是“平地春雷一聲響,四人幫被粉碎了”,他這個東西從哪兒來的?

大概是因為他和老羅都把背標準答案的時間省下了,老羅退學後,看李敖王朔《羅馬帝國衰亡史》,馮唐看勞倫斯,二十四史和《金瓶梅》。我17歲學汪國真的時候,他倆已經寫小說了,老羅寫個挺魔幻的尿床故事,投給《收穫》,馮唐投的是《少年文藝》,裡頭有句詩,一個半大孩子,已經邪得很猙獰了,“我沒有下體,也能把你燃燒”。

他們都這麼野氣生蠻地長起來,瞧不上肉頭肉腦的精英,香港有個董橋,句子寫得刻苦又豔麗,六十歲的時候感慨:“我紮紮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地衡量了每一個字,我沒有辜負簽上我的名字的每篇文字”,文章叫《鍛句煉字是禮貌》。

馮唐說,“這些話聽得我毛骨悚然,好象面對一張大白臉,聽一個日本藝妓說,‘說我紮紮實實用功了幾十年,我正正直直地生活了幾十年,我計計較較地每天畫我的臉,我沒有辜負見過我臉蛋上的肉的每個人’。”

朋友裡說起馮唐,分兩類,一類喜歡他,說“他左手一指明月,右手一指溝渠,然後把手指砍了”。

另一類連他的名字都不能提,“陰氣太重。”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我理解他們說的“陰氣”是什麼。

有次跟馮唐說起韓寒,他說韓的雜文好,我問他覺得韓的小說怎麼樣,他舉個例子說有個他喜歡的作家叫伊恩,寫過8箇中篇,全是禁忌,欺負白痴什麼的,非常顛覆根本道德的人性最黑暗的一面,“但是他的視角是好小說家的視角。”

他說了個細節,“他們在二樓,在一個小漁港旁邊,有魚的味道一直在,跟女生抱在一起,感到怪獸在撓那個牆,他說給那個女生聽,那個女生一開始沒聽到,慢慢她也聽到了”。

這個細節讓他感到用口語無法表達的那種敏感,“這是正常人的眼睛看不到的東西,但是是正常人在某一天,或者下雨,或者醒來,忽然感覺到的東西。”

他說,這就是小說家的責任。

他說:“韓寒根本沒摸到門呢”!

他認為自己有這個敏感,“曾是寂寥金燼暗,斷無消息石榴紅。”

他學醫的幾年加重了這個氣息,“我記得卵巢癌晚期的病人如何像一堆沒柴的柴火一樣慢慢熄滅,如何在柴火熄滅幾個星期之後,身影還在病房慢慢遊蕩,還站到秤上,自己稱自己的體重。”

能看到最黑暗處的人,大概有曹雪芹說的殘忍乖僻與靈明清秀兩氣相遇的氣質,“使男女偶秉此氣而生者,在上則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為大凶大惡。置之於萬萬人中。其聰俊靈秀之氣,則在萬萬人之上;其乘僻邪謬不近人情之態,又在萬萬人之下。”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我奇怪的是,寫這一類字兒的人一般遠離俗務,吃完大酒橫著肚腹,讓帝王讓開別擋著光。他不,從美國回了香港,香港又回了內地,還轉到大國企工作,當上了局級幹部,簡直是泡在世俗裡,“中午喝酒,喝到三點,談,談到了晚飯,沒談完,吃完晚飯看二人轉,晚飯被三中全會了。吃完涼菜,就站著敬酒。喝得吐了再喝,到十二點。”

我問,“天天開會怎麼辦?”

他說有個大官兒跟他說“開會的時候帶一念珠,就當聽和尚唸經”。

黨的套路,老外的套路,政治的套路,商業的套路,他都熟。說政治需要相對透明的規則,如果沒有很多年的契約精神的積累,辦不到。“現在要不然是大國企,要不然是小本生意。別的根本形成不了力量”,我說你能做什麼,他打個比方,現在都知道醫院不行,要靠藥養著,他當年的協和的同學都是嚴重低工資,但沒有載體幫它扭這個勁兒。他想利用這個國企去開個十家醫院,不要什麼人都去協和。

他說,現在這種壟斷的狀況,只能試試擰身鑽進體制,“把事挑起來。”

我有什麼俗事兒就問問他,他說他有個有用玩意兒,是一個戴金鍊子的美國老太太教的,在麥肯錫公司苦練了十年,叫金字塔原則。給我發個文件來。

“用一句話說,金字塔原則就是,任何事情都可以歸納出一箇中心論點,而此中心論點可由三至七個論據支持,這些一級論據本身也可以是個論點,被二級的三至七個論據支持,如此延伸,狀如金字塔。

他寫“對於金字塔每一層的支持論據,有個極高的要求:MECE(Mutually exclusive and collectively exhaustive),即彼此相互獨立不重疊,但是合在一起完全窮盡不遺漏。不遺漏才能不誤事,不重疊才能不做無用功。”

我才第一次看到他搞諮詢管理的嘴臉, “過去皇帝早朝殿議,給你三分鐘,現在你在電梯裡遇到領導,給你三十秒,你只彙報中心論點和一級支持論據,領導明白了,事情辦成了。如果領導和劉備一樣三顧你的茅廬,而且臀大肉沉,從早飯坐到晚飯,吃空你家冰箱。你有講話的時間,他有興趣,你就彙報到第十八級論據,為什麼三分天下,得蜀而能有其一。有了這個原則,交流起來最有效。”

這人是有志於世事的,看中曾國藩立德立功立言三大不朽,“曾國藩牛啊,把自己的肉身當成蠟燭,剁開兩節,四個端點,點燃四個火苗燃燒,在通往牛逼的仄仄石板路上發足狂奔。”

所以他第一學老曾人情練達,依靠常識百事可做。第二如果想立事功,不要總在集團總部務虛,到前線去,到二級公司去,真正柴米油鹽醬醋茶,對付痞子混子傻子瘋子,對一張完整明確的損益表負責。第三學老曾靈明無著,物來順應,不象和尚隱入五百里深山,要喝盡世事煮沸的肉湯,領會什麼是“未來不迎,當時不雜,既過不戀”。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但有一樣他恐怕學不來,老曾一輩子一隻青藤箱,一件布衣,前襟上還帶著油漬,稍有點世俗之念,就罵自己是畜生,說不為聖賢,就為禽獸。他是兩樣都要,事功文章古玉姑娘,哪樣都捨不得。

其實他心裡挺清楚的,知道真正的文學要付出什麼代價,不象司馬遷那樣付出身體,就得象曹雪芹這樣付出窮苦。真要想醇酒美人還要文章傳世,有點貪婪。他也想象狗子那樣一張苦瓜臉,一支潦倒筆,“全知全能又百無一用地度過一生”。

但他有一個媽,他媽是純種蒙古人,老了還穿一身大紅裙,脖子裡掛狼牙,一人能喝一瓶蒙古套馬杆酒,看見長的好的動植物,說拿回家燉了,見著風景好的地兒,說佔一塊蓋房子。

有這麼一媽,他就不太可能成阮籍,嵇康。加上他是紅旗下的蛋,沒戰火沒亂世,聽著奧斯特洛夫斯基的“人的一生應該這樣度過……”長大,大學宿舍裡天天喝著劣質茉莉花茶坐看紫禁城的金琉璃頂鬼火閃動,出了國幹了諮詢又知道了一張A4紙上寫了字能換兩萬美刀。

這樣的人哪兒還能受得了“百無一用”。

我問他權力對你來講有吸引力麼,他想了一會兒說“我能感覺到吸引,但沒有形成貪戀,大權在握的時候,還是挺爽的。”

他想了一下,又說,“還是挺爽的。”

然後又說了一句,還是挺爽的。

又拿一個朋友舉例子,“你說老陳他做的事是全行業裡最好的,但為什麼還要委屈自己去跟一幫傻逼競聘?因為沒有待遇就沒這個臺子,這是個兩難,當然要到這兒,你非得扭自己一下,但這扭一下,肯定就離你自己心裡的理想遠一點。”

陸放翁有句話說“少時汩於世俗,頗有所為,晚而悔之,然漁歌菱唱,猶不能止”。馮唐說他看了有點害怕,但也知道這是命。

有不少人勸他,什麼都有了,風景好的地兒哪兒都有房,幹嘛不停下來專職寫。

他說,“有一個人天天背水上山,後來山上有了井,他還一直背,有人就說,你幹嘛還背這個簍,他說後背冷。”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他有次說,“比如我立志要當一個酒保,那又怎麼樣呢?但按傳統價值觀就是不靠譜的。”

我說,“你能擺脫麼?”

他說,“擺脫不了,所以我要反抗。”

反抗方式之一是寫黃書,知道發不了。還要寫。說是他小時候看勞倫斯,看肉蒲團,看金瓶梅的結果,想要寫本又真又好又善良的,“象花絲要把花葯傳給雌花的蕊柱上一樣美好,象餓了吃飯再餓再吃一樣善良”,傳個五百年造福人類。

說想發我看,又挺不安,“柴老師你不會覺得我是流氓吧”。

嗨,柴老師也是見過世面的人。

我說你撒開寫吧,寫字兒的人是造物,給萬物命名。

後來他發大綱來看,叫《不二》,第一句話是魚玄機站山崗上對老禪師說“你要看我的裸體麼?”後邊都是大尺度,挑戰禁忌,汁液淋漓,我沒覺得不適,只是有點不太明白他想寫什麼。

有次說起來這個,他說很多小說,不說明什麼,看了更糊塗,或者讓你以為明白的,再次糊塗。“《不二》,故事清晰,人物背景清晰,力量起伏清晰,但是人物如何評判,對錯等等,毫無結論。”

“那你為什麼要寫黃書?”,我問。

他說“我推崇的不是濫交,我只是要拋開審美和正統思維,因為接受新思維對於流氓是很容易的,對於社會主義老太太是很困難的。”

他問他爸,到這個年紀,你人生還有什麼未了的心願,他爸說我想解放臺灣。

他挺感慨,說這麼樣的一個人心基礎,即使有什麼想法,也很容易碰到很大範圍反對,再正確,也怎麼都推不動的。“誰呆在這個位置上,都推不動 ——-並不說這個對,但這是一個現實。如果這麼一個人群,讓他們來支持你,只能用他已經習慣的東西。如果想站起來反對什麼,反的人也是大字報言論。

他說,“如果成了,可能更差。”

他用這個解釋他為什麼不談時事,也不跟什麼東西正面衝突,要寫文藝。

馮唐說“文藝有什麼作用?至少能啟人心,多有點美感,往天上一看,不光有太陽。這人一分心,獨立性就能建立一些。”

他這話象蔡元培說過的,“一個沒審美的民族是不知善惡的”,所以一戰後蔡有個觀點,道德的提高要依靠美術的教育,“美無私利,可以“隔千里兮明月”,有普遍性。將人我之見漸漸熄滅。”

馮唐說他有個中篇,是寫遼代太監的故事,他說,“我想用我的方式寫寫歷史,平時聽的這些事兒,至少可以有另外的解讀,你聽到的不是真理,只是真相的另一種說法。至少是我認為的說法。汪精衛是個大壞蛋嗎?看你怎麼看了。人心應該相對複雜起來。不要從小就是標準答案,不是就錯。”

這時候是能看出有了錢的好處——–寫的時候可以百無禁忌,不為印成紙,不為掙銀子,寫完提筆四顧,躊躇滿志,他說“如果沒有一定的經濟基礎,思維獨立,很多事兒你是不敢做的。反過來說,經濟上自信,你有自覺精神,能獨立思考,這是分不開的。”

這是他對自由的理解,有一點象他喜歡的毛姆筆下的人物,“他象是一個身上塗了油的角力者,你根本抓不住他。這就給了他一種自由,叫你感到火冒三丈。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他文字上囂張得厲害,怪力亂神,但說起話很平常。這個挺好,怕就怕反過來。

他們說他喝大後,說話尺度極大,但我沒趕上過,所以我覺得他是個內向的人,跟女生說話離遠一站,有時候還結巴,覺得他這人也象他的小說一樣,好象瘋長的時候抽條太快,總有一部分是沒有發育成熟的樣子。

他當然也會一些悶騷的招,比如趴在桌上,眼巴巴地看著人“累了”,然後單位裡的大姐們立刻心軟“快去睡快去睡,我來做”,這也就是那種中學小男生把戲,他還老有點不好意思,“金牛座其實沒那麼花心”,他補一句,“跟他能得到的機會相比”。

他說他喜歡的女的從沒變過。都是一個類型,都滿強的,用他的話說象剪刀一樣氣勢洶洶地強,知道自己在幹什麼,“不會兩天沒理,一回身發現已經上吊了”。

他家王老師掙錢比他還厲害,不化妝,背個“為人民服務”的布包,聰敏過人,飯桌上,他稍說句過頭話,她看他一眼,他就笑嘻嘻舉杯敬她“王老師,祝你幸福”。

兩人碰杯一笑。

有次聊天,談起婚姻,他一拍桌子說你可是問對人了,嚴肅地想了半天,說有一點最重要,“兩人還是要愛過,就算成了灰,也是後來婚姻的基礎。”

這話多平常,他這麼個看來放浪形骸的人說出來有點怪,他說有的事無論你有多聰明,道理多淺顯,不是機緣巧合時你就是不明白。

所以他雖然老拿亨利米勒的話來搞點流氓氣,“If you feel confused, fuck!”,但他本質上不是一個把女性當成獵物的人,甚至有點崇拜之情,不可能輕慢或者褻瀆。就他這樣的,談個戀愛分個手都糾結個十年八年,稍下點雨就要寫幾句詩內心才平靜,一輩子跟自己左纏右鬥,也就是個場面花哨。

有次飯局上,有個姑娘跟他同來,頭髮臉蛋黑白分明。

中間他和老羅去撒尿,歪頭主動對老羅說,“發乎情發乎情只是發乎情”。

哪兒有流氓還解釋的。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我倆有時候約個小局,吃飯喝茶。

我們七十年代男女中學時疏離得很,互相猜測,彼此羞辱,我回憶起來幾乎沒跟男同學四目對視過,他是當時在樓頂上看著姑娘們青白分明的髮際線,“都能聞到她們的味兒”,但也不敢搭訕。

之後二十多到三十多,男女都忙著戀愛,寸寸彎強弓,傷筋動骨地折騰,活在對自己和對方的想象裡,哪有功夫互相瞭解。

到了這會兒,大雪初歇,天藍得發紫,風把房頂上的積雪吹得滿天都是,金光閃閃,好象才剛睜眼看到世界本然,覺得對方和自己都不是神,不是泥,都是人。

我原來對他的小說有些牴觸,覺得當中的女性並不讓我覺得親切,後來他有次說:“我只能通過我理解人”,我忽然覺得,我根本用不著通過他的小說去看到女性,他的身上就蘊涵著女性,他書裡那個精瘦的小黑男孩身上,就有我自己,童年時熱愛大白熱饅頭,芝麻醬沾白糖,喝什麼茶都是茉莉花味兒,常看的書摸得又厚又亮,頭頂上是春天槐樹上好多叫吊死鬼的蟲子,拐過路邊,“天上兩三朵很閒的雲很慢地變換各自的形態,衚衕裡兩三個老頭兒薄棉襖還沒去身,坐在馬紮上,泡在太陽裡,看閒雲變換。”。

有次和菜頭深更半夜在 MSN 上說,看到馮唐寫的一段話,看得他差點號啕大哭。說是有次開車的時候,看到前方有隻松鼠被自己的車嚇愣了。

“那隻松鼠有我見過最困惑的眼神,很小地站立地在我車前不遠的行車線內,下肢站立,上肢屈起,兩腮鬍鬚炸開,它被嚇呆了,快速左打輪,車入超車道,它也跟著閃進快車道,後輪子輕輕一顛,沒聽見吱的一聲,但一定被壓成了鼠片。

太上忘情,如果更超脫一點,就不會走上這條路,最下不及情,如果再痴呆一點,就不會躲閃。小白和我就在中間,難免結局悲慘,被壓成鼠片。

無論男女,作為動物活在世上,一粒果子迸濺在嘴裡的滋味是一樣的,為對方梳理皮毛的眷戀是一樣的,被命運輾過的痛苦是一樣的,生之狂喜和死之無可奈何也是一樣的。

一個知性女記者,一個狷狂全才男,柴靜看馮唐

有天晚上聊完天,他送我從院子出來坐車,好象是夏末,月亮底下,槐樹下的細衚衕走好長,樹的小黑手指指著大銀星星,有幾個男人坐在路邊上藉著雜貨鋪子的光說話,有一個大嫂胡亂挽了個簪,花綢褲子白胖小腿,拿只鋁盆譁一聲把水潑在我們的腳前一截,月光下水印子象墨一樣流得哪兒都是。

馮唐老說他心裡有腫脹,要寫出來,要化掉,才舒服痛快。

能痛惜這樣的夏夜,又知道自己非死不可,這樣的人才有腫脹,才寫,他的博客名字叫“用文字打敗時間”。

歸根結底,沒什麼是不朽的,我們終將化為粉塵,歸彼大荒,但還是要寫,寫是一件沒辦法的事,什麼也不圖,卻非這麼不可。王小波說,雙目失明的漢彌爾頓為什麼還坐在黑燈瞎火裡頭寫十四行詩?那就叫“自我”。

他說,“我永遠不希望有一天我心安理得,覺得一切都平穩了,我情願它永不沉默,它給我帶來什麼苦難都成,我希望它永遠‘滋滋’地響,翻騰不休,就象火炭上的一滴糖。 ”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