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中國人為什麼比以往更加懷舊?|文化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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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趙靜蓉 / 暨南大學中文系

《文化縱橫》微信:whzh_21bcr

[導讀]懷舊是一個亙古亙今的永恆話題。而現代社會的複雜性激發了人心與人生的不安定性,以至於今人更願意懷舊。從電影到繪畫,從流行文化到公共文化,懷舊元素遍佈其中,它不僅超越了個人體驗,而且具有普遍性。對於現代人而言,懷舊成為一種合情合理的“救贖”。重溫舊日夢想,回想過去生活的單純,懷舊的人就是要藉助這種精神上的“回返”,排除現實世界對自身的異己感。這是一種維持心靈平衡的契機,懷舊者通過回想歷史而再次擁有了歷史,使緊張疲憊的靈魂遊移於過去和現在之間,形成對自身的緩衝。本文原為《懷舊——永恆的文化鄉愁》一書導論,特此編髮,供諸君思考。

單就懷舊作為人類的一種心理機制和情緒功能來說,懷舊本質上是沒有“古代”和“現代”之別的,而在經驗事實和美學實踐的層面上,懷舊實際古已有之。比如,從最寬泛的角度來看,回憶是一種懷舊,遠古時代先人們的祭祖活動是一種懷舊,歷史的記載和傳承是一種懷舊,大量以過去為母題的文學藝術創作更是懷舊。從某種意義上說,懷舊幾乎是無時不在和無處不在的。但問題恰恰在此。事實上,在懷舊尚未以一種問題意識和問題結構的方式呈現在人類生活視野中之前,懷舊現象的在場同時也意味著懷舊問題的缺無。

作為文化現象的“懷舊”

懷舊真正作為一個理論議題被提到研究者的議事日程上來,是19世紀晚期乃至20世紀中後期才發生的事。至此,不論是人們的日常生活理念,如對綠色食品的需求、服飾返古、家居裝飾自然化、休閒娛樂田園化等,還是藝術家的藝術追求,如攝影界的“黑白藝術”、音樂界的老歌翻唱、建築界的“老房子”系列、文學界的“懷舊系列叢書”、影視界的歷史劇創作等,甚至是科學界的考古熱、民俗學神話學的復興、出版業對冠以“記憶”之名的雜誌的商業炒作等等,這種種社會及藝術現象都證明了懷舊已不再侷限於某個個體成長中的心路歷程,也不單單是一種私密性的生命體驗,而是超越了個體化的、情感性的、心理範疇的層面,生成為一件社會化的、全民性的集體事件,一個極其普遍的社會文化景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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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事實無可置疑地推動了懷舊理論的明朗化,暗示出懷舊話語在人類現代時期發生了一個本質上的拓展,使懷舊問題的突顯首先和主要地表徵為現代社會或現代性視域下的懷舊。換個說法,懷舊理論的明朗化幾乎與現代化進程的漸趨推進以及人類對現代文化的轉型和現代性理論研究的漸趨成熟同步進行。不僅如此,在此基礎上,在懷舊的個體性與集體性、懷舊的心理意義與文化功能、懷舊的審美形態與生活形態等多重層面的交織共生的狀態中,現代懷舊最通常地又是從各種現代藝術形態中得以表現的,它充分展現為藝術及審美領域內的新風尚,體現了對傳統藝術及美學的革新精神,從根本上說又是一個藝術史或美學史上的“事件”。正是從社會文化及審美藝術這兩個方面,懷舊深遠地影響到了現代人的日常生活。

“懷舊”與現代生活

籠統地說,懷舊正是現代文化的轉型帶給人類社會的一個不可忽視的後果。懷舊問題在現代性語境下的生成不僅充分展現出藝術及審美領域內的新風尚,而且也體現了現代人的精神歸屬及現代生活的重大變革。我們知道,現代性的標誌是個體的生成,現代性關涉到個體對安身立命之基礎的重新設定,研究者有必要從人的角度來思考現代性。所以說,懷舊既是我們進人現代性問題情境的一個極佳切入點,也是我們探討現代文化轉型的切身路徑。

我們有必要追問“懷舊的現實必然性和審美可能性何在?”“懷舊的價值目的是什麼以及這一目的是否能夠實現?”“懷舊所蘊涵和折射出來的文學藝術理念是什麼?”“當我們穿越感性的和審美的文學形象去探視現代歷史這個龐雜而驗味的存在時,現代性及現代文化精神究竟以怎樣的方式浸染和改變了人們的日常生活?”而“中國文學進程又在這一精神的統照下發生了怎樣的變化?”等一系列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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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問題為契機,我們不僅可以深究現代人的心路歷程,探尋中國文學在現代文化語境中的婉變機制,還可以妥善處理文學與文化之間相互生成、彼此遊離的互動關係,從而對人類的精神史研究提供多種視角和可能性。

現代性引燃了懷舊基因

實際上,從歷史發展的背景來看懷舊在現代社會的崛起,我們可以肯定地說,懷舊並不是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一個突發事件。毋寧說,懷舊的衝動就像弗洛伊德所說的“生命本能”或榮格所說的“集體無意識”一樣,是始終潛伏在人類的心靈深處的,而現代性只不過起到了一個“催化劑”的作用。尤其是18世紀以來的啟蒙運動及其所帶來的啟蒙現代性,因其對理性的片面張揚和工具化運用愈演愈烈,由此在特定的歷史時期激化了人的個體生命與社會的整體文化訴求之間的矛盾,加劇了人類對理性和科技曾經承諾要給人類創造幸福、實現理想的不信任感。社會變成了“風險社會”,而人類生活的自在感和安全指數降低,就像吉登斯所宣稱的:

現代性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把我們拋離了所有類型的社會秩序的載道,從而形成了其生活形態。在外延和內涵兩方面,現代性捲入的變革比過往時代的絕大多數變遷特性都更加意義深遠。在外延方面,它們確立了跨越全球的社會聯繫方式;在內涵方面,它們正在改變我們日常生活中最熟高和最帶個人色彩的領域。

正是這種“拋離”掀起了現代人“生活世界”的狂波巨瀾,造成了傳統社會與現代社會、傳統精神與現代精神、傳統思維方式與現代思維方式的根本“斷裂”,使傳統社會、傳統精神和傳統思維方式在現代性的推動下漸趨失落。這是現代性的後果,而懷舊就是以感性體驗的方式(審美的方式)應對、反思、對抗乃至批判這一後果的產物。

加之現代性本身就是一種“雙重現象”,“現代性的特徵並不是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對整個反思性的認定,這當然也包括對反思性自身的反思……現代性,是在人們反思性地運用知識的過程中(並通過這一過程)被建構起來的,而所謂必然性知識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種誤解罷了。”因此,作為一種本身就是反觀自身的姿態,懷舊只有隨著現代性的出現,當反思成為建構世界的本體思路時,它才有可能得到時代主體精神的認同,成為一種與主流意識同等重要的、“和而不同”的人類生存方式。

通過“懷舊”反思“現代性”

當19世紀中後期以來的啟蒙現代性所賦予人類對進步的信仰佔據整個時代的意識形態的主流地位時,懷舊正是遵循了審美現代性的理路表達了對現代化的反思和批判,與歷史進步論的主流話語形成一種對峙和衝突的緊張狀態。這種情緒貫穿了整個現代藝術的發展史,通過藝術家的藝術理念和藝術活動得到了張揚:從浪漫主義運動提倡“迴歸自然”開始;到“頹廢派”和象徵主義試圖脫離現代社會,通過抨擊現代社會或與現代社會保持距離來尋找另一個“詩的世界”,如瓦萊裡所說的:

“除了他們自己選擇或樹立起來的真理,絕不逢迎其他真理,摒棄他們那個時代的偶像及其維護者,為此不惜犧牲迎合大眾趣味可能得到的一切好處,這一決心導致產生了一種全新和獨特的精神狀態。”

象徵主義“所代表的精神狀態以及有關精神的一切,與今天所盛行的,甚至佔統治地位的東西完全對立”;再到後期印象派和野獸派在自然和生命的原始熱情中尋找創作靈感,最後在超現實主義的返古暗流那裡達到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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顯然,懷舊不僅是現代性的產物,而且是審美現代性的理念在藝術和文化領域內的具體表現和延伸。懷舊最基本的導向是人類與美好過去的聯繫,而在現代性的視域下,這一過去不僅指稱時間維度上的舊日時光、失落了的傳統或遙遠的歷史,還指稱空間維度上被疏遠的家園、故土以及民族性;而從哲學的高度來看,懷舊最重要的還包括人類個體及群體對連續性、同一性、完整性發展的認同關係。在這個由時間、空間和認同所構成的三維世界中,懷舊始終保持著對過去的基本訴求。

“懷舊”的歷史觀與時間觀

因為每個人都來自過去的歲月,“我們曾經是誰”決定了“我們是誰”以及“我們將會成為誰”,永恆消逝的時間除了證明我們曾經切切實實地擁有過,也展示出我們成長的痕跡、始終支撐著我們的傳統和每個個體歷史的根源。過去是我們唯一把握得到、也永恆存在的東西。倘若誰想通過抓住每個瞬息即逝的瞬間而獲得在無始無終的歷史長河中的確定感,那無疑等於痴人說夢、水中撈月,真正的獲救之道只能源自過去、源自久已失落的傳統、漂自歷史本身。不難證明,懷舊最基本的是一種時間意識,不僅產生懷舊的前提之一必須是人類對線性時間觀的經歷,而且懷舊的終極目的也是要重新體驗時間,在現實與過去的碰撞、緩衝和協調之中找回自我發展的同一性(identity,英語中同時具有同一性、認同和身份的意思,此處可兼指)、連續感。

在現代科技的推動下,現代社會加速度地前進,人們越來越嚮往對自然世界的開發和佔有,也越來越崇尚速度和慾望帶來的生活激情。然而,承擔和存留人類群體文化信念的傳統卻在這一必然的發展趨勢中被遺忘了,現代人徒有快活卻不感到幸福,不僅情感無處依託、靈魂毫無遮蔽,而且再也無法像過去那樣把握連續的歷史和完整的生命狀態,人們唯一能做的,就是浮上生活的表層,在當下的時間體驗中感受這種文化的“斷裂感”(丹尼爾·貝爾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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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懷舊成為一種合情合理的“救贖”。重溫舊日的夢想,“通入”過去生活的單純安逸,懷舊主體就是要藉助這種精神上的“回返”排除現實世界對自身的異己感。這是一種維持心靈平衡的契機,懷舊主體通過回想歷史而再次擁有了歷史,使緊張疲憊的靈魂遊移於過去和現在之間,形成對自身的緩衝。

由此可見,懷舊的時間意識與認同功能在現代理性的催逼下被進一步深化了,更深入地思考生存與他人、與世界、與時代、與歷史的複雜關係等哲學使命也變得越來越緊迫,這不僅預示了現代懷舊發展的抽象化趨向,而且也使懷舊研究者對懷舊的社會學、美學研究必須以哲學研究為根底。

“懷舊”與“鄉愁”的話語與研究

按照美國社會學家羅伯森的說法,研究懷舊問題可以有兩條路徑:一是考查“關於鄉愁的理論”(the theory of nostalgia),“關注的是對懷舊的理解”;一是探究“懷鄉理論”(nostalgic theory),“與受懷舊限定的理論(和研究)有關”,羅伯森本人的研究是沿襲第一條思路的,事實上目前英語學界對懷舊的研究大多都沿襲前者,它關注懷舊的發生機制、社會效應及其對人類生存方式的塑造和影響,還包括了懷舊的心理學研究、社會學研究、歷史學研究和哲學研究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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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對於把理論焦點放在懷舊的詞源學考證、意義沿革,懷舊的本質學和形態學探討的“懷鄉理論”而言,“關於鄉愁的理論”研究顯然要發達得多。這兩種研究理路相互彌補、相互支撐,其優勢是非常明顯的:

第一,它的現實感很強,理論探討有鮮明的針對性;

第二,所涉範圍相當廣泛,甚至涵括了修辭學、語用學、女性主義等多種看似毫不相干的學科;

第三,對懷舊的外圍研究比較充分,尤其在社會學研究方面已建構了一個系統化的問題情境。

但它的不足之處也是顯而易見的:

首先,由於研究者生活時代的限制,現有理論較少突出關注現代性的視域,對懷舊在現代社會的新發展新氣象缺乏觀照;

其次,外圍研究並不能取代內部因素及本質屬性的探討,面這種研究模式較多關注懷舊的外部因素,而忽略了對懷舊的內部因素、本質屬性、文學表現形態、審美心理、審美功能等問題的開拓。其中審美作為懷舊最不可忽視的特徵恰恰成了懷舊研究中最為滯後和欠缺的環節;

第三,對懷舊的社會學關注也極易使懷舊研究蛻變為膚淺的現象解讀,而忽略懷舊景觀所蘊涵的哲學深意,造成懷舊理論的單薄和武斷。

就國內的有關研究而言,當前還有一個重大的理論盲點,那就是在中國現代文化轉型的特殊語境下的懷舊研究。中國的現代化進程與西方尤其是歐洲各國的現代化進程有著本質的不同,中國關於現代文化的轉型的討論是與“民族化”、“西化”、“工業化”等概念緊密聯繫在一起的。

像眾多其他的發展中國家一樣,中國的現代化也屬於一種“誘發型”或“被迫型”,它不是一個原生態的、內在的自發過程,而是一種在內憂外患的刺激下所發生的社會激變。因此儘管現代化的現實首先是在西方發達國家得到了實現,現代化理論也首先為西方學界所關注,但現代化的實際問題卻更多地出現在二戰後的第三世界國家,也就是那些擺脫了殖民統治的非西方國家。這一點是我們在討論中國的現代性問題時不可或缺的重大背景。基於現代化進程的不同,中西方的現代性精神及其對民眾社會生活的影響也有很大的差異。懷舊作為現代性的後果之一,它在不同的文化語境下所呈現出來的狀態及其實質,就是一個很好的明證。

懷舊是個人皆可談的話題,也異常複雜和豐富,由於前者,懷舊研究極易流於淺顯,由於後者,懷舊研究又極易陷入片面和簡單化的誤區。而要在既相對獨立又與懷舊主題因果包含的“現代文化的轉型”這一複雜背景下來談懷舊,就更有相當的難度和挑戰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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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為趙靜蓉著《懷舊——永恆的文化鄉愁》(商務印書館2009年版)導論,文中標題為編者所加,編髮時對內容略作修改歡迎個人分享,媒體轉載請聯繫本公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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