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秉明:為什麼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熊秉明:為什麼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熊秉明先生是20世紀中國知識分子的典型,比起他的同輩,熊秉明的經歷顯得比較特殊:1944 年國立西南聯大哲學系畢業後,他於1947 年赴巴黎大學攻讀哲學,一年以後,轉入巴黎藝術學院學習雕塑,在長達50 餘年的旅法歷程中,身在異鄉的熊秉明,其內心世界與祖國息息相同,作為一個知識分子,作為一個思想者,他思考的問題同時也是一代中國知識分子共同關心、共同思考的問題。

正因為如此,才成就了他作為哲學家、詩人、雕塑家、書法家、藝術教育家的輝煌一生。也許正是寄身海外的生活,使他的思考更為專注,更不易受到各種干擾而顯得純淨;這種純淨對於保持思想的獨立性至關重要。

在書法專業領域,被很多人引用的那句“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正是出自於熊秉明先生。那麼究竟什麼是中國文化?中國文化的核心是什麼?又為什麼說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的核心的核心呢?

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熊秉明:為什麼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1984年9月我在北京和書法界朋友座談,曾說:“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後來書論家韓玉濤先生在《中國書學》一書中曾用這句話作了該書的鍥子。我想他欣賞這句話自有他的理由,和我的未必盡同,但是相當接近。因為他有一則譬句:“書法是寫意的哲學藝術。”這是《中國書學》第二章第二節的題目,他的解釋是這樣的:“本來,中國書道的源頭,也是中國哲學的源頭,表現在一個古老的傳說,即‘伏羲畫卦’的傳說上。相傳的伏羲氏所畫的卦,既是形象,又是抽象;既是哲學,又是書道。”他也是看到了書法和哲學的密切關係。

1992年我到北京舉辦“書道班”,在第一天的開場白裡把“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又提出來,並且作了簡單的解說。主要的意思是:中國文化的“核心”是中國哲學,而“核心的核心”是書法。我想在這篇文章裡把這兩層意思分別地說明。

先說文化的核心

“文化”一詞的內容包括極為廣泛,可以納入人類的一切活動,無論是物質的創造或精神的創造。但是所謂“文化”並不是這許許多多活動的簡單的總加。把這許許多多活動詳實地、點點滴滴地記錄下來,只能構成人類學家研究的資料,就像把每天的報紙蒐集起來並不是歷史。我們必須在這許許多多活動之間觀察出有機的聯繫,把它們看作一個整體,解讀出一個特殊的模式,這時才談得上“文化”。

我們說“希臘文化”、“印度文化”等都是這層意義上說的。“希臘文化”和其他文化比較,具有獨特的風格,代表一種特殊精神。此精神,橫地說,表現在生活的各方面,社會的、政治的、經濟的乃至風俗習慣、神話、宗教等方面, 也表現在文學、藝術、科學等各方面;縱地說,表現在歷史長流中,即使它有變化,有盛衰,和其他文化接觸,吸收其他文化的成分,我們仍然可以把它作為一個整體看待。比如希臘雕刻,它和埃及雕刻不同,和印度雕刻不同,希臘雕刻有其特殊精神,但它又不是固定不變的,它的盛衰變化有線索可尋,它還是一個整體。

對這樣一個龐大複雜而又不斷髮展的文化整體,要把它的風格與精神說出來,當然非常不易。但是我們又不能不承認它的存在。文化就是一個民族的生存意志與創造慾望在實際世界中的體現,也就是這個民族的人生觀、宇宙觀、思維方式、抒情方式等的具體表現。

所謂文化精神,就廣泛地指此民族的人生觀、宇宙觀、思維方式、抒情方式等表現出來的精神,我們可以稱其為廣義的哲學。狹義的哲學是此精神的自覺,是廣義哲學的加工、凝聚和提升。在有的文化裡,宗教是生活的主軸、文化的核心。在中國文化史上,宗教雖然也起過大的作用,但是文化的核心究竟是哲學。

熊秉明:為什麼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為什麼說中國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一般研究中西文化比較的學者都承認一點,就是:西方哲學有嚴密的邏輯關係;中國哲學則重視受用與人生實踐。西方哲學家的努力在於構建一個龐大而嚴密的思想系統;中國哲學家最關心的是心身性命之學,他們講“天人合一”、“內聖外王”、“極高明而道中庸”。

孔子說“吾道一以貫之”,這“一”不是一個邏輯體系,而是一箇中心思想。所以門人追問這“一”是什麼。曾子說:“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意思是說這“一”是很簡單的。孟子說:“盡其心者知其性,知其性則知天矣。”這裡的“知”是思考,也是體驗。

蘇格拉底的對話錄啟開了西方哲學的概念分析和邏輯推理;孔子的對話錄(《論語》)啟開了中國哲學“無頭柄的說話”(陸象山語)的警句思想。

中國哲學家的最後目的是在思想上省悟貫通之後,還要回到實踐的生活之中。中國哲學的努力也求建造一個在觀念上說得圓融的體系,但最後不是走入觀念世界,達到絕對精神,進入天國,達到神,而是要從抽象觀念中歸還日用實際。“中國哲學家認為,哲學所求的最高境界是超世間而即世間的。”(馮友蘭《新原道》)借用《中庸》的話便是“極高明而道中庸”。從抽象思維迴歸到形象世界的第一境可以說就是書法。書法的素材是文字,也就是抽象思維運用的符號。繪畫用的素材已是實際世界的形形色色,事事物物。

書法用的是符號,但是在這裡,符號取得了具體事物的特點。也就是有了個性。就符號說,你寫的“天”字和我寫的“天”字是同一符號,並無區別。但是從形象上來看,從書法角度來看,你寫的“天”字和我寫的“天”字不同,我剛才寫的“天”字和此刻寫的“天”字也不同。每一個“天”字是獨特的,是唯一的,即使分別很微,但是這一個平穩,那一個險勁;這一個有力,那一個婉約,各有不同的意味,絕不能互換。

書法處在抽象思維和具體世界之間。概念符號投胎於實體,我們可以評議字的“骨、肉、血、氣”,它們並不摹擬任何實物, 它們只是點線、豎橫⋯⋯的結構,然而它們是活潑的、有生命,有靈魂。面對一個擘窠大字的“天”,我們會聯想到“天道”、“天大,地大,人亦大”、“人法天”、“天何言哉?”等等哲學語句,但是它並不嵌定在任何一個命題之中。它只含混地蘊藏這許多一樣。它的存在價值更在於它是縱橫開張的四筆,巍然獨立,“同自然之妙用”(孫過庭《書譜序》),而以黑白虛實的造型效果動人心魂。

欣賞中國對聯時的審美心理,最能說明書法與哲學的關聯。當我們徘徊在主人廳堂裡,環視壁上懸著的對聯:“養天地正氣,法古今完人”、“閱歷知書味,艱難識世情”、“萬樹梅花一潭水,四時煙雨半山雲”……我們沉浸於一種生命的格調韻味,我們低吟玩味的同時,是哲學,是詩境,也是書法。

熊秉明:為什麼說書法是中國文化核心的核心

書法代表中國人的哲學活動從思維世界迴歸到實際世界的第一境,它還代表擺脫此實際世界的最後一境。李叔同(弘一法師)出家後,把音樂、繪畫、詩文、戲劇諸藝都棄置,只不廢書法,在齋戒期間,以書法為日課。書法是一“藝”,所以可以悠遊其中。孔子所謂:“志於道……遊於藝。”把書法和修行聯繫起來,則修行不是苦修,仍然有生活,而這生活是最減化的、最恬淡的、最純淨的生活。

慷慨就義的烈士往往留下絕命書或血書,然後告別這個世界。黃道周被清廷處死之日,對老僕說:“有人求書,予已許之,不可不果相關書籍。”據記載,黃道周“初作小楷,次以行書,其幅甚長,以大字足之,加印章,始出……遂坐就刑。”(傅抱石《明末民族藝人傳》)在此極限的時刻,除了書法,更能用什麼方式表現滿腔義憤呢?畫一株松樹嗎?

國內老年人退休之後,很多去參加書法學習班。我也聽到不少年輕朋友說,將來老了,退休了,要每天寫字練書法。這願望可以說是很奇怪、很神祕的。他們自己怕也說不清楚。但是他們覺得很自然,很正常,這是人生最後的寄託。這和西方老人每天彈一兩小時鋼琴相似。他們不再追求名利。只在日課中求得身心的健康。一方面保持指腕的靈活,頭腦的敏銳;一方面通過巴哈、貝多芬的音樂得到精神的陶冶和昇華。生命最後的時日,能夠在這裡得到心靈的安慰和愉悅,能不說是文化核心的核心嗎?

原載《熊秉明雕塑藝術》,人民美術出版社,2011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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