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山山:黑白人生

圍棋 小說 文學 弈客圍棋 2017-0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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裘山山:黑白人生

[本文作者簡介]裘山山,女,1958年5月出生,祖籍浙江,現居成都,為成都軍區《西南軍事文學》主編,享受國務院政府特殊津貼專家。1978年開始文學創作,作品主要為小說和散文。作品曾榮獲魯迅文學獎、全國“五個一工程”獎、中國人民解放軍文藝獎、四川省文學獎、《小說月報》百花獎,以及夏衍電影文學劇本獎等多種獎項。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日文、越文和韓文。著有散文集《女人心情》、《五月的樹》,小說集《裘山山小說精選》及長篇小說——《我在天堂等你》。黑白人生選自小說集《從往事門前走過》。

成都人喜下棋,尤其好圍棋。他們在黑白子之間,悟出了許多常人不可得的妙處。

丈夫算是其中之一。據他自己講,上此道始於中學。眼下已經三十出頭了,十幾年的功夫也沒有見他入個級升個段什麼的,可見不夠高明。但他自己頗知足。圍棋書是見一本買一本,40來塊的雲子都買了兩副。這就是“棋”鼓相當的對手難找。高了,輸得太難堪,低了,又提不起勁兒。

說起來家裡下棋的人不少,可都略遜他一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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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次我見老父親坐在家中十分寂寞,就慫恿丈夫去陪他下一盤。丈夫就宣稱:讓九子我才下。做父親的哪有被兒子如此輕視之理?!本著士可殺不可侮的態度,老父親予以堅決拒絕。兒子過意不去,改口說讓五子。於是就坐下來“擺”。好象沒多大功夫就了結了。收場時做父親的一臉羞愧的笑容,聆聽做兒子的在棋盤上指指點點。殊不知父親此刻就斷了和兒子的棋緣。

老父親有女婿兩個,皆寬厚人。所以老父親偶爾也能贏上一盤或接近贏上一盤,頗鼓士氣。但這時候兒子往往討厭地站在那兒指手劃腳,說哪一步錯了,哪一子是臭的。老父親一般是不予採納的,獨立自主,自立更生。但兒子卻像是自己要輸了一般,臉色聚變,像吵架似的嚷嚷。我走過去把他推開。下棋這東西本來是自得其樂,都聽你的人家還有什麼意思?丈夫嘟嘟囔囔地轉到別的房間去,但心神不定,不出一分鐘又踱回到棋盤旁。這時老父親的“失誤”往往已造成嚴重後果,捉襟見肘。丈夫就會哼一聲,露出既心痛又幸災樂禍的笑。有時還會很殘忍地雪上加霜,指點姐夫幾步好棋,加速老父親的“覆滅”。

這種時候,大姐夫一般會將最後一盤棋輸掉,即使贏也贏得很溫和,讓老父親高興高興;而那個帶著瓶底厚眼鏡的二姐夫則表現出非凡的執著,以寸土不讓寸土必爭的抗日精神和老父親一拼到底。哪怕二姐在一旁拽衣角,老父親拈棋的手發顫,也要殺到他不堪數子才罷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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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人的德性,都在棋盤上顯露無遺。

其實老父親自己有一個固定的棋友,他棋友是同院子的另一位老人。“文革”中在“五.七幹校”放牛摔斷了腿,行動不便。所以每次下棋,都是老父親抱著棋子棋盤去他家,一去就是大半日。回來問他戰績,他總是說:最後一盤是我贏的。

丈夫戲稱他們是“臭”到一塊去了。我倒覺得這兩位老人每日湊到一起下棋,很有些令人感動的意味。常常是那位老人的老伴兒,一個小巧整潔的老太太,上門來找老父親。“我們老張請你去下棋”只這一句話,老父親就連連點頭,放下手中一切的事情,抱上一套棋具就出門。母親做好飯,見屋裡沒了人影並不疑惑,徑直去張家喚就是。老頭兒十有八九坐在那兒。

後來,老父親索性把兩盒棋擱在了張家,自己又買一副。張家老人原本有棋具的,只是棋子非雲子。老人覺得,棋技雖然不高,但該享受的還是要享受到。單是摸著雲子那感覺,聽雲子落在木盤上的聲音,也是一種快慰。

這對老棋友在棋盤上互相給予的慰籍,我想,外人是無法體會到的。

丈夫有位表哥,是個圍棋好手。前些年他與他的表弟對弈,總要讓上兩三子,做表弟的還常輸。

有一回他來到家中,大嘆人生沒有意義了。眾人笑問何故,他答曰:新近得了兒子,入了黨,升了官,馬上又要去黨校讀書,理想都已實現,所以人生沒有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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眾人都大笑,知道他是高興而戲言。

他卻極認真地說:只剩下圍棋的快樂了。

但不知怎麼,棋藝卻驟然衰退。他的表弟竟意外地贏了兩盤。以後不讓子,又贏了一盤。這意味著他的技術水平已降於表弟同等。

這下人生又有意義了。每日一得空,就騎車奔來,叫嚷著“擺一盤”。同時一個勁解釋上回輸是因為頭天沒睡好覺、旁邊有人說話干擾或者煙抽完了茶沒泡上等等無數客觀原因。他的表弟則因為棋藝突然進入一個新紀元而激動萬分,有邀必應。

戰了幾個回合,雖然也贏過,但技術水平等同與表弟已成為不可改變的事實。終於嘆出口很長很長的氣,認了。

但看著表弟喜形於色的樣子,心裡實在難受,就邀了一位好友來一煞表弟的威風。這位好友是真正的高手,當然是就業餘愛好者而言。表哥與他下,都要讓兩子,做表弟的想,自己先擺上三子,總會有贏的可那吧?

不料卻輸了,似乎還挺慘。再退一步,先擺四子,又輸了。表弟於是心悅誠服,並感嘆:圍棋這東西真說不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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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圍棋高手,是個三十好幾的“大齡青年”,在市政府機關工作。父親是位社會名人。照說條件蠻不錯的,可總也找不到稱心如意的對象。表哥曾介紹過幾次,都未成。據說多是在圍棋上有分歧。後來好不容易找到一個志同道合的女子。此女子不僅會下圍棋,且常翻譯些日本棋書。大家都為他高興,他本人也興奮不已,並且表示要從市府機關調出來,調到群藝館的棋苑當工作人員,沏茶掃地都願意,只要每日能擺上幾盤。

那迷棋的人下起棋來,可就真是“風聲雨聲讀書聲,家事國事天下事”統統置於惱後。就算你容忍了他不做飯,可做好了飯喚他吃喚不動,還是免不了要生氣的。

難得老母親脾氣極好,做好飯就一聲聲喊。可你好不容易將人喊離了棋盤,棋盤上的風風雨雨卻上了飯桌。爭不清楚了,又端著飯碗去看,用筷子指指點點。就這麼著,一頓飯下肚,都不知吃了些什麼。幾個不下棋的女人們就罵,又無可奈何。

下棋時為了提神往往不停地喝茶。可灌了一肚子茶水卻忍不住去上廁所。有時實在是憋得影響思維了,只好去。一步三回頭。站在衛生間裡還大聲嚷嚷。跳出來後一邊提褲子一邊大踏步返回戰場,皮帶還沒勒緊就騰出來拈住一子落下。好在都是家裡人,雖可笑也由他們去了。

丈夫有個同學,屬大器晚成類。三十出頭才學棋,長進卻頗快。起先根本不是丈夫的對手,很快就變得不分勝負了。處於這個階段的棋迷,如走火入魔一般,每日腦子裡除了黑白廝殺再無其他。有時找上門來對手不在家,他就如困獸一樣在房裡亂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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偏偏他的妻子又極煩他下棋。在家裡下,她嘮叨不止,躲出去下,更是一頓飽訓。她還特意跑來和我訂“攻守同盟”,揭發我丈夫某日在他家下棋一整天。要我也隨時揭發她丈夫。我笑著應允。自然只是應允而已。老實說,她丈夫在這種條件下還長足進步,真可算是逆境成才的又一例了。

我雖然支持丈夫下棋,可也不是沒有原則的。這畢竟是業餘愛好,況且我估計他也出息不到哪兒去,所以在時間上有所限制。丈夫於是就欺瞞我,下棋回來晚了,就雲工作如何如何。可要不了幾天,街頭遇見一棋友,馬腳就露了出來。棋友得意洋洋地問他服氣不服氣,三比二。我當然知道這三比二五盤棋需要多少時間了。但卻急於問他為何輸:“你不是說他根本不是你對手嗎?”丈夫晒笑:“下棋的人是這樣的,先吹了牛皮再說。”我這才責問他為何騙我。他卻兩眼發直一聲不吭。原來滿腦子正琢磨著何日再打上門去,報這一盤之仇。

成天生活在棋迷中,不免受影響。

“十月懷胎”時,那位表哥就勸我讀些棋書,說是可以修身養性,對孩子的智力發育也極有好處。反正閒著,我就買了本《圍棋七日入門》來看。每日看一章,七日之後果然也明白黑白之間是怎麼回事了。於是就擺上棋盤與老父親對弈。沒想到一上棋盤,我就如墜雲霧之中,什麼“打劫”、“粘”一概糊塗。這才知道下圍棋實在不是件容易事,不是隨隨便便能學會的。而且還得打心眼裡熱愛才行。

只好袖手旁觀了。

當然,時間久了,自然也知道些名堂。懂得那輸贏的道理就在於搶佔地盤。慢慢又發現,緊張了一兩個小時之後,點子時,雙方不過就是多佔或少佔了一兩子乃至幾分之幾子,差別極小。

如此想來,真不如一開始就坦坦然然地“擺”,不慌不忙的下。何苦那麼緊張、那麼焦躁不安呢?

可說是說,恐怕誰也做不到。也許就是這一兩子之間,就見出不同的層次等級來?人生大抵如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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