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哪個國家像威尼斯那樣,在國家體制不變的情況下,維繫的如此長久。”——鹽野七生

立國千年的城邦共和國,被譽為“亞得里亞海女王”的威尼斯,在其漫長的生命裡演繹著奇幻的商業傳奇。威尼斯通過商業貿易積累的財富,建立了強大的海上力量,一度充當拜占庭帝國的西面海上防線,並逐步將亞德里亞海變成自己的內湖。

日本女作家鹽野七生在她的作品中將威尼斯和佛羅倫薩對比,“以相信人的良知為基礎而建立的佛羅倫薩共和國,在1530年走向終結;以懷疑人的良知為基礎而建立的威尼斯共和國,在佛羅倫薩滅國後,又延續了三百年。”

作為一個商人控制的城邦,威尼斯一度在歷史上留下唯利是圖的惡名和暴發戶的印象。即使在今天,威尼斯也是意大利宰客率最高的旅遊城市,各類投訴層出不窮,卻依然阻擋不了世界各地遊客來此的熱情。就像歷史上的威尼斯,雖然身負各種流言和爭議,也沒有削弱財富向這裡集中一樣。但以不足六萬的人口上演得傳奇終有落幕之時,傳奇終結者是拿破崙,而助推者是奧斯曼土耳其。面臨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威脅以及千年一遇的強人拿破崙。威尼斯人最終選擇了匍匐於法蘭西。相對於漢撒同盟、尼德蘭共和國、比薩和熱那亞,威尼斯其實已經很出色了。它一度以出色的外交手法化解著奧斯曼土耳其強大的陸權優勢,依靠海軍抵禦著東方的威脅,但當面對如日中天的法蘭西時,最終無能為力。如果沒有拿破崙,也許威尼斯的傳奇會一直延續下去,直到加里波第的登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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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的象徵 聖馬可獅子

“這是歐洲最美的客廳,只有天空配作它的穹頂。”,讀書不多,口氣不小的拿破侖波拿巴這樣形容威尼斯主島上的聖馬可廣場。

廣場上最醒目的地標,就是以一段段不堪回首的黑記錄享譽宗教史的聖馬可大教堂。如果你通過百度百科這樣的引擎去搜索,會產生這是一座偉大建築的錯覺。而當你真的站在它面前時,會發現這是個不折不扣的怪胎。

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和伊斯坦布爾的聖索菲亞大教堂(現在已經是清真寺了)齊名並稱為世界兩大拜占庭式教堂。拜占庭的東正教大家都懂的,雖然和天主教信同一個神,全知全能唯一的神(猶太教和伊斯蘭教表示同意),還都認可耶穌的神格化(猶太教和伊斯蘭教表示不同意),但是西羅馬帝國故土上的天主教和在拜占庭帝國茁壯成長的東正教,相愛相殺的程度,似乎並不比對待只信神不信耶穌的異教徒——猶太人和穆斯林客氣多少。

在意大利這種天主教大本營的地盤,弄這麼一個濃郁東正教風格的怪物,威尼斯不是嫌自己命大,就是藝高人膽大。

很顯然,當時的威尼斯有資本任性。獨霸亞德里亞海,靠著“海上運輸公路”近乎壟斷著東西方海上貿易權的威尼斯,因為長期被拜占庭統治過,就是喜歡這種風格,還就是有實力保衛自己的審美。

於是,作為意大利罕見的不受羅馬教廷控制的天主教城邦,威尼斯任性的蓋了一座東正教風格的天主教堂。彰顯個性之餘,還能噁心一下天主教世界的新敵舊友們。至於今天世界各地的遊客來到這裡,給予它什麼樣的評價,那就見仁見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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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馬可廣場入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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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拿破崙一世稱為歐洲最美客廳的聖馬可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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拜占庭風格的天主教堂 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

教堂圈的黑歷史之王——威尼斯聖馬可大教堂的前生

公元697年,威尼斯脫離了日漸衰落的沒有羅馬的東羅馬帝國,也就是拜占庭帝國,宣告獨立。在神權高於一切的中世紀,就像今天剛剛畢業的小演員一樣,得趕緊找個大咖抱大腿。威尼斯也需要一個能讓自己儘快出人投地的捷徑,他們盯上了基督耶穌的使徒,四福音書之一《馬可福音》的作者聖馬可。

公元828年,兩個“偉大”的威尼斯商人,在威尼斯總督的指示下,從埃及亞歷山大港把聖馬可的屍體,一具乾屍,在豬肉的幫助下偷到了威尼斯。這是一次改變威尼斯命運的震驚天主教世界的被很多人吐槽至今的盜墓,難怪“威尼斯商人”在歐洲文化圈快成猥褻齷齪的代名詞了。

大咖有了,可以蓋房子搞儀式了。那會威尼斯窮,先蓋了個小教堂。別看小,影響力大啊。那會兒人和今天的小白噴子們差不多,文化水平不高還一根筋的厲害,南來北往的信眾們都搶著去祭拜。威尼斯的自我炒作大獲成功。

慢慢威尼斯有錢了,又給大咖換了個大教堂。然後,著火了……

在第三次修教堂時,就是咱們今天看到的這座教堂。聖馬可的屍體居然找不到了。直到新教堂都要蓋好了,失蹤的屍體又神奇的在一個柱子旁被總督大人發現了。

那年頭也沒DNA檢測,你說是就是吧。

有了偷的聖物,兜裡又有了錢,按理說威尼斯人該以上流社會的面貌示人,把自己的黑歷史洗洗白。但是從來不知低調為何物的威尼斯反其道而行之,光偷不行,技術含量太高。這次咱們簡單直接,搶他孃的。

威尼斯人雄赳赳氣昂昂的加入和資助了第四次十字軍東征,然後就去洗劫老東家拜占庭帝國的首都君士坦丁堡了。

等等,你們不是該去埃及和耶路撒冷嗎?

城破後,整整三天的屠殺和劫掠開始了。

聖馬可大教堂的鎮館之寶,四匹古希臘時代的青銅馬就是這次打劫弄回來的贓物。還美其名曰“聖馬可之馬”。

聖馬可的棺材板要摁不住了。

當今天我們走進金碧輝煌的聖馬可大教堂,那滿教堂亮瞎眼的金箔,鑲嵌達2500顆鑽石、紅寶石、藍寶石、祖母綠、金綠貓眼的黃金祭壇,隨眼可見的古董藝術品,昂貴的馬賽克和畫毯,一摞摞厚重的羊皮古籍……記住,搶的,都是搶的。

當我掏錢走進這座名氣很大名聲很壞的造型詭異的大教堂,看著不確定裝的是不是聖馬可遺骸的祭壇。想著這位一生貧困潦倒,死後被威尼斯人用豬肉一起偷來遺體,被放在這樣一個土豪到極致的教堂裡的先賢。同情之情油然而生,如果他泉下有知,不知作何感想。

恍惚中,我依稀能聽到當年修教堂時的威尼斯商人們的心聲,“爺有錢了,爺真的有錢了,來看看我們的教堂吧,窮鬼們……唉唉,說你呢,買門票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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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盡奢華的聖馬可大教堂內部裝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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濃郁的東正教風格讓人在恍如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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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從君士坦丁堡搶來的古希臘銅馬原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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教堂外的銅馬只是複製品

威尼斯的城市象徵是一隻長翅膀的獅子,官方標準名稱是“聖馬可獅子”。這個logo在威尼斯滿世界可見。如果你去查百度之類的網絡搜索,得來的答案一定是,這種飛獅是聖馬可的標誌,而聖馬可是威尼斯的守護神。

但這種有翅膀的獅子是怎麼成為聖馬可的標誌的呢?滿世界傳教寫福音的聖馬可為什麼用這個標誌呢?帶著這樣的問題查遍能查的資料,問遍能問的人,都得不到任何答案。

但有一點是可以確定的,在人類文明中,飛獅的形象早就有了,比基督教誕生的時間都早得多。早在古希臘時代就有長翅膀的獅子。

再進一步考究,有趣的事情出現了。聖馬可的屍體是公元828年才被偷到威尼斯,並被迫做起這個城市守護神的。而威尼斯還在被拜占庭帝國統治時期,就已經有了飛獅形象的雕塑和壁畫。

飛獅,是最晚起源於古希臘時代的神話形象,這個形象在威尼斯決定去抱聖馬可的大腿之前,就已經至少在威尼斯民間的一定範圍內,成為了威尼斯的神靈。

本來很可能就毫無關係的聖馬可和飛獅,硬是被掌握這座城市的宗教者捆綁在了一起,並神聖了起來,神聖到幾乎所有人都確信無疑,神聖到幾乎所有資料都人云亦云。

細思起來,社會科學領域的多少神聖的主義、詞彙和符號,都是這樣人造出來的。宗教如此,哲學如此,歷史如此,道德如此,倫理如此,法律如此、政治更是如此。

無神論者也許會說,人造了神,並利用著神;有神論者也許會說,神造了人,人違背了神;我倒是想起那句無神者和有神者一般都不會排斥的話,“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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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聖馬可飛獅”

每年2月,一般是世界三大狂歡節:尼斯狂歡節、威尼斯狂歡節和里約狂歡節的開幕月。相對於里約的桑巴熱潮和尼斯的藝術激情,威尼斯狂歡節則是一場充滿亞平寧風情和濃郁巴洛克風格的假面舞會。

1162年的早春,有“亞德里亞海女王”之稱的威尼斯共和國終於戰勝了老對手阿奎萊亞,為了慶祝久盼的勝利,威尼斯人走上街頭徹夜狂歡。

1296年,威尼斯共和國正式把一年一度的狂歡活動確定下來。自此有了每年2月到3月的,跨度達兩個星期的威尼斯狂歡節。

參加節日時,大家要進行化妝或戴上面具,暫時的掩蓋自己的身份。貴族與平民、富人與窮人、階層之間的隔閡、民族之間的分歧被假面短暫的分割。每個人都洋溢著笑容,亞平寧的陽光和地中海的風,這天格外溫柔愉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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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狂歡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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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狂歡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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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尼斯狂歡節

最後聊聊威尼斯畫派。

歐洲的繪畫流派,林林總總,初看起來讓人頭暈。加上總有既好為人師,又把事情往復雜了描述的先生們存在,搞得古典藝術高高在上,拒人千里之外。藉著威尼斯的海風和貢多拉船手的歌聲,我們把威尼斯畫派做個簡介的同時,重點梳理一下歐洲自文藝復興到印象派這個階段的繪畫傳承。

其實很簡單,文藝復興後的繪畫藝術血脈,就兩大路線,兩個路線都源於意大利,一個是源於羅馬的繪畫作品風格,我們稱之為羅馬血脈;另一個是源於威尼斯的繪畫作品風格,我們稱之為威尼斯血脈。

羅馬血脈伴隨著文藝復興的巔峰,典型的代表作就是拉斐爾和米開朗基羅在梵蒂岡留下的大作。後來法國的宗師級巨匠普桑,特意跑到羅馬學繪畫,開創了法國的古典主義,然後流傳下去,就有了新古典主義和學院派。一句話總結:羅馬血脈是文藝復興的正統。

威尼斯血脈不能等同於威尼斯畫派,這是兩個緯度的概念。

威尼斯繪畫很早就有了,但是成不了氣候,相對於大開大合的源於佛羅倫薩那批巨匠的羅馬血脈,同時代的威尼斯繪畫就是鄉間小曲,重點去強調色彩,描述風景,被米開朗基羅和學生瓦薩里都狠狠的鄙視過,認為這幫無名之輩上不得檯面。至於達芬奇和拉斐爾,他們對威尼斯的繪畫風格更是連鄙視都懶得鄙視了。

直到喬爾喬內和他的師弟提香,風景不再是主流題材,但色彩的特點依舊。這和強調構圖和線條的羅馬血脈風格迥異,威尼斯畫派誕生。

後來的魯本斯和佛蘭德斯畫派(與普桑的古典主義同時代),德拉克諾瓦的浪漫主義(安格爾新古典主義和學院派的死對頭),都是威尼斯血脈的傳承。

一句話總結:威尼斯血脈是文藝復興的異端。

而後來大紅大紫的印象派,恰恰是直接受威尼斯血脈的影響,同時借鑑了日本的浮世繪。

我們今天看到的致敬喬爾喬內和提香的印象派之父馬奈,以及馬奈下的蛋們:莫奈、雷諾阿、梵高……對動線的痴迷,對光影的追求,對色彩近乎瘋狂的運用。

異端和正統,其實只是一個取景器概念。當你把焦點鎖定在一個時期時,會驚歎於羅馬血脈的史詩,而威尼斯畫派似乎只能在浩如煙海的正統作品壓制之下,靠幾個大師的力量去掙扎。但當你把取景器拉長,則會恍如隔世般的發現,威尼斯血脈的傳承者們從缺乏話語權的異端到逐漸分庭抗禮,最終在印象派時代,將自己的基因發揚光大。

1509年,威尼斯爆發瘟疫,疫情持續到1510年。貝里尼畫室公認的繼承者,當時已經如日中天並還在持續爆發的巨星——喬爾喬內,是這場瘟疫殺死的最舉足輕重的藝術圈人士。他的死,改變了貝里尼畫室和威尼斯畫派的未來,也改變了他的師弟,提香的命運。

提香抓住了師兄離世的機會,迅速拓展著自己的空間。他的作品特徵就是,凡是老傢伙們在乎的,我都不在乎。

老傢伙們是誰?羅馬教廷,還有佛羅倫薩畫派的那幾位大佬,比如達芬奇、拉斐爾、米開朗基羅……

提香的宗教體裁畫,毫不在乎教皇的臉色和教會的傳統。雖然威尼斯是中世紀為數不多的不受羅馬教廷控制的意大利城邦。但這麼明目張膽讓教廷堵心的藝術家也是另類。

據說每當提香接手宗教體裁創作時,威尼斯的神職人員就處於冰火兩重天的煎熬。一方面捨不得不把這份創作的任務給提香,畢竟他是威尼斯畫派一哥;一方面又擔心天馬行空的他踩了羅馬的尾巴,讓自己也不好應付。

而對另一批老傢伙的蔑視方式,就是去踩他們一直不願觸碰的底線。雖然佛羅倫薩畫派的大師們也有很多裸體作品,但他們會盡量不讓自己的作品和“性”及“情色”聯繫到一起。比如米氏的大衛,我們對比大衛的手和私密部位,就會發現,私密器官的尺寸明顯被米氏刻意縮小了。不單單是米氏,我們在佛羅倫薩舊宮廣場能輕易的發現,所有雕塑的私密器官尺寸都保持了剋制。

提香不在乎這些,他所代表的威尼斯畫派也沒這個枷鎖(至少在當時是)。佛羅倫薩烏菲茲美術館藏有一幅提香的名作《烏爾比諾的維納斯》。這是一篇致敬師兄喬爾喬內的作品,結構佈局和《沉睡的維納斯》幾乎一致,區別是,喬爾喬內畫的是女神,沉靜安逸;提香畫的是妓女,情意綿綿。

提香的人生在藝術史上就是幸福的典範,他爸爸是將軍,他是富二代。他老師是威尼斯首席畫師,壓他半頭的師兄英年早逝。而他本人,一方面混到了威尼斯首席畫師這樣拿薪水的公職,一方面在上流社會遊刃有餘,賺得盆滿缽滿。

而他所處的時代,正是威尼斯富足任性、紙醉金迷的階段,他作為威尼斯畫派的代表和畫壇領袖,可以調侃教廷,可以無視經典。他既沒有如拉斐爾英年早逝,晚年也沒有達芬奇式的流浪和米開朗基羅般的困苦。

1575年,順利而幸福的活了95年的提香,和師兄一樣,被一次瘟疫帶走。和他一起走的,還有威尼斯三分之一的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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豔陽下的水上城邦威尼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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