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劉傳民，陝西渭南長壽塬人，現居新疆烏魯木齊。渭南文壇、陝西作家搖籃簽約作者。《渭南文壇》特約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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應該說，在不到兩成的錄取比例中，對我這個雖然學習刻苦但成績並不出眾、休學三年重返學校才復讀一年多 ，能考上高中，絕對是上天的眷顧。
當初復讀時，父親就反對。沒有了我，家裡少了一個壯勞力。我這個壯勞力除了每年從生產隊掙回兩千多分工，農閒時，還做點小買賣，每天能掙個三塊兩塊的。因此，復讀的那一年半里，每個星期天回家取饃都能聽到父親“村裡某某某掙了多少多少錢”的話。我明白，這個對我來說是件幸事的高中錄取通知書一定會讓父親不快。果不其然，父親看到全部費用需要十元錢時，一句“別光圖高興，想想這十塊錢學費從哪裡來。”的話，我很自信地說，放心，這暑假兩個月，我有信心掙夠。
赤水中學大門
八月中旬，在塞外工作的哥哥寄回五十塊錢，留言處特地署名：十塊錢給我做學費。而我那時已經攢下十多塊錢，學費已經不成問題。
學校名叫赤水中學，位於渭南華縣（現華州）交界地段的渭南一側，距我復讀的新寺學校（現臨渭區向陽學校）大約五公里，當然了。離原上的家多了這五公里路程。年長點的人稱赤水中學為“四中”。這個叫法源於文革前赤水中學在渭南縣各中學排名的叫法。這是一個具有革命傳統的學校，是共產黨陝西早期領導人王尚德出資創辦的，王尚德在一九四六年夏天被國民黨特務殺害，留下這所學校造福一代代莘莘學子。我的兩個舅舅一個叔叔、堂姐先後都曾在這個學校上過學。不知道這是不是冥冥之中的安排。反正，能在這所學校就讀，我是由衷高興的。
高中兩個班，和我要好的初中三個同學中，平和我同在二班。餘和鵬分在一班。二班班主任朱德才老師，朱老師是七五年的工農兵大學生，去年剛從陝西師大數學系畢業。朱老師中等個頭，稍胖，穿戴整齊，非常注意自己形象。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對著鏡子刮臉，所以，雖說是絡腮鬍，學生們幾乎看不到他臉上的鬍鬚。他帶著高一兩個班的數學，為人謙遜和善，講課細聲細語。給人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儒雅。當時聽說朱老師已經有了對象，只是沒結婚。他家在原上的花園公社，雖說我家離朱老師家有十多公里距離，但因為都是原上人，給我感覺對我甚為關心。我猜想，朱老師那年頂多大我六七歲。
赤水中學相對於新寺學校，硬件設施要好很多，課桌板凳比新寺學校不僅新，而且刷了褐色油漆，桌面光潔靚麗，不像新寺學校課桌桌面粗糙不平，每遇考試，薄薄的試卷紙往往被鋼筆劃拉得千瘡百孔。兩個班男生在同一個宿舍，睡鋪分上下兩層，是由原色木板拼湊的通鋪，依牆而就，大約有二十多米長，中間幾個立柱釘了木頭塊，便於上鋪同學上下。為了方便，我和好同學平選擇了大家摒棄的、最裡面靠窗戶的下鋪。窗戶被上鋪床板從中間分割開來，窗框方格沒有玻璃，以前糊的報紙早已被風吹雨淋只剩下窗框周邊的殘留，經風一吹哆哆嗦嗦發出聲響。我覺得很好，宿舍裡瀰漫著的汗臭腳臭被窗外飄進來的新鮮空氣稀釋，至少讓我感到舒適愜意些。
但這種“舒適愜意”只維持了一個來月。隨著冬天漸漸來臨，窗戶上重新湖上報紙抵禦寒風。一天深夜，睡夢中被一陣騷哄哄的味道薰醒，接著聽到窗戶外傳來莎莎聲響。是哪個哈慫在尿尿？我喊了一聲。沒有應聲，莎莎聲依然。尿滴順著窗戶滴落到下鋪木板上，多虧我的鋪蓋為避免上鋪同學上下，特地離床板邊緣有幾十公分距離，不然的話，被子難以倖免。我翻身起來又喊了一聲，這才有了回答。你喊個慫呀。接話的是一班被稱作“街皮二流子”某某，外面廁所不去，你的尿都快撒到我被子上了。你算老幾，我不想去廁所怎麼了？吵聲把幾個同學鬧醒。一時間紛紛擾擾。想想這個同學是個惹不起的主，我只有把自己的鋪蓋朝裡面一再擠了擠，一直預留出一米多寬空間。小便人夜夜如故，而且不止一兩個。常撒尿的那扇方格上糊著的報紙也徹底脫落，幹這事的都是和“街皮二流子”走的近的那幾個，其他同學則沒有這個膽量，即使下雪天也都是去外面廁所。窗戶外那黃拉拉的一片尿漬最終還是被校長知曉，校長開大會發了脾氣，這才有所收斂。
整個校園只有一個自來水咀。每天起床後的洗漱（準確說是洗臉，很少有同學刷牙洗腳）猶如肉搏戰。天不亮水池周圍就擠滿了人。近乎一半的同學沒有洗臉毛巾，只有極個別女同學帶了盆子。沒有裝備的同學雙手掬一捧水，朝臉上胡亂一抹，用衣袖沾沾了事，有的乾脆低下頭甩甩得了。我們四個裡，只有鵬有一個小手絹，我們都用他的手絹擦過臉。冬天下雪了，不願湊熱鬧的同學乾脆捏一把雪在臉上蹭蹭，既省時省力，又方便快捷。
吃飯和初中時一樣，鹽開水泡饃。偶爾從家裡帶有辣面子，拌上鹽蘸饃吃，依然吃的酣暢淋漓津津有味。最幸福的精神享受是每月學校放一部電影。放映機很小，放映員用手一提放在桌子上，不像在村裡放電影時那種很大很笨重要用架子車拉的機器。放映的每一部電影都是從未看過的經典。印象最深刻的是《一江春水向東流》。我們這代人從小到大隻看過《地道戰》《地雷戰》《南征北戰》那三部電影，猛然接觸到這類把人性善美、醜惡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的悲劇影片，對心靈的衝擊無疑是巨大的。記得看完這部電影當晚，爬在鋪上我在日記裡寫了兩三千字的看後感。
這一年，正是恢復高考第二年，大家學習熱情非常高，但很快，這種熱情被無情現實衝擊了。物理化學兩門主課老師一直沒有到位。一個月過去，沒有；兩個月過去，還是沒有；一學期結束了，理化老師依然沒有到位。很多同學無奈之下選擇了文科，因為文科相對容易自學。原本理科很強的好朋友餘就毅然決然地放棄了理科，選擇了文科。兩年後高考，事實證明他的選擇是非常明智和前瞻。當時，”實現四個現代化“的口號深入每一箇中國人的骨髓。那時的校園裡奉行著”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信條，雖說我的文科要遠好於理科，但我還是選擇了理科。沒有老師，同學們一起自學。理科靠自學很難，幾乎不可能完完全全弄懂。這樣混混沌沌熬了整整一學期。
不能再等了，我決定轉學。
當我把想法說給家人時，剛新婚不久的二姐一口應諾下來。二姐夫他哥是我們豐原公社中學的老師。這層關係早就知道，只是覺得二姐剛過門，就給人家提要求，未免有些欠妥。姐弟情深，二姐為了我的前途，已經顧不了那麼多。豐原中學師資力量在全渭南縣（現渭南市）也算是不錯的。兩個高中班每年高考都要送幾個大學生。因此，想轉入的學生很多，沒有一定關係門都沒有。讓我想不到的是，二姐夫他哥竟然一口答應。
一九八零年三月的一天，二姐特地派人來學校告訴我，事情辦成了。讓我立刻辦理轉學手續。要好的幾個同學聽說我轉學很是羨慕。眼看高一學年就要過去了，理化老師還沒著落，誰不著急呀？那天，班主任朱老師特地讓我的好朋友，也是班長的平送送我。其實，平早已提出送我一程的。兩年多相處，彼此互幫互助，肝膽相照，早已超越了同學關係。
出了校門，我怕耽擱平上課，不停敦促他回去，他執拗不肯，肩扛著我的鋪蓋，從學校走到坡底，又從坡底攀援著上到原上，這才依依不捨惜惜相別。
不知怎的，想到其他幾個要好同學還要在缺少理化老師的赤水中學苦熬下去，我一點也沒有為自己轉學成功而感到興奮。
豐原中學離家近，每天上完晚自習可以回家。其實，鑑於家裡情況，我是很不願意回家住的。二姐出嫁，家裡無形中少了一個勞力，兩個弟弟一個上小學一個上初中，我的復讀，使得父親肩上擔子更重了。那年父親已年近花甲，除了在生產隊沒黑沒明地掙工分，農閒時還得到處趕會賣坨坨饃維持全家人的基本生活。原本已能為家裡創造財富的我突然上學，對父親來說，這無疑是在浪費財富，因此父親的埋怨可想而知，好在母親三個姐姐全力支持我，否則，我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復讀的。但學校宿舍主要針對離家遠的同學，我不在就宿人員之列。好在每天天不亮出門上學，上完晚自習才回家，每天和父親相處的時間不多。唯一的好處是每天能喝上兩碗熱騰騰的包穀榛子稀飯。如果家裡有饃，中午就不用回家吃飯了。雖然沒有一星菜，經常飢腸轆轆。但一旦捧起書拿起筆，就什麼也不想了，腦子裡只有學習學習學習。
在赤水中學時自己並沒有感覺到和其他同學的差距，但自轉入豐原中學，自己的短板一下子顯露出來了。主要還是理化課，老師按部就班上新課，而我連上學期的課程還沒弄懂。只有採取剛復讀那會兒的策略，一邊學習新課，一邊向其他學生求教沒有弄懂的舊課。得厚著臉皮討教，得下功夫挑燈夜戰！
豐原中學學風很好，同學們整天手不釋卷，個個學習刻苦。除上廁所和被老師趕出教室做十分鐘課間操，整個一天幾乎不出教室門，有人給起了個“壓壞板凳”的雅號。不到萬不得已，我是儘量減少求教同學的，畢竟，佔用人家時間總是不好的。連魯迅都說：浪費別人的時間無異於謀財害命。因此，每求教一位同學，我都感到愧疚不安。記得有一次向一位同學請教，他看了看習題，又帶著鄙視的眼光瞅瞅我，你以前在哪兒上的，怎麼連這都不會。當我告訴他以前學校一直沒有理化老師，他一句“那你還考個狗屁呀？’‘的話令我十分尷尬。
我很明白，即使使出十二分在努力，用盡全部身心，大學的門扉也不會為我打開。其實大家都明白，全班七十多個學生九成以上都只能是個陪襯。明知道考學無望，但卻沒有一個人放棄。這樣的刻苦學習某種意義上說絕不僅僅是為了考大學，就是想多學點知識，對得起父母養育，對得起老師的辛苦，更不想辜負這來之不易的、短短兩年的高中時光。我想，這是那個年代每一個高中生共有的想法！
這裡，必須提到一個同學，他叫孫奇，比我小兩歲多。我的很多難題都是他幫助解的。孫奇為人謙和有求必應。從他吃穿用度，看得出他家境應該很不錯。但在他身上絲毫看不出富有家庭孩子的傲慢、張揚。他是唯一一個我請教最多的同學，從來沒有對我的求教流露出絲毫的厭煩，反倒使我很不好意思地多次深表歉意，而他從來都是那句話：沒事的，有啥問題就問，只要我會。再說了，給你講也是我鞏固的過程。
一九八一年五月，高考前進行預選考試，預選等同於高考。全班預選上不到十個，孫奇名列其中。但高考時遺憾落榜，下半年，孫奇去了縣裡一所中學復讀，第二年如願考上西安一所大學。
我轉學不久，鵬也轉入原上的另一所高中就讀。欠賬太多，第二年高考失利，後選擇復讀，終於考上石家莊一所軍校。
選擇文科的餘是赤水中學那年預選上的僅僅兩個學生中的一個，高考未及，去了全縣最好的瑞泉中學復讀，來年考上西北政法學院。
班長平一直窩在赤水中學上，雖說高二時有了理化老師，但預選還是差了幾分。第二年經鵬的母親幫忙去了鵬就讀的崇寧中學復讀。因為家庭太窮，復讀的學費都是鵬的母親資助的。生活無保障，常常飢一頓飽一頓，無形中的壓力實在是太大了。一九八二年冬天，平揹著家人報名參軍去了新疆，兩年後從部隊直接考上軍校。應當說，平這條路是走對了。
預選落選，這是我意料中的事。因此，拿上畢業證那天，我就清楚，從此，我將於學校徹底告別。告別校門並不意味著告別學習。我沒有放棄讀書，離開學校後，曾經多次去好同學孫奇家，他家的藏書大多都被我借閱過。八二年三月底，離開老家，開始了我的打工生涯。即使在最艱苦的時候，讀書的習慣也一直保持著，就像每天上班吃飯睡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