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些日子，地產江湖除了綠城重組董事會之外，還有一件事值得書寫：萬科叫停萬村計劃。
2018年8月，萬科說要將租賃業務定為集團的核心業務。
半年後，萬科宣佈“萬村計劃”進村數目約為60個，獲取房間約10萬個。
沒想到僅僅一年後，萬科就宣佈放棄在坪山、光明等區域的已簽約房源，全部經濟損失由萬科承擔，再之後，萬村計劃徹底宣告GAME OVER
萬科的這場多元化的革命之旅，續了五年的一場迷濛，如同肥皂泡一樣被戳破了，兜兜轉轉之後，只留下了一地雞毛。
01
如今每次想到萬科，心裡頭總有些異樣，就如同2017年末，深悅君寫的《萬科，再見》的文章中講過狗哥的故事。
一次聚會當中，酒至酣處，我鬼神神差的問狗哥：“當初恆大碧桂園萬科三選一，為什麼選擇萬科。”
他說了一個詞：情懷。
我問，那現在為什麼會離開？
狗哥回答，還是一模一樣的一個詞：情懷。
地產江湖上，圈內流行的那句話「生不進恆大， 死不進萬科，生死不進碧桂園」中「死不進萬科」的就是說的萬科的工資低。
但即便工資低，萬科卻像有種神奇的魔力，就好像《妖貓傳》裡「雲想衣裳花想容」的楊玉環，總能讓白居易這樣的人心，心生嚮往。
記得很久以前跟狗哥聊天時，他還特豪邁的對我講：
“如果有一天，我要離開萬科，只有兩個原因，第一，萬科給我錢無法填補我的情懷夢想與現實生活的差距，第二，身體垮了，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到第三個理由讓我離開萬科……”
但狗哥終究是離開了，不知道是找到了第三個理由，還是酒偏高入了愁腸，搖搖晃晃走出去的時候，他嘟囔著說了句：“萬科，已經沒有情懷了！”
是啊，少女情懷總是詩，嫁人以後，少女已不是少女，而情懷自然便跟著沒了。
02
2019年春節過後沒多久，萬科推翻了已執行了很多年的考核框架，遍佈在祖國四面八方的30多位萬科城市總經理，被下達了一個命令：把利潤放到最高權重。
而在此往前，萬科最看重的是：銷售額，隨後是回款率，最後才是淨利潤。
於各位封疆大吏而言，只要淨利潤不低於百分之十即算合格，評分就不會出現麻煩，但事到如今，房地產就是一匹斑馬，非黑即白，而評判黑白的標準也只剩下了一個：利潤。
利潤達不到要求，說什麼做什麼都是扯淡。
張紀文已經在萬科呆了18年，這位浪漫不羈的廣東男人，年輕時也是標準一憤青，玩樂隊，唱搖滾，已過中年，還是懟天懟地懟空氣。
2015年秋天，當騰訊小馬哥時常站在窗前眺望漆黑的夜空，心中苦苦琢磨馬雲為什麼要全力搞阿里雲的時候，張紀文就已經推出了萬科雲，這朵帶著鄉土特色的“地產雲”，硬是被擺在了萬科的高管會上。
張紀文說過自己是夢想家，總會滋生出各種各樣的夢想。
後來，他索性將這些夢想取名為“八爪魚”，這個八個爪包括了教育、共享辦公等等看起來極有吃力不討好但至少有些情懷味道的業務。
彼時彼時，一堆萬科高管圍在一起品頭論足，像極了《神鵰俠侶》中風陵渡口的那一晚，各式江湖客共同談論著神鵰大俠的下一步動作。
張紀文也在現場，但是卻不以為然，暗中搖搖頭說道，這些傢伙，撐死只懂了20%。
但是，那時候王石還在，八爪魚的這些夢想業務，即使在寶能已兵臨城下的時候，也得到了王石的鼎力支持，即使在離任後這兩年，只要是張紀文發佈新業務，都有看到王石在現場給他搖旗吶喊，但蕭瑟秋風今還是，換了人間，如今的王石能做的也僅僅只能是搖旗，再也做不了任何支持張紀文的實事。
而鬱亮是個理科生，他相信的是數字。
2017年，張紀文負責第八個年頭的南方區域，銷售額1515億，佔比28.60%，排第一；2018年銷售額1434億元，佔比23.64%，降到第三。
2017年，南方區域的淨利潤196億元，佔比43.78%；2018年淨利潤123億，佔比降到40.73%。
到了2019年一季度，不管是銷售面積，還是銷售金額，南方區域乾脆都掉到了墊底，不必提回款和回款率，更不必提如今佔據萬科30%最高權重的利潤了。
於是，曾經轟轟烈烈被鬱亮寄予厚望的萬科新的核心業務“萬村計劃”停了。
有些情懷味道在裡面的“八爪魚”，到如今也只剩下教育這一個爪子。
自從王石離開以後，張紀文就不再自詡夢想家了，他自己的使命也不再是為萬科賣房子，而是為萬科找一條活路。
一位萬科的老人說：
“張紀文的浪漫故事，結束了。”
是的，結束了。
沒有利潤，不要談夢想；活下去，不要談情懷。
03
一朝天子一朝臣，縱觀古今，無論哪個王朝都會刻下統治者濃郁的個人特色。
雄才大略如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有心殺賊無力迴天如南唐後主崇禎皇帝，或者昏庸無道的那些帝王，當朝當代哪個不是最高領導的縮影？
王石之於萬科，就像馬雲之於阿里，霍華德.舒爾茨之於星巴克，就像上帝按照自己的樣子製造人類一樣，這些企業家在創辦企業時，也將自己的靈魂注入其中。
之前的萬科之所以能成為中國企業的一個標杆，與王石的個人品性息息相關。
而鬱亮作為王石背後的男人，當王石瀟灑的泡妞、留學、划船、爬山，廣告代言之時，是鬱亮撐起了萬科的崛起，但是說到底鬱亮和王石的性格是不一樣的。
鬱亮曾經這麼形容過：
“如果說王石是老虎和孔雀，有情懷，表現力，有感染力，有控制力，靠人格魅力掌控著局勢，那麼，我就像貓頭鷹，一隻眼睛睜著，一隻眼睛閉著，一隻眼睛看世界，一隻眼睛找機會。”
國企深鐵不是華潤，鬱亮與王石的性格與作風也是南轅北轍，這也就註定了新老萬科的天差地別。
2003年，王石從珠穆朗瑪峰下來，去雲南哀牢山拜訪他的偶像，前菸草大王褚時健，那時褚時健已經76歲，剛剛創業種橙子1年多。
王石問褚老，橙子掛果要多長時間，他說要六年，王石很震撼，六年後褚老就80多歲了，一個70多歲的老人創業，大談80歲以後的場面，這是一種什麼精神啊！
後來，王石寫了一個文章來說他與褚老的交往。
裡面用一句話向褚老致敬：“衡量一個人成功的標準，不是看這個人站在頂峰的時候，而是看這個人從頂峰上跌到低谷時候的反彈”。
這句話，是巴頓將軍說的，也是1984年王石在萬科創業時，他在萬科的地板上寫下的兩句話之一。
另一句是肯尼迪的就職演說：“不要問社會能為你做什麼，而是要問你能為社會做什麼”。
寫在這兩句話的十年後，1994年，許家印剛剛離開舞陽鋼鐵廠，碧桂園還沒走出順德的時候，王石就開始了萬科的一次重大改革——從多元化轉向專業化。
多元化的企業可以做大，但是在任何一個行業都難以進入前三，這就好比南慕容熟讀天下武學會很多武功，但始終敵不過北喬峰的一套降龍十八掌一樣，雜而不精，難以至巔峰。
王石是有野心的，他一直以來心存一個遠大目標：希望有生之年做一個偉大的公司。
什麼叫做偉大的公司？
彼時的王石認為：
第一，要做產品，產品被市場上接受；
第二，要做品牌，品牌要超越一般的企業；
第三，要有行業標準，就是你不僅僅是品牌大家願意接受，而且你還要帶領行業往前走。
除了這三點，王石認為偉大的公司還要有被市場欣賞的企業文化，成為推動社會往前進步的正能量。
而多元化戰略，無論從哪方面看，明顯難以成就一個偉大公司的願景。
於是，王石從這一年開始，帶領萬科堅定的從多元化轉向專業化戰略，一心死磕住宅地產，至於其他產業鏈，能賣的賣，能送的送，賣不出去也送不出去的，就果斷關掉。
這是萬科發展歷史上最重要的一次戰略決策。
專業化戰略，證明了王石的大局觀，也讓萬科從地產行業率先突圍，在往後的二十年，一直處於中國房企TOP1的位置。
04
回想二十年的萬科，我忽然覺得不應該比作文章開頭《妖貓傳》當中讓人心馳神往的楊玉環，而是楊玉環親口說出“大唐有你才真的了不起”的李白。
可以這麼說，地產江湖之中有了萬科這樣一個標杆型企業，真的了不起。
是一家當之無愧的偉大公司，因為它一直站在山頂，且以身作則帶領著行業往前走，真的成為了推動社會往前進步的正能量。
萬科做的第一個住宅項目就開了物業管理的先河，為了踐行優質服務的理念與口號，第一任物業經理陳之平懷揣抹布，隨時清潔小區，時任萬科地產總經理的姚牧民喝小區游泳池的池水，因為首創服務業主的理念而迅速形成強烈影響力的萬科，引發國內房地產的瘋狂效仿，從此，地產江湖便從交鑰匙就完事的野蠻時代進入了物業與服務時代。
萬科想每年都進行全方位的客戶滿意調查度，於是，地產江湖便有了萬客會，一直倡導的是客戶是我們永遠的夥伴。
大家都在賣期房的時候，萬科說：要有樣板間，於是，地產界有了樣板間。
大家都擔心教會徒弟餓死師傅的時候，萬科說：我來教大家怎麼更好的做房子賣房子，於是出了無數版書，其中《萬科設計管理標準化文件》這本小冊子，早就被各中小地產公司，各民營設計院，各出版社引用了無數遍。
大家都認為只要讓員工多賺錢就行了的時候，萬科說員工需要精神滋潤，所以就有了地產行業首個企業內刊《萬科週刊》，一度滋養了無數萬科人，更滋養了整個地產人，甚至有新聞報道一對網友約會都是拿《萬科週刊》做暗號。
大家都是公司至上的時候，萬科說人才是萬科的資本，所以他親手剪除了所有的裙帶關係，建立了中國商界最早最乾淨的職業經理人體系。
在那個全民下海，做原子彈不如賣茶葉蛋的瘋狂淘金年代中，王石率先提出了超過25%的利潤不做，後來連拿地也要劃清界限，以城市拓荒者的形象出現，遠郊弄塊地，學校配套弄起來，就為了一個公開透明。
大家都在追求規模的時候，他提出“做綠色建築先行者”等可持續發展理念，放棄了企業收益，卻換來更大的社會效益。
王石時代萬科的最高權重是消費者，以消費者為中心，是萬科經營的底線，到如今變成利潤至上。
在大家都卯足了勁衝千億規模的時候，萬科卻放緩了腳步，開始對質量進行反思。
他認為中國的建築行業與日本同行相比具有巨大的差距，中國建築行業誤差是釐米級，而日本同行誤差是毫米級，王石於是決定要彌補這個差距，於是就有了著名的千億計劃，當然，千億計劃不是當時大家都在追求的銷售業績，而是選擇1000名工程師，用1億人民幣分期分批送到日本的工地進行參觀學習，師夷長技以制夷。
那個時候的萬科的觀感，更多不是業績和數字，而是很多行業正能量和行業擔當。
王石能最大限度的剋制自己對於財富與權利的慾望，這也從根本上決定了萬科不是為了利益不顧一切的那種。
王石是有情懷的，這種情懷從萬科誕生的80年代就已經生根發芽，自由而富有創造性。
到了二十世紀的頭個十年，這種情懷已經長成了參天大樹，枝繁葉茂，繁花似錦，那是萬科彌足珍貴的企業文化和價值觀。
“就算我死了，你們搞多元化，我還是會從骨灰盒裡伸出一隻手來干擾你。”
王石的這句話，始終刻在我心中，總覺得這座地產江湖沒有了他王石，少了些俠味。
05
孫宏斌在2018年融創的年報發佈會上表示，他已經不想爭第一了，那時候整個會場內外的空氣都是快活的，但早在十年前，王石對於排名第一就已經不在意了。
他說：
“當人在第一的位置上，就會時刻想著保住第一的位置，所以萬科的發展速度就非常快，但是如此大的規模和如此快的速度下，產品質量難以保證，市場好的時候沒有問題，但是當將來市場成熟飽和的時候，增長沒那麼快了，如果保證不了質量，將來怎麼辦？”
當時，王石就提出萬科要改變經營模式，因為萬科的體量太大，稍不慎就會出現質量事故，要拋下第一這個沉重的包袱，第一固然好，但是質量好了，哪怕只拍在第三，總比質量不好的第一要好得多，而萬科在速度與質量衝突的時候，應該是質量第一，速度與成本衝突的時候，還是質量第一。
對萬科質量的擔心，王石通過主動放下做第一的虛榮很好的解決了。
當時光的車輪滾滾向前，王石離開萬科一年的時候，十年前的擔心還是爆發了。
2018年地產江湖的上半年，全中國的火力都被祖國排名第一的房企吸引。
隔三差五的安全事故讓鳳廠隨時隨地都處在風口浪尖上。
但到了下半年，萬科步其後塵，在質量上接二連三的出現大大小小的事故，迎來了自己的多事之秋。甚至比宇宙第一房企也是不遑多讓的。
更讓我感到不解的是：以前的萬科，即使偶爾出了事故，也是有擔當的，王石會率領一眾高管很誠摯的去解決問題。
但是現在的萬科，無論是良渚與全國各地很多項目的質量問題，還是止不住的坍塌和安全事故，至少從公開信息上來看，鬱亮似乎不打算對此問責。
萬科方面也是遮遮掩掩，採用了事情總會不了之的解決之道。
到最後落得一個白茫茫一片真乾淨，就好似什麼都不曾發生一樣。
這是偶然嗎？
答案是否定的。
在利潤提升為最高權重，想方設法要活下去的指令當中，類似張紀文這樣的封疆大吏們收齊了越來越遠的夢想與越來越小的野心，也收起了冒險與銳氣。
房地產的利潤哪裡來？
大多數城市總都轉向降低拿地成本，合理規劃財富稅費等等。
但是，林子大了，總有人會選擇從土建成本上做文章。
比如，在一些城市的工程管理部，他們最引以為傲的事情就是技術優化，而如今的地方所謂技術優化甚至被用到了研究如何減少打樁數量，甚至從防水上減成本，從品控上減成本，上樑都已經不正了，這下樑還能不歪嗎？
當然，這兩年頻繁出現的負面，完全沒有阻擋萬科壯大的步伐。
過完2018，萬科喜提中國房企銷售第二名，位列碧桂園之後，銷售業績高達6000億。
但，這是一門生意了，一門理科生鬱亮和國企深鐵眼中，可以用數字來量化價值的冰冷生意。
06
作為已經是前萬科員工的狗哥，很懷念王石，他說王石總喜歡談情懷。
我問：情懷能當飯吃嗎？
狗哥固執的點了點頭，任我怎麼以小孩子才看情懷大人只看利弊來打擊他，他都堅持己見巋然不動。
我甚至舉了他最喜歡的《射鵰英雄傳》例子，歐陽鋒等人在海上遭遇鯊魚群，周伯通、洪七公等有趣之人儘管武功精湛，但架不住鯊魚太多，眼看幾人都要葬身魚腹，西毒歐陽鋒倒出一杯毒液，頃刻間就將成千上萬的鯊魚毒死。
現在高聲嚷嚷著活下去的萬科，需要的不是有趣不是情懷，而是這一杯東西。
只要自己能活下去，毒不毒也就無所謂了。
狗哥說，可是，我總覺得少了什麼。
我說，別糾結來糾結去的，皇帝都不在乎，你一連小太監在乎個啥啊。
狗哥久久無語。
忽然想起，曾經有記者向鬱亮提了個略顯尖銳的問題：現在，有一種聲音說萬科越來越傾向於做政治正確的事情，可能有點失去了此前能夠引領行業的銳氣，您怎麼看？
鬱亮遲疑說：“真的嗎？沒有成功的企業，只有時代的企業，我們是新萬科。”
是的，這是一個全新的萬科，一個佈局越來越多元化，在正道上擁有一片肉眼可見的金色坦途，業績越做越好，產業鏈又長又寬又廣又紅又明朗。
而之前的那個老掉牙的萬科，已經徹底與我們告別。
自從換帥後深鐵入主，萬科的業績算得上突飛猛進，短短不過兩年從三千億衝到了六千億，與業績一同突飛猛進的是萬科關於政治的自我修養。
其實這原本就無可厚非，與國運捆綁，素來就是最正確不過的決定了。
我明白狗哥口中說的少的那種東西是什麼。
《西遊記》中猴子被壓在五指山下之前，他是花果山水簾洞美猴王齊天大聖，憑藉一身神通，上天入地攪得周天徹寒，在加入三藏的隊伍之後，它被賜了一個新名字：行者。
自此之後，那隻敢大鬧天空的猴頭便走上了帶髮修行，幫助官方代表的唐僧西天取經的正道！
最後的最後，取經成功，悟空也被官方組織上冠以佛稱，修成正果，皆大歡喜。
只是人間再也不見當年那個嫉惡如仇不服就乾的齊天大聖了。
如今的萬科，就像加入了取經隊伍的猴子。
一個民族，總有些東西是不能褻瀆的。
天破了，自己煉石來補；洪水來了，不問先知，自己挖河渠疏通；疾病流行，不求神蹟，自己試藥自己治；在東海淹死了就把東海填平，被太陽暴晒的就把太陽射下來。
一個行業，總得有好的企業帶來正向的精氣神，以前的萬科是有的。
但是現在的房企，斧頭劈開的天地之間，全都是跪著匍匐著的人。
國字背書，沒有了情懷，沒有引領行業正能量的擔當與浩然之氣，曾經擔得上偉大企業的萬科，如今所剩下的，不過就是那一串一串屢破新高的數字而已。
07
公元前196年，韓信被劉邦的妻子呂后誘殺於長樂宮鍾室，死前長嘆：悔不聽蒯通之言。
如果時間倒流回去25年，王石會拒絕那40%的個人股權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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