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 | 王亞彬

北舞附中一年級9歲的王亞彬

九歲的我,已經離開家來到了全國舞蹈最高學府“北京舞蹈學院”開始寄宿制的學習。每週父母如同運輸大隊長,從天津給我帶去各種好吃的,生怕我營養不良或者勞累過度。回想起來,冬季裡的每一次分別,母親總是在臨行前,單膝跪地幫我把小棉衣的拉鎖拉好。而每次,抬起頭,在我的面前充盈的是滿面淚痕的母親。父親,則站在一旁微笑地看著我們。從那個時候起,我彷彿懂得了為什麼“女人是水做的”。

稍微長大一點,便自己搭乘火車回京。父親送我到車站,最令我忍受不了的時刻即是分別。我把火車票從紅色捻成了藍色,年復一年。可每到那個時刻,我總是無法平心靜氣,即便到了快四十的年紀也是如此。慢慢地,我可以獨自拎起沉重的行李,可以與擁擠的人群抗衡,可以通過快速通道買到自己要坐的班車,可以獨立完成太多以前需要父母做的事情。這彷彿拉開了我與父母的距離,也許,父母可以通過這些事情和從小離家的我建立某種聯繫,而眼下這種聯繫彷彿也越來越少。我感到我獨立的到來,而孤獨也隨之而來。每一次,我的目光越過擁擠進站的人群,看見父親戴著棒球帽,站在人群中背起雙手的樣子。我的眼眶總是無法保持乾燥,我甚至沒有以前堅強,因為連站臺還沒有走到就潸然淚下。

第一次見父親落淚是1999年,我本科報到的那天。那次父母專程開車去了北京,一路陪我報到,將我附中的被褥、床單全部替換成嶄新的,裝在後備箱一併發往北京。一路歡聲笑語,父親開車,約莫三個鐘頭,我又一次長時間地離開了麻花、包子們,來到北京舞蹈學院的院落裡,滿眼的熟悉與陌生。

本科宿舍第一學年,房間裡一共住了8個女生,整個樓道里最大的一個房間。附中同學算上我一共三個人,我們都在一起,其他都是外地考來的同學。因為到京時已過午時,只有為數不多的上鋪,我們一起費了牛勁把被褥弄到上鋪,掛好蚊帳。9月初的北京,有著酷暑的餘熱,房間裡所有人的前心後背都溼了。簡單地吃過午飯,父母準備回津。我和母親坐在車裡聊著天,等著去廁所的父親回來後出發。可左等右等都不來。我說我去看看,跑到一層的男廁所,站在側門喊父親。他爽快地說馬上就出來啦,我也沒多想,回到上車。從反光鏡看見父親從廁所出來,徑直走到車旁,可手裡的毛巾一直在不停地擦臉,擦臉,擦臉。父親坐上車,還在擦。我和母親都覺得很是奇怪,車裡忽然安靜下來,這會父親擰了擰手上的毛巾,我從後視鏡裡看見兩顆通紅的眼睛。

在我的記憶裡,父親從未落淚過,他是一個無所不能的人,謙遜、幽默而又低調。我記得在我為數不多可以回家的日子裡,我們一起騎著自行車,穿過各種小衚衕,將笑聲灑滿煎餅果子和盛滿豆腐腦的鍋子裡。我還記得,老人們都在的春節裡,大家圍坐在一起,父親一人施展廚藝,用無法忘卻的美味撐滿整張桌子。然後,每個人都撐得直笑,挺著卓越的身板出門放花,可是沒有一個人在盛宴後能蹲下來點燃爆竹,大家為此又在燦爛的三十年夜放聲盡情地笑。在烹飪方面,我也許天生愚笨,父親教了我很多次簡單的步驟,蒸魚、炒菜。我卻連冷熱水放餃子都分不清,時常煮成片湯。可是,我覺得父親在廚房裡有條不紊地操作,實在太酷了,我想我的酷也許只能出現在舞臺上吧。

夜深沉 | 王亞彬

舞劇《青衣》 (攝影:劉海棟)

舞劇《青衣》的創作,經歷了漫長的籌備、排練,終於進場合成,準備在我的母校北京舞蹈學院進行為期三場的預演。從1993年入校迄今,已然度過26個年頭。將自己的作品為母校呈現,心情相當緊張和激動。

在北舞南門的那條巷子間,車轉彎的地方有一大片草坪,那塊草坪之上有棵非常粗壯的大樹。冬日雪景遠遠望去,美得連時間都停止了。夏日裡,道路兩側掛滿了槐花,一撮撮蛋黃的花瓣像極了海底的水母,搖曳著墜落在車頂上、地面上。“舞蹈家的搖籃”我又回來啦,看著工作人員在花間飛舞般地忙碌著,期待著新戲的合成,預演。

在我們合成的日子裡,父親一直都跟在劇場裡,悄悄地坐在一個角落,看著我們忙,吃飯的時候跑來一併張羅著。我知道每一季“亞彬和她的朋友們”到來的時候,家人最興奮,同時也最緊張。我九歲離開父母,獨立生活,北舞附中一年級,父母只能在每個週日往返一趟北京。落地北京的時間可能不會超過5小時,幾乎就是碰頭,吃中飯,文化課教室聊一聊,母親幫我拉上小棉衣,父母就回天津了。

由於父母的全職工作,他們幾乎在我上學的時候沒看過一節課,一場演出,無論附中還是本科的10年。唯一一次週六上午,父親請假來看我的基訓課,結果發現我面若番茄,小腦袋一直耷拉著,反應比同學們慢半拍。他本能地知道我又發燒了,於是向老師請了假,帶我去了海淀醫院。我記得那天我真的很開心,一是因為父親來看課,二是因為醫院門口的娛樂抽獎,我抽中了一袋洗衣粉,與這些相比,發燒好像不算什麼了。

然而,從“亞彬和她的朋友們”開始,幾乎每場父母都準時出現。他們從來不會多說一句,從來都是默默地在某個角落安靜地注視著我。有時累極了,偶爾會和父母其中一個人的眼神對望一下,看到的全是心疼的表情,欲言又止,趕緊躲開目光,避免壓力、疲勞帶來的情緒失控。

這一次,預演,父親來了,母親在家休息。現在的父母退休了,只要他們有體力,他們就會一直陪我在劇場,但還是老樣子,一言不發,靜靜注視。

夜深沉 | 王亞彬

舞劇《青衣》 (攝影:張羅平)

預演一演就是三天,第一場,早上9點進劇場,合光,合景,合視頻。大家有條不紊地忙碌著,接著聯排、採訪、化妝、演出。一天24小時,從7點30就出門了,直到演出結束,感覺任務才完成了一半。舞劇《青衣》是國家藝術基金2015年度資助項目,也是上海藝術節扶青單元的委約項目。為此藝術節專門從上海派來了紀錄團隊為此進行拍攝。那會兒“筱燕秋”跳的我淚流滿面,不知道該怎樣更好地收斂起自己的情緒,忘情地表演過後,從裡往外透著無力,卻還要咬牙完成拍攝。結束了舞段拍攝已經23:00,接著,在空曠無人的舞臺上擺放燈光,打亮。劇場好像除了值班的人以外,其他人都已經回家。我臉上帶著淡淡的殘妝,明晃晃的燈撒在我身上,竟然覺得一陣暖意,入秋的夜晚卻是有些寒涼。

採訪開始了,多數也是問我的生平,關於創作,關於人生,關於……不知道聊到哪個問題的時候,忽然靜悄悄的觀眾席一聲椅子響,拍攝瞬間停下來。順著聲音望過去,一個人影從昏暗的角落裡站起來,逐漸慢慢地向舞臺亮光的地方靠攏。所有人都屏住呼吸,不知道還有觀眾在。那人,頂著一個棒球帽,越來越近。夾雜著眼影和汗水印跡的眼睛因為夜深而感到乾澀,刷了好幾次眼球才看清,那人是我父親。我趕緊跑到臺沿,靠近他。這會,父親應該是困得不行了,眼睛半眯著跟我說:“彬彬,太晚了,我要先回去,不等你了,你自己回家注意安全……”

不說倒好,這話扎進耳朵,太難過了。我忍著,什麼話都沒能說出來,特別使勁地點點頭,嗓子眼擠出一個聲,“嗯”。看著父親有些弧度的背影從劇場門洞消失,我的眼淚噴湧而至。站在攝影機旁的外國友人不能明白髮生了什麼,但對我而言,太多的感動,愧疚和不捨。為了早點拍完,我盲從了我的控制,我用肌肉把情緒壓的扁平,淚水在流出來的路上被風乾。我轉過身,背對起所有人,空無一人的觀眾席是黑漆漆的一大片,而我的小臂上全是滾燙的淚。

本文刊2019年6月26日《文匯報 筆會》

照片由作者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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