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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王旭東，60年代人，石柺區基層文化工作者，喜歡讀書，熱衷講述本土小人物故事，偶有散文見於報端雜誌。
清 水 餄 餎
石柺小鎮以一條丁字街為中心，加外圍一環構成。如果把“丁”看作“人”，小鎮便是一個“囚”。拘禁在小鎮的萬數居民咋看都是一副囚徒的摸樣，當年我工作的辦公樓正在這一橫一豎的交叉處，所以更是不幸，宛在“囚”中央。
那時小鎮是礦區政府所在地，儼然一方政治經濟文化的中心。不過，它卻連城裡的一箇中等社區的規模也沒有。即便早年煤炭經濟紅火、頗為繁華的時候，那滿街的煤面子也終究上不了檯面。十里八鄉的農牧民來小鎮掛活羊、賣土豆、換雞蛋，隨便將馬車、驢車、農用車往街邊一停，出了貨後就到旁邊的集貿市場採辦日常用品。
民以食為天。丁字街、環形路有百十家店鋪，一半以上都開過飯館，能超過十年八年的招牌屈指可數，不像傳統的縣城有張記王記的老字號。
集市門口有間香菸鋪，隔壁是一家只有四張長條小桌、主打餄餎削麵、輔以肉素包子的小飯館。我不知道它是什麼時候開張的，一次等老闆娘上餄餎，環顧四壁看見一塊寫著“財源廣進、鵬程萬里”的玻璃畫，落款的紅漆字已經脫落，隱隱約約有199x年的字樣。
開店的是兩口子，50多歲，上世紀90年代“砸三鐵”時的區屬企業下崗工人。男的負責廚房，和麵、煮麵、調湯；女的負責前臺，傳菜、打雜、算賬。工人出身的老闆娘，臉上全無買賣人天然的殷勤，一副不冷不熱、不緊不慢的樣子。只是在顧客抹嘴走人時，才從身後淡淡地飄出一句：再來啊……而顧客也不回頭，“嗯”的一聲就溜達到街上了。小 店的餄餎和它的主人一樣平淡無奇，一汪清水、一把麵條、一勺肉末臊子、些許蔥花。如果需要放幾根芫荽，添一顆剝得光溜溜的煮雞蛋。餄餎店的主顧多是平頭百姓，少有衣著光鮮的達官貴人屈尊造訪。因此，量大實惠就成了本店招牌。
五大三粗的窯漢，兩大碗餄餎，一大籠肉包子。大蒜擱在嘴裡咬得咯吱咯吱響，低檔香菸磕在易拉罐做的菸灰缸裡。大嗓門說著加班攉煤的盛況，吹噓自己一個人單挑一個班組，得意之餘掏出紅紅綠綠的一沓獎金臭顯擺。遇到老相識就到隔壁菸酒店整一瓶二鍋頭，花生米、茶葉蛋、爛醃菜下酒。少頃，暈暈乎乎，拍出一張大鈔喊老闆結賬。和對桌的那位拉拉扯扯、亦真亦假爭搶付賬之後，收了找零，續上一支菸，大踏步推門出去。
老闆娘始終沒有厭煩的神情，靠著門框，靜靜地聽著食客們的家長裡短和雞毛蒜皮。聽到會心處，嫣然一笑。
中午是餄餎店最繁忙的時候，主顧是不肯吃食堂的中學生，他們三一群五一夥地衝進來，稀里嘩啦地佔座位搶凳子。其他顧客進來，老闆娘就會說：“學生娃娃們要上學，要不先緊他們吃吧？”看到亂哄哄的小飯館，一般人都會知趣地走開。老闆不停地在後廚壓餄餎、起包子，熱氣騰騰。鼓風機、換氣扇夾雜著孩子們的笑聲、吵鬧聲，構成了鍋碗瓢盆交響曲，傳到馬路對面和集貿市場裡。
孩子們吃得快，走得也快，喧鬧之後小店復歸安靜。老闆娘依然不緊不慢地收拾碗筷、扶起的凳子、擦抹飯桌，嘴角一絲微笑：“這群娃娃，真害呢……吃得挺乾淨，挺好。”
單調的餄餎店與隔壁集貿市場二層的酒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家酒店開始叫山城酒樓，又改成海寬酒店，然後、然後、然後不知幾易其主。大菜小炒、烤鴨燻雞、火鍋燉菜、燒烤蒸鍋……熱鬧的時候政商接待、紅白喜事、親友聚會都在這裡，歡歌笑語、賓朋滿座。在風光無限的酒樓腳下，餄餎店顯得渺小寒酸。
清水餄餎堅挺的存在，十數年不變的味道和幾近木訥的食譜似乎成了小鎮的一道風景。
喜歡餄餎店的安靜樸實，店主人話少卻正對我的脾氣。比起那些滿臉堆笑、恨不得掏光你腰包的生意人，顯得從容自然。時不時總要去那裡坐坐，一碗清水餄餎、一碟小菜、一枚雞蛋，看看窗外的街景，聽聽食客們的閒談。
如果前一天晚上喝得酩酊大醉，次日早晨總想湯湯水水喝一碗餄餎。等待上面的時候，老闆娘先端來一碗熱騰騰的麵湯：“喝酒了吧？先喝點麵湯。”後來養成了習慣，醒酒的第二天吃早點總要喝碗麵湯暖胃，感覺柔和多了。
有一年，我喝中藥，大夫叮囑不能吃芫荽。當老闆娘端上餄餎時，我一根一根地挑出去。
她有些疑惑：“我記得你吃芫荽的啊？”
我搖搖頭：“吃中藥，忌口。”
此後，我的碗裡就不再見芫荽的影子了。也許忌口的顧客為數不少，老闆娘乾脆將切好的芫荽放到餐桌上，由顧客們自行取食。半年後頑疾痊癒，我夾了一筷子芫荽放到碗裡，正要開吃，老闆娘問道：“你的病好了？”我笑著點點頭，她也笑了。
話語很少的老闆娘有一次跟我打開了話匣子，滔滔不絕。那是全區慶七一大合唱比賽之後，我和同事到小店吃早點，老闆娘主動與我搭訕：“昨天晚上你們組織大合唱了？我在廣場上看到了，哎呀呀，真好呢！聽著聽著就好像回到那個時候了！”
老闆娘的眼睛閃爍出異樣的光芒，那是一種回到青春的眼神。
“當時我就想啊，要是我們廠子還在，要是我們還沒有解散，要是我們還沒下崗，我也在臺上唱歌呢！我們廠子人可多呢，參加大合唱還要選拔！我年輕的時候特愛唱歌，每次大合唱都站在前排。陳秀華、張玉剛朗誦，我和我們那口子領唱……”
說著說著她居然哼唱起來：“革命人永遠是年輕，他好比大松樹冬夏常青……”
後廚的老公喊道：“哎哎哎，別格沓了！快上面，人家還要上班呢……”
老闆娘一頓，有點不好意，慌忙轉身忙碌去了。我們走的時候聽見老闆娘還在哼著：“他不搖也不動，永遠挺立在山頂……”
我停在門口，情不自禁地回頭望了望，心中竟有些茫然的歉意。
礦區賴以生存的煤挖完了，被列為資源枯竭地區。天空湛藍，空空的站臺再也聽不到轟鳴的機車，人們陸陸續續逃離小鎮，好多街區一片荒蕪。再後來，我也走了，將那個囚籠般的小鎮遠遠地甩在身後。
城裡的夜晚全無睡意，獨自走在街上，看著燈火輝煌的街景和火熱爆滿的燒烤攤，喧鬧和浮躁攪動著不安的心。
忽爾想起那家餄餎麵館，在這樣的夜晚，應該早已打烊，透過門窗護板，疏漏的燈光照射在黑漆漆的路邊，老闆和老闆娘或許盤點一天的收入，或許提早準備明天的食材。
我想好了，過些日子一定回小鎮看看，再去那家小店，一碗清水餄餎，加雞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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