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久天長》用了3小時的時間,其間再現了上個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計劃生育、嚴打、下崗、下海潮等歷史時刻,展示了在時代洪流裹挾之下普通家庭的浮沉與變遷,個人的命運悲歡。

耀軍、麗雲與英明、海燕兩家既是同事又是鄰居,耀軍的兒子劉星和英明的兒子沈浩同年同月同日生,兩家人親如一家,在筒子樓裡過著簡單、平淡的日子。由於牽繫到兩家孩子的一次出溺水意外,劉家獨子劉星在水庫溺死,再加上下崗打擊的耀軍夫妻倉皇逃離生活了多年的北方城市,隱居在福建一個小漁村,為了彌補失子之痛領養了一個孤兒取名劉星。他們把對夭折孩子的情感傾注在養子身上,然而叛逆期的養子不服管教,離家出走。30年裡,失子、失業、失鄉的耀軍夫妻漂泊在千里之外,背井離鄉,舉目無親。

30年來,負疚之情折磨著英明一家,“為了工作”的理由也並不能讓海燕對自己當初對劉家造成的傷害釋懷。劉星的死同樣折磨著發小沈浩,儘管兩家大人為了保護他都對他隱瞞真相,但因為巨大的愧疚讓他“內心長了一棵樹”,始終無法面對自己。

30年後兩家人再次相見,是在海燕臨終前,海燕在床榻上緊緊握住麗雲的手,艱難地說出“現在有錢了,可以生了”後溘然離世。沈浩親口告訴耀軍夫妻當年劉星溺死的真相時,所有的悲傷、憤懣、驚懼、愧疚、痛苦隔著時空變得雲淡風輕。

影片最後,耀軍夫妻看望沈浩的新生兒子時,接到繼子劉星打來的電話——這個“劉星”帶著女朋友回了老家,尋找“父母”。陽光透過風拂動白色紗簾投映在老兩口的臉上,飽經歲月摧殘的臉上,笑容影影綽綽。這一生所遭遇的傷痛彷彿在這一刻變成虛幻,還有什麼比浪子回家更讓耀軍夫妻寬慰、踏實的呢?

善良的人們總是希望地久天長,他們希望友情地久天長、親情地久天長、愛情地久天長、穩定的工作地久天長、安穩的生活地久天長,然而,這世間,真的有地久天長這回事嗎?

本片在德國上映時被冠以“催淚彈”之稱,據說全片175分鐘放映時間裡,全場觀眾眼淚與抽泣齊飛。對於影片歷史背景不瞭解的國外觀眾之所以如此動容,應該歸功於兩位主角的精彩表演。王景春曾與王小帥首次合作,在《我11》中把一個來自上海支援三線城市的懷才不遇、對生活無奈又堅持的父親的形象表現得出神入化,此次,他再度與王小帥合作扮演《地久天長》男主角耀軍,表演極具張力,充滿細節和層次。女主角詠梅非表演科班出身,也不是傳統意義上的美女,卻憑藉著獨特的氣質,令人過目難忘。第一次欣賞她的表演是在《中國式離婚》中,她與陳道明、蔣雯麗搭戲,個人感覺,當時她的表現已經輾壓科班出身的蔣雯麗。此次在《地久天長》中,她沉穩、內斂,不事張揚,沒有太多激烈的表達,沒有聲嘶力竭,卻有自己的立場和態度,把善良、隱忍、剋制,對命運和磨難的順遂,對情感萬般壓抑的麗雲刻畫得入木三分。他們的表演是自然的呈現,沒有特別勾勒人物的成長背景或心路歷程,只是藉由一段又一段到位的情緒狀態,串聯起人生的轉變,獲得名至實歸的電影殊榮。

令我印象最深刻的一場戲中,王景春與詠梅貢獻了教科書級的表演:年邁的耀軍和麗雲給兒子上墳,上山的路上,他們默默無語,一前一後走著。到了墳前,麗雲想把供品擺出來,耀軍說 “先拔了雜草”。兩人隨即邊拔草,邊用它們當掃帚,整理了墳堆,然後坐下吃東西,抽菸,和兒子說閒話。沒有音樂,幾乎沒有話語,一對夫妻經日積月累那種骨子裡的默契和不再需要交流的無奈,被表現得自然而然,行雲流水。此刻,長鏡頭對準了他們,兩人零星的白髮被風吹得凌亂,溝壑深淺的臉上並沒有悲傷,時而雙目無神,時而滿懷心事,但他們舉重若輕又舉輕若重,所有悲傷、哀痛被深深埋藏在輕重之間,被生活打擊到放棄掙扎,被命運碾壓變形到無力哀嚎,大概就是所謂的大悲無聲。

《地久天長》是王小帥繼其“三線建設”三部曲後的轉型之作,體裁仍然圍繞他所熟悉的歷史時期,只不過把個人的視角轉換成更為宏大的、多維度的歷史視角。《地久天長》是其“家園”三部曲的首部,之所以如此催淚,演員的出色表演而外,影片的特殊歷史背景讓有過共同經歷的人產生共情、發出共鳴,也是意料之中。

作為第六代導演的代表,王小帥亦屬於牆內開花牆外香的類型,其作品屢獲國外獎項。他的電影在手法和表達上極具規整性,劇情發展、節奏、主線副線、主題的表意系統等方面都體現出嚴謹的創作態度和良好的專業教育所培養出的專業能力。如果說欠缺的話,就是對所表達主題在廣度擴展、深層挖掘後的人性昇華,特別是對歷史特殊時期的人性這一主題的傾訴欲與表達,始終停留在展示、思考的淺層,而缺乏樸素的形而上的反思與反饋,具體體現在對人物命運的安排上的不夠慈悲——因為形勢所需,當年因為工作職責造成麗雲終生不幸的海燕,最終沒能得到懺悔的機會,臨死也沒有得到原諒。

同樣是反映殘酷與殘忍現實,是枝裕和的《小偷家族》《無人知曉》似乎更願意營造出一絲溫暖的底色,透露出他對人性的洞察和對生命的悲憫。

《小偷家族》由六個沒有血緣關係的人組成的,家庭裡每一個人都充滿了利己的算計:夫婦沒有自己的子女才收養棄嬰,贍養奶奶則是惦記著她的養老金,亞紀對家庭的依戀源於對親生父親的怨恨,奶奶害怕獨自終老才維持這個家庭。奶奶微薄的養老金無法支撐一家人的生活,父親經常帶著兒子祥太到超市盜竊生活用品,祥太又帶著妹妹偷東西。為了繼續領養老金,奶奶去世後全家把她埋在院子裡……導演輕描淡寫著這種殘酷的同時,沒有忘記加入這樣的細節:父親在警察局被問到“你為什麼要教孩子偷東西呢”,他回答“我只會這些了”;在車裡摘下帽子回頭去看父親時,與其沒有血緣關係、一直不肯叫爸爸的祥太用嘴型無聲地叫出“爸爸”。這些細小的溫暖,讓被殘忍黑暗籠罩的世界照進一道光,這是屬於是枝裕和的慈悲。

《無人知曉》裡的惠子是一個缺乏責任感的媽媽,跟不同的男人先後生下4個孩子,住在狹小的出租房裡,不讓孩子們上學,甚至連出房門或去陽臺都不允許。最大的孩子阿明12歲,經常面臨媽媽出走、自己與弟妹各自的爸爸們甩手不管的局面。有一天,惠子留下了20萬日元后便杳無音訊,明帶著弟妹們相依為命,艱難生活。在全片瀰漫著的絕望無助的氣息裡,導演賦予了明優秀的品質:抵禦誘惑,沒有成為小偷;堅持了心中的純真,沒有接受援交得來的錢財;有自己的擔當,努力讓弟妹好好活著。這是屬於是枝裕和的發自內心的溫暖與慈悲。

這世界需要溫暖與慈悲,許多原諒與救贖,讓無辜的生命足以抵抗寒冷與殘酷。

(本文編輯朱蕊)

欄目主編:伍斌 文字編輯:朱蕊 題圖來源:視覺中國 圖片編輯:徐佳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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