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在第69屆柏林國際電影節頒獎典禮上,王小帥用新作《地久天長》創造了屬於中國電影的“高光”時刻——主演王景春和詠梅雙雙擒銀熊而歸,包攬表演獎,屬華語片首次。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真實與剋制的鏡頭中,是四季、三餐、兩人、一生的平民史詩;無數歷史散點下,將中國的30年變遷用光影娓娓道來。

很多觀眾抹著淚看完電影,感嘆尋常人世的萬般無常——兒子劉星的意外溺亡,讓劉耀軍與王麗雲經歷了一場耗時幾十年的漫長告別,他們告別故鄉、告別親友,兩個曾經最要好的家庭也因此出現嫌隙,漸行漸遠……

但人生之苦中,所幸還有一份地久天長、生生不息的愛與希望——幾十年後,兩家人再次相聚,知曉劉星真正死因的沈浩最終向耀軍夫婦坦白……悲歡離合中,也許成就了活著的意義。

近日,“人物story”獨家對話導演王小帥,暢談創作背後的故事。

“天造地設一對子,天長地久一輩子”

結局是帶著心酸、微笑著流淚的大團圓,是對生活本真的探究

瑨:據說您在2015年便萌發了創作電影《地久天長》,創作初衷是什麼?“地久天長”寓意著友情親情,還是永恆向前的時間,您最想表達什麼

王小帥:我們生活在這個時代,真實的生活就這樣流淌下來,每一代人都會有每一代人的獨特感觸。時間能抹平和解決一些問題,也會讓真相慢慢浮出,而時間裡又牽扯著人與人之間的關係,我就是從這個角度構思的。

《地久天長》的故事從上世紀80年代延續至今,我希望通過跨越數十年的社會生活景象,來展示普通中國人在經歷社會、家庭和命運變遷時的真實感受。我常常想,當悲劇降臨到像主人公麗雲和耀軍這樣善良的普通人身上,他們該如何面對?人只有一生,只能活一次,而一次傷痛可能就會影響一生。耀軍和麗雲幾乎用掉一生的時間去告別早逝的兒子,告別他們逝去的青春,而對於將來,我相信善良和希望還在。

電影裡常出現的《友誼地久天長》,很有時代感,也寓意著美好、良善的願望,是整個故事的基礎。劉耀軍和沈英明兩家人基於友誼,甚至兩家孩子都是同年同月同日生,在充滿“巧合”的設定中,劉星意外溺水去世,隨後兩家人接近大半生都不復相見。

這是一種不可控的、來自生活的無常。但美好的情感、精神、願望會地久天長地留存下來。“天造地設一對子,天長地久一輩子”。越是樸素的情感,越能打動更多觀眾。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瑨:電影的主人公們為何會選擇工人家庭的背景,與您個人經歷或者感受有關係

王小帥:電影裡的三對夫婦有一定共性:他們主要投射的人物背景都是工人。工人在中國的社會變遷中非常重要,在諸多歷史節點中都有工人的身影。三對夫婦又有差異性:耀軍、麗雲夫婦經歷了失獨、下崗,遠離故土;英明和海燕跟隨市場化的腳步,做起了房地產生意;新建和美玉到南方打拼,早早下海,主動投身到社會變遷的浪潮中……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要創作與大時代背景息息相關的作品,故事要有切入點,人物要有“根”。我是在母親的工廠中成長起來的,發生在工人身上的故事是我熟悉的,也是揮之不去的記憶,這個背景很自然地就融入進《地久天長》裡。

我一路走來,碰到的長輩都對我很好。甚至我曾目睹他們遭遇不幸,也從未在孩子面前表現出來,那種堅韌、堅強、慈悲、善良深深感染著我,讓我覺得應該把這些品質通過電影傳播出去。

瑨:3個小時時長、非線性剪輯、剋制的情感表達,讓人有種靜水流深的感覺。如何形成這樣的電影敘事節奏,是一開始構思還是在剪輯過程中逐漸形成的敘事風格?

王小帥:這部電影是橫跨30年的家庭史詩,是劉耀軍和王麗雲兩個好人的一輩子,沒有3個小時是不行的,這是情緒和情感積澱的過程。我沒有刻意煽情或設置強烈的情感爆發點,甚至盡力避開強烈的戲劇衝突,“失獨”本身已是“強刺激”情節。

我希望電影的一切都是自然生髮的。如同聆聽一位長輩為你講述他的過往,也許這種講述很平靜,甚至面帶微笑,但蘊含翻湧的那種人生況味會讓你聯想到之前經歷的一切,沉澱下的情緒才會觸動你。

我和編劇阿美寫劇本初稿時,是按照時間線性邏輯向前推進的。但最終考慮到場景設置和故事張力的問題,決定調整敘事結構。將劇中人幾十年的人生當作一把尺子,我們在人物命運和情節的關鍵點上做文章,再將這些“關鍵點”擺到這把尺子上。

王 瑨:電影目前的結局趨向於和解和團圓:沈浩在母親李海燕死後,向劉耀軍夫婦坦白了其子劉星當年的真正死因;劉耀軍夫婦在沈英明家看望沈浩的孩子,接到養子周永福帶著女友回到家鄉的電話,喊出了一聲久違的“星星”……為何設置這樣一個結尾?

王小帥:並非所有電影結局都要“戛然而止”。對於《地久天長》而言,劇中人的生活要穿透出去,不可能停在那裡,他們需要一個面對和解決問題的方式,生活中沒有“逃兵”——

沈浩在時隔幾十年、母親李海燕去世後,終於鼓起勇氣向劉耀軍老兩口坦白劉星的死因,沈浩說:“時間長了,你們希望我把那件事淡忘。但從那天起,我身體裡就長了一顆樹。我長大,它也跟著我一起長大……”王麗雲只是淡淡地應了一句:“孩子,說出來、說出來就好了”。之後閃回到幾十年前,劉耀軍夫婦當年就已知道真相,還叮囑沈英明,“星星已經不在了,我們要愛護好浩浩”,他們選擇離開故土和喪子的傷心地,讓沈英明一家好好生活,但沈浩的坦白是時間使然、人性使然。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瑨:有些觀眾認為“結局太圓滿了”、“如果停在劉耀軍和王麗云為兒子劉星掃墓那一幕會更有意味”,您如何看?

王小帥:目前結尾看似“大團圓”,深層依然有人物內心的暗流湧動——摯友沈英明家三代同堂、闔家歡樂,頭髮已花白的劉耀軍和王麗雲高興之餘,別有一番心酸。就在此時,他們接到了養子周永福回家的電話,成為他們再次構築新的“完整”家庭的希望。

觀者清楚地知曉——這個孤兒和這對失去孩子的父母曾有過矛盾、有過分歧,再次選擇彼此靠近、相依為命。這種無血緣的人情紐帶,正是生活的本真。這是一個帶有心酸的大團圓,不是真正的“好萊塢式”的大團圓,是對生活本真的探究,是微笑著流淚的大團圓。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現實題材的極致是‘不著痕跡’”

電影是培育好“土壤”,讓好演員從角色中“長出來”

瑨:海報定格在耀軍一家三口吃飯的畫面,熱氣騰騰、充滿生活的煙火氣與電影的氣質一脈相承。如何在電影中構建“生活”?

王小帥:美術對環境的構建、攝影對構圖色調的把握、道具和服裝對年代精準度的要求……方方面面都直接影響影片的真實度。我們的場景基本都是重新搭建的。為了找一個暖水瓶,需要在上百個暖水瓶中挑一個;要找一百輛自行車,就找了一千輛自行車堆在倉庫裡慢慢挑選……

現實題材的作品是很“吃虧”的,因為它追求的極致就是“不著痕跡”。它不像科幻電影構建的那種視覺奇觀、直觀的“大投入”,它巨大的工作量都在做讓觀眾“看不出來的事情”。

瑨:耀軍夫婦從80年代住的筒子樓到幾十年迴歸後的樓房,從大環境看是一處地點。從技術上是如何完成的?

王小帥:對,這個場景“很神奇”,本來我們已打算用電腦完成置景了,很有幸找到這樣一個院子,它有東南西北好幾扇門,視覺有些不同,可以滿足不同年代的拍攝。

80年代那個院子裡的場景,我們把雜草都剷平整,做出一條小路,置了很多晾衣杆,小孩子們在裡面玩兒,在耀軍和麗雲離開時,我們在其中一扇門拍攝的,那扇門對面老樓和筒子樓的格局還在。等到他們老年回來後,人去樓空、物是人非,我們把之前鋪的路剷掉,將半人高的蒿草植下去,在另外一扇門完成的拍攝,那裡的背景都已經是現代的樓房建築。

瑨:除了實拍事務層面的挑戰,創作層面最大的困難來自於哪裡?

王小帥:我認為依然是劇本——如何讓電影始終關注生活細節和情感捕捉,營造出淡淡的時間感,而非強情節去破壞它。比如十幾歲的星星溺斃的那場戲後,我們對後續那場戲考慮了很久。若直擊矛盾,並非一兩場戲能解決,且節奏拖沓。所以我們通過結構的處理方法,下一場戲就跳到多年之後,將它掩埋在整個故事線中。直到電影結尾,觀眾才看到當年的真相:英明提刀登門,跟耀軍說“一命抵一命”,耀軍選擇“隱藏”真相,讓浩浩健康成長。這當然是種敘述技巧,但也是敘述的真實——片段的不斷拼接才會盡力抵達事件的完整真實。

瑨:當初如何確定下來王景春和詠梅兩位主演?您認為導演與演員之間是怎樣一種互相成就的關係?

王小帥:導演最重要的是選擇和判斷。首先電影對人物年齡有要求,大約四五十歲,要演繹年輕到年老的過程,其次要演一對夫妻,一種中國傳統的夫唱婦隨的關係。我和景春之前合作過《我11》,他的表演張力很強;詠梅身上有一種沉穩、堅韌的特質。

電影就是用故事的架構和氛圍的營造給他們培育好“土壤”,好演員就會從角色中“長出來”。

創作過程中,他們的表演始終很冷靜和剋制,常常是他們在微笑,而我們在監視器後流淚。情緒很飽滿,而且有些細節的處理不是我們在劇本里設計的,卻給了我意外驚喜——比如耀軍和麗雲準備出門去給星星掃墓前的那場戲。臨出門前,麗雲都穿戴整齊了,耀軍穿的棉襖拉不上拉鍊了,我在監視器那裡看著正著急,麗雲很自然地一回頭,“砰砰”兩下幫他拉上了拉鍊。我在剪輯過程中反覆猶豫,這個過場戲要不要拿掉,但現在看,我極其慶幸這個細節的處理和保留,這就是老夫老妻的真實感覺。

王小帥談《地久天長》:“他們用一生完成一場告別,但希望還在”

瑨:兩位演員同時獲得“銀熊獎”,是您的預料之中嗎?

王小帥:既是意料之外,也確實是情理之中。今年柏林電影節沒有一位中國評委,能獲得兩個大獎的肯定,我認為這是一種共情的力量。

正如柏林電影節的評委所說:這對夫妻在電影中就這樣真實的粘合在一起。他們在電影中的氣韻和展示的生活才是最重要的。景春和詠梅兩個演員一以貫之的氣場,呈現出人物的一生,他們就是根據故事情境,“生活”在劇組所締造的環境中,他們的一呼一吸都透露出普通中國人的隱忍、剋制、寬容的氣質。這裡的剋制,體現在無痕跡的表演理念上,沒有大悲大喜、大起大落,但更加深沉、內斂和宏大。

“我更向往豁達、淡然的表達”

文藝片不是標新立異的代名詞,它應更深刻地挖掘中國的人文肌理

瑨:《地久天長》的故事時間跨度大,有些觀眾覺得它相對於您之前電影作品相比,更像電視劇的質感,您有這種感覺嗎?

王小帥:我完全沒有。不見得只有很陰冷的烏雲天空、複雜的故事線才是“電影感”,比如新浪潮電影中的羅馬電影,就是兩個人在說話,非常簡單,但卻代表了非常高的藝術殿堂。電影並非只是在審美層面的“畫面精緻”,更重要的是創作者能夠呈現出何種深度的人文價值。

瑨:相對於您之前的創作,這部電影更具有平民史詩的氣質,更注重將個體放在時代的座標系中去表現,這是您創作的轉變嗎?或者說隨著您閱歷增長的必然?

王小帥:這種變化的發生是自然生成的,就是時間。導演的成熟度和世界觀,決定著其作品看待事物的某種“時間感”。之前的一些創作,我都是獨立作為編劇。這次的《地久天長》,我找了一個編劇來合作,把更大範圍的共情放進來,我還是希望能提供更多的角度和可能性。

同時,我一直認為創作還是要具體,要扎到一個具體的個體角度去呈現。時代和社會的背景看似宏大了,實際上個體和家庭的命運始終是我表達的重要元素。

瑨:那麼您電影一以貫之的表達和風格又是什麼?

王小帥:可能是“尋找故鄉”這個主題吧。我之前創作的《青紅》《我11》都是從我自身經歷出發的,我在創作中“尋根”。隨著年齡的增長,我也在慢慢地豁達,才有了現在的《地久天長》的創作,雖然潛移默化地還有種漂泊感,但最終他們還是重新開始新生活,這就是我現在的人生態度。

一路走來,無論是作者型電影還是面向市場的文藝片,我更向往豁達、淡然的表達。我個人很喜歡能沉到我們中國的人文肌理的創作,像《小城之春》這種類型的電影、臺灣導演侯孝賢式淡淡的表達。這些創作都有大胸懷,浸透著作者的世界觀。

當我們談到“文藝片”時,它不應該是扭曲對抗、標新立異、小情小調的代名詞,它更需要創作者張開懷抱,懷著溫情的態度,直面真實生活、真實矛盾,表達真實的中國人善良的願望。

瑨:3月份文藝電影表現亮眼,既有國產電影《過春天》《陽臺上》,也有外國的《綠皮書》《波西米亞狂想曲》。您覺得這是文藝電影創作春天到來的信號嗎?

王小帥:隨著信息的流通、教育水平的提高、新一代年輕人的成長,加之中國電影市場的人口紅利,創作者只是需要“找到”和挖掘觀眾群。

幾年前《桃姐》《白日焰火》這些電影票房都不錯,我們發現忽然“冒”出了觀眾群,這說明文藝電影是非常有市場的。對於文藝片來說,我覺得最好是有穩定、高質量的創作輸出,才能培養起穩定和持續增長的觀眾群體,同時讓資方、院線逐漸建立起信心。這樣就形成了一個良性、立體的產業鏈和電影市場,而不是單一、同質化的片子。

瑨:關注青年電影人的成長,在很多青年電影展您都曾擔任評審或主席也表示應該鼓勵和保護青年電影人。認為現在的青年電影人不管是在主觀創作客觀層面,他們最缺乏的是什麼?

王小帥:現在青年電影人發揮才華的平臺非常多,無論是創投資源、網絡平臺、製作成本,還是電影節對年輕人的重視,他們得到了更多機會,也有著更多資源優勢。一方面,他們更放得開手,但另一方面,也存在著一些浮躁心態,覺得獲獎、成功唾手可得,缺乏聚焦於創作的恆心。年輕導演切不可急功近利,還是要一步一個腳印踏實地創作,持續地進步、持續地深入生活和認知創作、持續地創作優質作品,而非妄想“一步登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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