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誕的是現實還是王小波?——從《黃金時代》看王小波作品超前性

荒誕的是現實還是王小波?——從《黃金時代》看王小波作品的超前性

王小波是近年來人們總喜歡提及的一個作家,他的作品以幽默的風格和流氓氣質出現在大眾視野中,給原本嚴肅的純文學領域造成了不小的衝擊,或許是正合瞭如今年輕人的叛逆觀,一下子風靡網絡,即便你沒讀過他的書,也一定聽過他的名字。

高曉鬆曾經說過:"王小波在我讀過的白話文作家中絕對排第一,並且甩開第二名非常遠,他在我心裡是神一樣的存在。"他甚至還把王小波比作中國的卡夫卡。能得到高曉鬆這樣高的評價,王小波真的有這麼高的成就嗎?

在筆者看來,王小波的作品雖然看似淺顯,卻滿含生命的凝練,沒有一定生活閱歷的人並不那麼容易讀出其中的深意。因此,喜歡他的人說他特立獨行,擁有有趣的靈魂,而不喜歡他的人認為他的作品譁眾取寵,不登大雅之堂。甚至還有一些人認為他的作品脫離社會實際。

一、有趣的靈魂——王小波

王小波(1952-1997),中國當代學者、作家。代表作品有《黃金時代》、《白銀時代》、《青銅時代》、《黑鐵時代》等。他出生於北京,先後當過知青、民辦教師、工人。王小波後來還獲得了碩士學位,並遊歷國外,後回北京任教,再之後做了自由撰稿人。於1997年4月11日病逝於北京,年僅45歲。

王小波的一生並不長,但他的人生觀卻很具魅力,以至於到如今,他的語錄,他的作品,他的思想還總是被大量讀者津津樂道。"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人的一切痛苦,本質上都是對自己的無能的憤怒。""我們的生活有這麼多的障礙,真他媽的有意思,這種邏輯就叫做黑色幽默。"人們讀著他的這些話,感受著這思想的新奇,但隨著王小波的"火",爭議也隨之而來。許多人都不明白:王小波不就是寫了寫文革,寫了寫赤裸的性,怎麼就成為了許多年輕人的精神引領,現在的青年讀者都這麼膚淺嗎?

說起來,筆者也是因為王小波的"火"才去跟風讀了他的作品,結果一下子電光火石,王小波的作品從此成為了我書架上的常客,尤其是《黃金時代》。原因無他,這個人太有趣了,這種有趣不是故作聰明的人毫不避諱地開各種讓你討厭的玩笑,也不是以幽默詼諧的方式不停地調侃逗樂,這是思想的趣味,是真誠、坦蕩的人生態度本身所含有的韻味。

荒誕的是現實還是王小波?——從《黃金時代》看王小波作品超前性

二、撲面而來的氣質——真誠和從容

如果要我用一個詞來評價《黃金時代》,那這個詞必然是真誠。當我初初翻開兩三頁紙張,就被這種撲面而來的真誠打動了,通篇下來,這種真誠一直都在字裡行間閃耀著。

王二是流氓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他以偉大友誼為名請求和陳清揚共赴雲雨時,的確和騙色的流氓差不多,但是他的態度又實在極為真誠,以至於陳清揚都搞不清楚他到底是真的為了偉大友誼,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的。而王二的話乍一聽似乎很混蛋,但卻很能讓陳清揚動容,可見他的話的確有一些魔力:

"陳清揚後來說,她始終沒搞明白我那個偉大友誼是真的呢,還是臨時編出來騙她。但是她又說,那些話就像咒語一樣讓她著迷,哪怕為此喪失一切,也不懊悔。"王二的話之所以能有這樣的效果,一是由於他的誠懇,"假如她想借我的身體練開膛,我準讓她開。""但是我隨時準備兌現我的話,哪怕天崩地裂也不退卻。"二是由於王二其實是個看待問題相當通透的人,他的思想觸及了一些問題的本質,這使得陳清揚有種豁然開朗的無奈。這種通透尤其表現在證明陳清揚不是破鞋這件事上:陳清揚本是潔身自好的女人,卻因為長得漂亮,而丈夫住了監獄不在身邊,就硬是被人叫成破鞋。她為這莫須有的汙衊感到憤恨不平,才會急於從一個陌生人——王二口中找到自己不是破鞋的證明。然而王二告訴她,當一個人面對別人的惡意和汙衊時,她是很難自證清白的:

"假如你不想吃虧,就該去偷個漢來。這樣你自己也認為自己是個破鞋。別人沒有義務先弄明白你是否偷漢再決定是否管你叫破鞋。你倒有義務叫別人無法叫你破鞋。"

這其實是一種沒有辦法的辦法,是一種對我們無力改變的環境的無聲控訴和反抗。陳清揚隱隱理解了這一點,於是她同意和王二敦偉大友誼,但她卻一直覺得自己清白無辜,哪怕被押著上了批鬥會,被揪著頭髮被駕駛著審視這個世界,她仍然對周圍的一切感到迷惑不解,她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她和王二都有那個年代所少有的可貴的真誠,他們身上既有青年的衝勁和韌性,也有天真和懵懂,同樣的真誠使得他們在混亂的年代相依為命,王二實現了他的諾言,維護了他們的偉大友誼——義氣,陳清揚也坦坦蕩蕩地促成了他們的友誼。

如果讓我再用一個詞來形容《黃金時代》,那這第二個詞又必然是從容。王二反抗了文革時代嗎?自然是反抗了的,但他並不是像我們所想的那種提刀殺出門的反抗,而是用沉默,用順應來反抗。

"但我只是看著他。像野豬一樣看他,像發傻一樣看他,像公貓看母貓一樣看他。把他看到沒了脾氣,就讓我走了。

最後他也沒從我嘴裡套出話來。他甚至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別人說我不是啞巴,他始終不敢相信,因為他從來沒聽我說過一句話。他到今天想起我來,還是搞不清我是不是啞巴。想起這一點,我就萬分的高興。"

事實證明,對於當時許許多多如《黃金時代》中的軍代表這樣的人,他們在別人的掙扎中得到變態的快感,而順應、默不作聲反而令他們無可奈何。

王二的人生哲學就是沉默,陳清揚也在王二這裡學會了沉默。這不是與生俱來的學問,而是生活給予人的教訓。當羅小四打瞎了隊長家母狗的左眼後,隊長欺軟怕硬,知道惹不起羅小四,便將矛頭對準王二,處處給他穿小鞋。隊長知道王二有腰傷,便儘可能的給他安排傷腰的活,引得王二腰疼難忍,坐立難安,人性之惡可見一斑。面對這種刻意的找茬兒,除了沉默,王二別無他法。再後來,領導視察,隊長怕王二的傷病被領導看見,便也不逼他幹活,鼓勵他上山自由生活。而王二為了證明自己的存在,顛顛跑下山去,結果卻給自己帶來了許多麻煩。於是王二醒悟了:根本犯不著證明自己的存在。從這之後,王二對生活的態度更加從容,即順應自流。不得不說,這種順應的態度的確使得他此後的生活順利了很多。

荒誕的是現實還是王小波?——從《黃金時代》看王小波作品超前性

三、現實的含義:生命的本態

為什麼有人說王小波的作品脫離社會實際?我想一是因為他沒有直面文革的苦難,比如《黃金時代》中他只選了王二和陳清揚這樣的偉大友誼作為故事主要內容,似乎太偏離時代了;二是因為文中的描寫,似乎太過隔離塵世,總是有不真實的感覺;再者,他似乎總是要觸及性,把人生、思想都和性結合在一起,於是在一些人看來,他的作品就是小黃書,這和社會現實能有什麼深刻的關係呢?

以上這些觀點,筆者認為:大謬也。原因如下:

(一)如果《黃金時代》這樣的作品都算不上直面現實,那什麼樣的作品才算直面現實呢?作者寫王二和陳清揚的經歷,無不是在揭露那個時代荒誕的現實環境。陳清揚被莫須有的破鞋罪名而困惑不已,當真的成為破鞋,人們反而又不怎麼說了。軍代表不斷地找王二的麻煩,王二以沉默來應對,軍代表反而沒怎麼對他做什麼實際上的懲罰。直接的反抗沒有用,沉默反而讓施暴者自討沒趣。這難道不是對現實的諷刺控訴?

(二)人們批評王小波的主要理由,似乎就是他把性寫得太平常了。《黃金時代》作為一部嚴肅文學作品,竟然不像其他的純文學作品一樣對性遮遮掩掩,反而把性寫得像穿衣吃飯一樣自然,這不是罪過是什麼?

但是性真的就這麼難以提及嗎?人性解放在明朝就已經發展得轟轟烈烈,到了如今的中國,竟然還糾結在這裡畫地為牢固步自封。筆者可以毫不猶豫的說,《黃金時代》雖然觸及了性,但他寫得很乾淨,讓人沒有一點邪念,處處都是坦蕩、真誠,就如同我前面說的一樣,"如同穿衣吃飯一樣自然。"也正是因此,陳清揚和王二雖然有男女關係,卻並不讓人覺得他們淫亂、無恥。就如同陳清揚自己所說的,那也是她的黃金時代。雖然被人稱做破鞋,但是她清白無辜。

寫現實並不一定就要直接描寫現實的好與壞,通過王二與陳清揚的友誼發展來側面揭露現實,未嘗不是一種好方法。《黃金時代》裡,那些看起來似乎平平淡淡的生活,讀起來才真的令人觸目驚心。這種效果就好像讀楊絳的《幹校六記》,在看似平常的敘事裡經歷人事的變遷,感受時代的壓迫和人對於命運的無力;也彷彿讀汪曾祺的小說,前面還說著同學們後來各奔東西,有的發了財,有的結了婚,而有的……死掉了。突然一梗,讓人說不出話來,可這就是生活的本質啊。

"陳清揚說,人活在世上,就是為了忍受摧殘,一直到死。想明瞭這一點,一切都能泰然處之。"這句話筆者一直覺得可以作為《黃金時代》的主題。小說通篇講的就是這個道理: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們本就是在忍受各種摧殘,除了順應,我們別無他法。

筆者的父親研究了數十年周易命理,對命數有所通,我偶爾聽他給別人推演命格,或有所悟:命運雖能算出來,也能做一些盡力的彌補,但總體上,人力是微弱的,我們改變不了太多,因此筆者從來不讓父親對我說我的命格,因為我知道失望必定大於希望。就如同《黃金時代》裡,王二和陳清揚都看出命運對人的摧殘,但都無可奈何一樣。在這種情況下,順應而非盲目反抗,的確是最合適的做法。

既然明知命運的不可測,何不讓自己從容地度過這一生呢?這就是《黃金時代》給讀者留下的思考。

荒誕的是現實還是王小波?——從《黃金時代》看王小波作品超前性

四、平淡語言下的諷刺性:直擊荒誕現實

荒誕在漢語詞彙中指的是虛偽不可信,我們一般說現實荒誕,多是指現實的不正常、變異,而這種變異又往往與人有關。

文革時期的社會滿目猙獰,現實生活的荒誕性和人性的醜惡面在這個時代充分暴露。而這種環境又更能凸顯良善人性的可貴之處。

像王二其他作品中的李先生,為學術而痴狂,單純、天真、勤勞,這麼可愛的一個人,卻在文革期間受了那麼多無端的罪,更荒誕的是他遵從上級命令去阻止農民偷糞,卻被打得險些癱瘓,"事後想起來,這件事好不古怪。堂堂一個doctor,居然會為了爭東西和人打起來,而這些東西居然是些屎,shit!回到大陸來,保衛東,保衛西,最後保衛大糞。"這種荒謬的事既是時代所造就的,也是人所造就的,瘋狂的時代使人的醜惡面充分暴露出來,而人性的複雜又促成了這個文革年代的發生。

《黃金時代》亦有很多這樣的細節,並不是扯著嗓子控訴,卻都在看似溫和的字裡行間充斥著時代的荒謬和人的荒謬。比如王二和陳清揚被迫交代問題的時候,"人保組的同志說,要我們交待男女關係問題。我說,你怎知我們有男女關係問題?你看見了嗎?他們說,那你就交待投機倒把問題。我又說,你怎知我有投機倒把問題?他們說,那你還是交待投敵叛變的問題。反正要交待問題,具體交待什麼,你們自己去商量。"

究竟是什麼問題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交代問題"本身,這已經足夠諷刺了。於是,領導們一邊認定他們之間有不正當關係,認為他們需要改造,一方面又一再要求材料要寫得詳細、描寫清楚、生動。而當陳清揚承認自己是破鞋後,領導們又不相信了,執意認為她是被冤枉的,於是抽出了她的材料,一定要還她清白。現實的矛盾和可笑都盡然展現在這些事裡了。

結語

《黃金時代》雖然寫了王二和陳清揚的一段過往,還牽扯上男女關係,但筆者卻一直認為他們之間的感情,更像是友誼。王二一開始對陳清揚只是出於結構的好奇,陳清揚對王二也只是出於義氣的回報。而只有當王二親吻了她的腳心,甚至後來在危急關頭拍了她屁股那一下之後,這種超越了性的舉動使得陳清揚愛上了王二,這個時候,友誼才有了向愛情發展的苗頭:

"陳清揚說她真實的罪孽,是指在清平山上。……那一刻她感到渾身無力,就癱軟下來,掛在我肩上。那一刻她覺得如春藤繞樹,小鳥依人。她再也不想理會別的事,而且在那一瞬間把一切都遺忘。在那一瞬間她愛上了我,而且這件事永遠不能改變。"

陳清揚之所以要稱此為罪孽,是因為她和王二結合本身並沒有愛情,不算移情別戀,更不算破鞋行為,她是為了她對友誼的承諾,甚至是為了她被人詆譭的清白。但是當她產生了愛情,這種性質就完全變了。她成了自願的,這令這個真誠坦蕩的女子感到有愧。

但另一方面,對於所謂的領導們來說,他們願意看到一個人交代毫無感情的性,卻在真正的愛情面前無地自容,於是他們都看了臉紅,要求陳清揚把這些話收回去,可陳清揚堅決不願掩飾。筆者認為這才是陳清揚最可貴的品質,在這個人人帶著面具的虛偽的環境裡,她永遠保有天真和真實。

王二亦是如此。

這才是《黃金時代》能給予讀者震撼和感動的原因所在。真實,不管在什麼時候都有魔力,在文革時期,更是難能可貴。用心靈的真實來反襯虛偽的環境,用沉默順應來走過這不斷經受現實摧殘的生命,這種生命哲學,不管在什麼時代,都是具有深刻意義的。

因此,憑藉著這樣的作品,能被高曉鬆稱為"神一樣的存在",王小波當之無愧。他的作品的確是幽默詼諧、語言有趣,但不是所有語言幽默的人都能成為王小波,他終究是特立獨行的。這是王小波獨一無二的價值。

荒誕的是現實還是王小波?——從《黃金時代》看王小波作品超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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