陝北話“不勞”、蒙語“別勞”、藏語“鼻酪”說的都與“牛”有關

王克明 元朝 雜劇 洪邁 書房記 2019-04-10

蒙藏漢都說“牛不勞”?

作者丨王克明(書房記團隊作者)

按:王克明先生《原音詞淺論》一文運用學界研究成果,通過與漢語上古擬音和蒙語等語言語音的對應比較,對陝北方言中成群的嵌L形態詞語和圪頭詞語等,做了較新視角的探討,認為這些詞語來源於單音漢語形成前的原來語音形態,具有發生學意義上的原始繼承性,稱謂其“原音詞”更切近本質。論文收載於邢向東教授主編的《西北方言與民俗研究論叢》第三集。作者稍有修訂後,“書房記”分五篇連載,每篇保留文中小題,外加新擬標題。

原音詞與上古音和蒙語詞彙的對應性觀察

在分音理論解釋嵌L詞、並以“分音詞”命名的同時,複輔音理論也對這類詞語進行解釋,認為是上古漢語的遺留。百餘年來,中外學者通過諧聲、聲訓、讀若、反切、重文、異讀、音注、異文、方言、連綿詞、古文字、親屬語言等多方面觀察,說明上古漢語存在複輔音。複輔音是原音詞的源頭。

陝北話“不勞”、蒙語“別勞”、藏語“鼻酪”說的都與“牛”有關

漢語與藏緬語、侗臺語、苗瑤語構成漢藏語系的親屬語言關係被廣泛認知,漢語與北歐語言的同源關係也開始有深入探究,漢語與南亞語和南島語的密切關係亦為多家探討。黏著語類型的南島語與漢語的同源學說受到關注,是因為古語音對應關係的解釋力超過類型比較。那麼,從現代漢語普通話走進陝北方言,一些阿爾泰語系詞彙與嵌L形態漢語詞彙的對應性也可以顯現出來。同時並與上古語音進行比較,可以提高對應性的解釋力,觀察原音詞的源流。

陝北話“不勞”、蒙語“別勞”、藏語“鼻酪”說的都與“牛”有關

單音漢字“罅”義縫隙、裂縫,無法與蒙語比較。而在陝北,這個詞音“喝臘(圪臘)”,謂裂開的口子,多指山體裂縫。蒙語裂口、裂罅、裂隙 aŋɡǎl(昂格拉),裂縫、裂開的 aŋɡǎrxæː(昂格里亥),語音與陝北“圪臘”對應。同時,藏語裂隙裂縫 hraɡ,標敏瑤語裂口 ɡlai,也對應“喝臘(圪臘)”。“罅”上古音 qhraas,喝臘(圪臘)是罅的原音詞。

陝北口語有詞“喝浪”,謂狹窄的地形或通道,如兩山之峽、峭壁山溝等,或兩牆之巷、樓房過道類。元代蒙語“忽剌 qulat”指懸崖下的溝壑,1 今蒙語峽谷 xɔːlœː(浩拉),滿語峽谷 xɷlo(霍洛),2 與喝浪語音對應。謂兩山之間的漢語詞“陝”、“峽”,上古音 ɡreep;謂過道之間的“巷”,上古音 ɡrooŋs。隨著漢語言的濁音清化過程,聲母 ɡ 已改為 x。對兩山之間地形的稱謂早於兩牆之間,所以喝浪是陝、峽的原音詞。也可以認為是巷的原音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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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撲拉”,陝北話詞義撣、拂、輕擦塵土等。北京話亦有此詞。蒙語塗抹、塗掉、消除 ballǎx、bɪlǎx(布拉赫),與“撲拉”音義對應。這個詞本字是“拂”,其上古音 phɯd,中古時期舌音尾變成流音 l。3“撲拉”是“拂”的原音詞。

“撲攏”,陝北詞義蓬,或群、幫、夥:上來一撲攏學生。蒙語說幫、夥、群、批是 buləg~bolŏg(布勒),與撲攏對應相似。洪邁記“以蓬為勃籠”,即今撲攏。蓬上古音 blooŋ,“撲攏、勃籠”是蓬的原音詞。

陝北說“卜爛”,是 “絆倒”的“絆”。蒙語絆跤、跌跤、打前失作 budrəx~bodrŏx(佈德勒赫),跌、絆說 bud~bod(布刀),困難、困、險阻 bərx(布勒克)。“絆”有上古音 plaans。這幾個蒙語詞與 plaans 和“卜爛”相關,“卜爛”是“絆”的原音詞。

“拇拉”,陝北口語詞,義撫平、撫摸、胡嚕。蒙語搔、抓撓、摳作 marǎx(瑪熱忽),與拇拉有對應性。拇拉是“抹”的原音詞,抹上古音 maad,後來舌音尾變流音 l 。

陝北口語有“大啦”一詞,很口語化,表加大行為強度,也有儘管義。蒙語的大、許多、很多是 dalæː。這與大的上古音 daals 對應相似。“大啦”是大的原音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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陝北人說:“把二溜扒攔上,一起走北京。”“扒攔”有音無字,義為拉扯、結交,本字是“攀”。“攀”的上古音是 phraan。蒙語說作伴者、陪伴者是 baraː(巴拉),與 phraan和“扒攔”音義對應。“扒攔”是“攀”的原音詞。

陝北說“這娃娃可愊(biē)咧”,是說過於老實內向。“愊”不是原音詞,它的上古音是 phrɯɡ。蒙語遲鈍的、低能的謂 biːra:(必勒),與“愊”同義。從上古音 phrɯɡ 和蒙語的必勒,可觀察到“愊”的原音形態。

解大手,大便,陝北說“把”、“把屎”。這方面,蒙語也有一個詞彙群,糞便 bɑːs(巴斯),大便、解大手 bɑːx(巴赫),把把類髒東西是 bɑːbɑː(巴巴)。現在普通話裡也稱糞便為“把把”。這個詞的漢字書寫,最早見《岳飛精忠》雜劇:“輸了的都罰去史家衚衕吃把把。”從客家話的開襠褲名稱“擘屎褲”pa ʃɿ fu可知,4“把”不是元代藉詞,是早於元代的蒙漢音義對應的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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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圓圈形狀的事物,陝北話不說“圈(quān)”,說“圐圙”。洪邁、俞文豹曾記“屈攣”是圈,睢景臣寫“曲連”。蒙語的圈、庫倫、古列延 xurəː(庫列),也是圐圙。《蒙古祕史》古裡延、古列延,旁譯“圈子”。16世紀《史集》:“所謂古列延(kuriyan)是圈子的意思。當某部落駐在某地時,就圍成了一個圈子,部落首領處於像中心點那樣的圈子中央,這就叫做古列延。”5《蒙古祕史》“古列延”亦旁譯“營”,即謂這種圓形戰陣。但漢語圐圙不是蒙語譯詞,而是圈的古音。圈上古音有溪紐 khron 等,圐圙是圈的原音詞。它與蒙語庫倫音義對應,表現出同源特徵,上古音是其祖徵。

蒙語牲口圈、柵欄、囚籠謂 xœrɪʊl(浩勞列),院子、院落、圍牆和圈(juàn)謂 xɔrɔː(浩勞)。《屈原賈生列傳》有“拘士系俗兮,攌(huǎn)如囚拘”,謂拘泥於世俗就像把自己關在木柵欄囚籠裡。攌是木柵,一圍木柵是囚籠,牲口圈亦然。《說文》:“圈,養畜之閒也。”陝北謂“羊圈圐圙”。這個“圈”上古音有群紐 ɡlons 等。

圓圈兒,陝北亦說“呼爛”,即睢景臣所寫“胡闌”。這是與蒙語 xɔrɔ: 和漢字“攌”義項相關的“環”。滿語“圈”是 xorimpi,去掉後綴,其“xori(霍里)”正是“胡闌”。環和圜等字,上古音都是 ɡwraan,“胡闌、呼爛”是環、攌的原音詞。此外,拉丁語的柵欄是 uallum,6 與“胡闌”也有對應關係。

陝北話“不勞”、蒙語“別勞”、藏語“鼻酪”說的都與“牛”有關

陝北話把半大豬叫“克郎”,這是古語“豭”的原音詞。“豭”的上古音是 kraa,對應“克郎”。豭豚指小公豬,屬於“克郎”。舊時蒙語稱豪豬、箭豬為 ɡaxæːlǎɡ(格亥郎),與克郎有對應性。

公牛,陝北叫“㹒(pō)牛”。《康熙字典》釋㹒:“《玉篇》特牛,《廣韻》牛未㓺。”《廣韻》“㓺”是“以刀去牛勢,或作犍”,是謂犍牛。種公牛,蒙語 bʊx(勃哈),元代漢字寫撲哈、不合,明代寫不花、布哈,義譯多是牤牛、牯牛。《盧龍塞略》則有“補哈,龐牛也。”7“龐牛”一詞即今陝北“㹒牛”之音。龐、㹒音同蒙語撲哈,也與下列各語言的“公牛”一詞語音對應:滿語 Buka,鄂溫克語 bʊxā,維吾爾語 buka,哈薩克語 buka,柯爾克孜語 buqa,烏茲別克語 bɷqæ,塔塔爾語 buqa,圖瓦語 buʁa,西部裕固語 buGa,土耳其語 boɡa,古突厥語 buqa,塔吉克語薩里庫爾口語 bwqa。8 可以認為元明漢字書寫的撲哈、布哈等,是㹒的原音詞。

陝北管小牛叫“牛不勞”,頗令人費解,其它各種動物均無“不勞”稱謂。蒙語中,出生幾個月間的小牛叫 bɔːltrɔɡ(寶勞多拉),兩歲的牛叫 bɪrʊː(別勞)。《蒙古祕史》“不剌兀”旁譯“二歲牛”。這與陝北“牛不勞”的“不勞”,是同一個詞。牛與人類生活關係密切,石器時代開始馴化飼養,對小牛的稱謂,應屬語言中的底層詞彙。陝北口語不使用“牛犢”等“牛不勞”的同義詞,或許說明了“不勞”是陝北的底層詞彙。同時它也是蒙語的一個底層詞彙,二者有同源可能。未知“不勞”對應的單音漢字。古有“犕”字,上古音 brɯɡs,但《玉篇》釋為八歲的牛。又有“犥”字,上古音 phleu,9《說文》釋為黃白色的牛,《集韻》亦釋蒼白色的牛。

陝北話“不勞”、蒙語“別勞”、藏語“鼻酪”說的都與“牛”有關

四川甘孜的藏語巴塘話,“牛犢”說 pi lo(鼻酪)。10 這也是“不勞”之音,即“牛不勞”。而英文未閹割的公牛稱為 bull。將牛閹割的做法已約萬年之久,11 因此 bull 的未閹割義值得觀察。陝北耕牛的閹割年齡,一般在二歲上下,“不勞”都是未閹割者。蒙語“別勞”“不剌兀”的二歲牛稱謂,應與未閹割義相關。“寶勞多拉”更是未閹割之“不勞”。陝北的“不勞”、蒙語的“別勞”、藏語的“鼻酪”和英語的“bull”,是有音義對應關係的。雖未知對應單音漢字,但可以認為“不勞”是一個漢語原音詞。此外,藏語的家養母犛牛是 hbri-mo,野犛牛是 hbron,12 應是語音分化的同時出現了語義的分化,但未脫離“牛”這個基本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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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釋

1 額爾登泰、烏雲達賚、阿拉薩圖著《〈蒙古祕史〉詞彙選釋》185頁。

2 2005年請中央民族大學季永海教授為本文中引用的滿語詞彙譯寫了漢字。

3 參見鄭張尚芳《上古音系》(第二版)188頁。

4 羅美珍、林立芳、饒長溶主編《客家話通用詞典》1頁,中山大學出版社2004年。微信連載未保留聲調記錄。

5 引自朱學淵《中國北方諸族的源流》24頁,中華書局2002年。

6 引自周及徐《歷史語言學論文集》158頁。

7 引自方齡貴《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197頁,漢語大辭典出版社、雲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

8 均引自方齡貴《古典戲曲外來語考釋詞典》198頁。

9 上古音引自周及徐《歷史語言學論文集》164頁。

10 音標引自江荻《漢藏語言演化的歷史音變模型》403頁,民族出版社,2002年。

11 《人類簡史》392頁,[以色列]尤瓦爾·赫拉利著,林俊宏譯,中信出版社2014年。

12 引自王士元主編、李葆嘉主譯《漢語的祖先》328頁,蒲立本論文《漢語的歷史和史前關係》,中華書局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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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麼陝北人把“棒”說成“不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