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燈影和爵士樂裡追憶逝水韶華，電影《花樣年華》回味

重溫王家衛2000年的老作品《花樣年華》，沉浸在王式懷舊的濃濃的氛圍裡：有腔調的爵士樂、身穿旗袍的張曼玉曼妙的背影、梁朝偉整齊光亮的中分頭、狹窄的樓道、不期而遇的他們、欲說還休的眼神......

化不開的愁緒把觀眾從世俗淺薄的歡樂和逗趣中抽離，有點苦澀、有點莫名的惆悵，被輕飄飄的生活麻木的神經開始恢復了些許的感觸，哦，原來生活不僅需要蜜糖需要麻辣火鍋需要高亢的歡歌，也需要淺斟低吟，悲秋泣淚，我們的七情六慾七竅也需要有豐富的觸感。

沒錯，我們需要熱血沸騰的《戰狼》，也需要蕩氣迴腸的《泰坦尼克號》，我們也需要欲說還休的憂傷無處訴說的《花樣年華》。

BBC評選21世紀100部最佳影片，《花樣年華》高居榜首，排在第二。

花樣年華在美國爛番茄網評價高達90%。

作為華語片巔峰之作的《花樣年華》觀影好在哪裡？讓我們一起欣賞回味吧！

一、濃濃的東方文化韻味，含蓄、剋制、如微瀾之湖水，風平而波不止；如月夜之流雲，靜謐而逸動

1、濃郁的東方元素和特有的情感表達

沒有驚天動地的愛恨情仇、沒有呼天搶地的生離死別，沒有電力十足的媚眼撩撥，沒有臉紅心跳的熱吻床戲，沒有動情的海誓山盟，沒有情不自禁地輾轉反側，只有不期而遇的擦肩而過、不知不覺的同病相憐、只有對負心人沒有埋怨的傷心、對未來不可知的惶惑......

王家衛通過極簡練的人物關係、狹窄的空間、變化不多的場景、昏暗的燈光、標誌性的旗袍和爵士音樂，把兩個失戀傷心互相取暖又含蓄壓抑的兩個人表現得淋漓盡致。

這種濃郁的東方情感表達，不但在東方觀影人中引起共鳴，也會讓西方觀眾看到東方文化的特有魅力。

類似題材的《廊橋遺夢》寫的也是兩個成年人短暫相處中產生的戀情。但是囿於女方的已婚身份、男主角不願破壞對方平靜的生活，只好選擇將這份濃烈的愛埋藏於心。

兩者不同的地方在於，《廊橋遺夢》的男女主角年已半百，有幾天單獨相處的時光，有不可描述之愛。而《花樣年華》中兩個美好年華的青年卻在自己的伴侶出軌的情況下，他們依然堅守對婚姻的承諾而不願越雷池一步，剋制壓抑，純潔美好。

這大概就是中西文化最大的不同，兩部電影對愛的表達正是文化的差異性所帶來的。

一個熱烈真誠，一個朦朧含蓄雋永；一個蕩氣迴腸，一個百折千回，一個將感情最終公佈於眾，一個只能悄然在古寺廟的樹洞獨自私語。

不同的文化，不一樣的風格，同樣的美好。

2、旗袍元素、海派style

王家衛曾經在接受訪談時說，原本想把故事背景放在北京。謝天謝地，幸虧沒有放在北京。如果張曼玉或梁朝偉說著《2046》中章子怡的那一口京腔，這個片子估計就要毀掉一大半了。

上海人在香港，上海風格、香港元素有了這兩樣這碗湯才是靚湯。想象不出如果是京味，會是怎樣的生硬，夾生，直白到沒有了韻味。就像《2046》中章子怡生氣對梁朝偉說的，這十塊錢就算我嫖你。聽得人心驚肉跳，索然無味。

穿著精緻的得體的旗袍、梳著明星式的頭髮、優雅地擺動、得體的微笑，時而吳儂軟語，時而抑揚頓挫粵語，還有周璇的“花樣年華”歌曲迴旋、爵士音樂餘音繞樑。這樣的60年代的香港的味道才是極好的。

尤其是張曼玉26套各種風格的旗袍裝、淡妝濃抹、或豔麗或淡雅、或端莊或嫵媚，舉手投足、行走坐臥無不像一副水墨丹青，亦或如一段流動的音符，在那個熟悉狹窄而又有些古舊的街道浮動、飄逸。把一個知性、優雅、青春動人的女子的形象美好地展示出來。

劇中也出現過周慕雲太太在酒店前臺值班的背景，那一身單調無味的白色、並未精心整理的頭髮，令人想象那是一張並非精緻的臉、或許性格如阿炳一樣簡單直接，潑辣有些外向。

不曾擁有的或許是有魅力的。陳生如此，周慕雲的感觸更是如此。

在周慕雲的眼中，蘇麗珍優雅溫婉、知書達理、善解人意，出得廳堂入得廚房，兩人可以談電影一起寫武俠，有這樣的神仙美眷夫復何求？

旗袍元素是蘇麗珍最出挑的LOGO，也是最能勾勒她身材和美好青春的道具。

劇中導演不厭其煩地讓她換著不同的旗袍、在辦公室、租賃屋樓道、小廚房、在一起漫步的街頭，讓旗袍配合劇情一起攪動觀眾的視覺和情感。

這一次王家衛把旗袍作用發揮到了極致！

3、封閉的空間、謹慎的情感既是匠心獨具設計的劇情需要、也給人物的塑造和人物表演提供了最大的可能性。

香港的商業文化雖然受到英倫的很多影響，但是，就普通的百姓來說，恐怕更多的影響來自其廣東和上海的移民。

兩次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得主伊朗導演阿斯哈，就特別擅長在一個相對封閉的空間展開故事情節，使觀眾更加關注故事本身、關注人物本身、關注劇情的發展和走向。

王家衛也是深諳此道。片中狹窄的樓道，使兩個人更能近距離關注彼此。

緊鄰的房間，既是劇情的需要（男女主角的伴侶出軌對方伴侶，搬到一起後姦情因手提包和領帶被兩人發現），也是男女主角交集、關係演進的場所。

在世界各大電影獎獲獎影片中，有一類影片就是聚焦只1-2個人，通過對主角的細膩豐富的刻畫，通過演員獨具魅力的表演來展示該劇的魅力和價值，這類影片的男女主角也極有可能獲得大獎。

看電影，有時不完全是為了看與眾不同的劇情或驚天動地的大案、山動地搖的特技，很多時候也會因為一個人的表演去看一部電影，看他怎樣全身心將自己沉浸到角色裡面，怎樣做到與角色合一不分的境界。比如丹戴-劉易斯，估計不管他拍什麼電影就有粉絲衝著他卻捧場。比如《海邊的曼切斯特》故事本身並不驚奇，但是男主角的表演的確可圈可點，榮獲奧斯卡最佳男主角獎實至名歸。

簡單的劇情、封閉單一的空間，為演員的表演提供了機會。

因為空間有限、所以男女主角的行為受限，只能剋制謹慎，不能為所欲為，更不可能像《廊橋遺夢》那樣兩人獨居一屋，無人打擾，盡情釋放感情。

當然這種剋制壓抑的情感表達，更多需要通過演員的肢體語言、舉手投足和一系列的微表情來完成。觀眾為表演而看電影，會感覺很過癮。

二、高水平的編劇能力、豐富完整的人物性格命運線，使整個故事結局既令人扼腕嘆息，又具有真實性合理性。

1、對男主角女主角和他們隱形的對手設定了非常戲劇性的身份

周慕雲畫像：是一個報社的編輯、武俠小說寫手、文藝青年；工資不高，出差不多；對感情認真專一。

周慕雲性格： 為人謹慎認真、真誠，比如不願意鄰居說蘇麗珍的閒話，到酒店開房寫作私會； 明明喜歡蘇麗珍卻不敢大膽表露。一句：“如果有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幾多無奈幾多期盼。面對心愛的人不敢大膽表白，只好對著樹洞傾訴。

蘇麗珍的先生陳生畫像：公司的高級經營人員常出差，工資高，喜歡用物質對付女人。哄騙女人很有一套，屬於情場老手。

陳生性格： 為人狡猾、左右逢源、不拘小節 ;比如敢和周慕雲太太在租賃屋幽會不怕被抓包也不怕被拆穿、堂而皇之為老婆和情人買同樣款式同樣顏色的包包。

一面帶著情人（周慕雲太太）在日本常住，為哄老婆開心又公開為老婆在電臺點歌祝賀生日快樂。

2、編劇刻意描寫蘇麗珍作為祕書的日常工作的重要內容就是處理老闆的私生活，協助他周旋在老婆和情人之間。這就暗示香港婚戀市場的奇特現象：男人出軌腳踏兩隻船是常態，周慕雲這種專情男人反倒是另類。

何老闆的人設一方面暗示蘇麗珍老公陳生的出軌情況和何老闆大同小異，另一方也反映了香港社會的一個灰色層面，就是不少收入不錯的老闆都周旋在老婆和情人之間，有的甚至堂而皇之養二奶。這些情人像何老闆的情人餘太太，明知道何老闆不會離婚，但是依然心甘情願做二奶，不爭風吃醋、不任性哭鬧，知進退、識大體。

這些潛規則、不公開的祕密，香港女人尤其是豪門太太二奶都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大多會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彼此相安無事罷了。

浸潤在這種二奶文化中的蘇麗珍，即便是她來自上海，或許曾經也看不慣這種男人的朝三暮四的不忠行為，但是耳濡目染見怪不怪，她也就習以為常了。你看她遊刃有餘幫何生應付太太和情人，就知道她深諳此道。日後儘管她內心一時無法接受老公外遇另一個女人，但是她依然選擇原諒老公，留在老公身邊。

劇中有場戲寫她和周慕雲表演責問丈夫是否有外遇的情節。周慕雲扮陳生，她追問陳生是否在外面有女人，起先的敷衍變成肯定的答覆時，儘管是在演戲，蘇麗珍依然非常傷心不能接受，她說自己依然很愛丈夫。

劇中陳生並沒有出場，但從何老闆對方情人和太太的禮物和用餐安排來看，陳生也是一位會哄老婆尤其會用物質東西哄老婆的務實份子。蘇麗珍左一套右一套旗袍、老公從海外帶回來的包包電飯煲什麼的，無不讓蘇麗珍欣然受之。明知道老公帶著情人在日本逍遙，從電臺點了一首歌作為生日禮物，蘇麗珍依然美滋滋接受。

所以從何生的這個人物安排來看，編劇匠心獨具就是要讓蘇麗珍浸泡在香港這個二奶文化的染缸裡，不知不覺不能擺脫自己和另一個女人擁有同一個男人的命運。

所以從一開始，周慕雲就註定和蘇麗珍不能走到一起。

三、劇情含而不發，花樣年華無言的結局令人唏噓

蘇格拉底曾說：暗戀是世上最美麗的愛情。

愛情的最高境界是戀而不得，悲劇最打動人的就是明明相愛卻不能相守相伴。

對周慕雲這樣一個舞文弄墨的文藝青年來說，心有千千結，唯有對樹說，知音難覓，真愛難求。戀而不得或許是人生無奈，也是他痛並快樂的創作源泉。

就像我們上文分析，有才華無財富的周慕雲被老婆背叛被蘇麗珍拒絕，這就是香港的真實社會。他的愛情註定悲劇，所以他只能離開香港，到一個新的世界新加坡。

新加坡也容不下他的心事，他只能獨自躲到柬埔寨吳哥窟對著樹洞訴說自己的祕密。

蘇麗珍拒絕不愛老公，拒絕放棄陳生。劇中後來她帶著兒子庸生，又住進了那棟和周慕雲鄰居的房子。或者她過上了和另一個女人共事一夫的生活，或者她獨自打拼，劇中並沒有交代，但是前者的可能性更大。

人生大抵就是如此：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緣來緣去，誰又說清楚呢？

沒有選擇在一起，並不等於不曾心動。她蘇麗珍和周慕雲的確曾經有過一段難忘的時光，只是那段時光永遠停留在那，再也回不去了。

花樣年華，情思嫋嫋，如夢似幻。

正所謂人生愁恨何能免，銷魂獨我情何限？

往事已成空，還如一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