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衛這次終於捧對了人


藏地導演第一人萬瑪才旦,

新片《撞死了一隻羊》由王家衛監製,

講的是發生在藏地高原的復仇故事,

片子提名金馬獎最佳導演、最佳改編劇本,

獲第75屆威尼斯電影節地平線單元最佳劇本獎。

兩個名字相同的藏族漢子,

一個開著車撞死了一隻羊,

一個要去殺掉自己的仇人,

他們的命運發生了交叉,

就像是同一個人的兩個分身,

最後重合在了一起。


王家衛這次終於捧對了人



片子具有非常魔幻的色彩,

“中國的魔幻現實主義其實植根在西藏”。

萬瑪才旦十幾年來一直通過電影記錄正在消失的故鄉,

“外人記錄的藏地,往往反而遮蔽了真相,

我渴望用自己的方式講述真實的藏地。”

自述 萬瑪才旦 撰文 倪蒹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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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在全民熱烈討論《復仇者聯盟4》的時候,萬瑪才旦的新片孤獨地來了。

“復聯4”預售票房超6億,院線排片超過80%,同期的其他電影為了避開它,幾乎都調整了檔期。但《撞死了一隻羊》卻如期上映,只是由原定的全國上映,臨時改為藝術電影放映聯盟進行專線放映。

藏語裡,“萬瑪才旦”的意思是“有頑強生命力的蓮花”。他是藏族人,從小在藏區長大,是第一位讓藏語電影在世界影壇獲得真實地位的導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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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嘛呢石》劇照



他的電影處女作《靜靜的嘛呢石》(2005),由真實的小活佛出演,全部是藏語對白。人們第一次在大銀幕上看到藏人自己講述自己的真實生活。影片獲得多個電影節大獎,掀起了後來的“藏地電影新浪潮”。

2015年,他的《塔洛》成為有史以來第一部進入全國院線公映的藏語電影,還是部黑白片。很多人看了這個藏族放羊小夥子被騙16萬的故事,產生深深的共鳴,覺得自己就是塔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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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瑪才旦導演



直到2006年之前,萬瑪才旦都是國內唯一的一位藏族導演。十幾年來,他拍了多部劇情片、紀錄片,這些電影都拍攝於海拔3000米以上的青藏高原。這次的新片《撞死了一隻羊》,更是拍攝於海拔5500米的可可西里無人區。生長在高原的萬瑪才旦,自己都有了頭暈目眩的高原反應。

其實,在成為一個電影導演之前,萬瑪才旦首先是一個作家。他大學讀的是藏語言文學系,一直在寫小說,拿了很多文學獎項,小說被翻譯成英、法、德、日等語言介紹到國外。開始拍電影之後,他都是自己寫劇本,《塔洛》《撞死了一隻羊》都是改編自己的小說。

在《撞死了一隻羊》上映之際,我們專訪了萬瑪才旦導演。他今年50歲了,非常儒雅,普通話說得很好,但說藏語時更為流利自如,以下是他的自述:


王家衛這次終於捧對了人


撞死了一隻羊

這個片子講的是發生在康巴藏區的一個復仇的故事。一個名叫金巴的卡車司機,在路上開車,莫名其妙就撞死了一隻羊。他把死羊抬上車,繼續往前走。

結果碰上了一個殺手搭順風車,這個殺手也叫金巴。他要去復仇,他的父親多年前被一個人殺死,他現在發現了這個仇人的行蹤,要去殺死他。

一個常年在荒涼高原上運貨的司機,一個追凶20年的獨行殺手,兩個藏族男人在荒無人煙的路上偶然相遇。像高原上兩隻沉默的鷹,在天空中交匯。

想拍這個片子很早了。2006年,我在報刊亭買了本《小說選刊》,裡面有一篇藏族作家次仁羅布的短篇小說《殺手》,我一看就被深深地吸引了。後來就和我的小說《撞死了一隻羊》合起來,改編成了這部電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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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篇小說寫的都是一個公路上發生的故事,主人公都是卡車司機,涉及到類似的宗教文化傳統,有著救贖和解脫的共同主題。

其實復仇這個傳統在其他藏區也有,但是在康巴藏區是特別根深蒂固。如果一個人殺了你的父親,那麼你一定要去殺了他,這個人的後代將來又會找你,繼續復仇。仇恨和死亡是循環往復的,像一個輪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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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文學和影視作品,對這種復仇的處理都比較簡單化,但是次仁羅布的這篇小說很特別,它的結尾是一個夢,最後殺死仇人這個行動,並沒有在真實世界裡發生,是在夢中完成的。

通過“夢中復仇”的方式,暗示一個血腥、暴力的時代終結了。

這樣的復仇傳統終止,每一個個體,比如說殺手、仇人、他們的後代才有可能覺醒,作為一個族群,才有可能有希望走向一個新的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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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沒有摘下王家衛的墨鏡

這部電影我們和澤東影業合作,王家衛導演是監製,從劇本階段,我們就一直在溝通和交流。

片中的司機金巴,一出場就戴了墨鏡,然後一直都沒有取下墨鏡。

有人調侃說,這個墨鏡的設置,是不是和王家衛導演有關。其實不是。是我們貫穿全片的一個設計,直到最後,他在夢中替殺手完成了復仇,醒來後才取下了墨鏡,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殺手和司機都叫金巴,很可能是一個人的兩個分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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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手金巴找了20年,終於找到仇人蹤跡。但到了仇人家裡,看到他的家庭,家裡有很小的孩子,看到歲月在仇人身上留下的痕跡,他最終放棄了殺人的行動。

然而復仇的傳統在殺手和仇人身上都繼續施展自己強大的力量。仇人一直等待著命運的審判,在負疚和惶惶不安中生活,而殺手沒有殺掉父親的仇人,那種傳統會繼續壓抑著他。

司機金巴在夢裡穿上了殺手的衣服,替他完成了復仇,從而幫殺手和仇人都完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放下和解脫。“金巴”在藏語中是施捨的意思,這一場夢中殺人,體現的是施捨和慈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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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中壯觀的禿鷲場景



影片中有三種時空,用了三種質感的影像表現,現實時空是彩色,回憶用了黑白,並不是普通的黑白,因為用了特殊的鏡頭,畫面邊緣是虛化的,有一種似真似幻的感覺;最後的夢境,則是用了超現實的一種彩色,誇張豔麗。


王家衛這次終於捧對了人


對我來說,《撞死了一隻羊》這個故事是很清晰的,但因為文化的差異,可能會有人看不懂或引起誤解。王家衛建議我們,能不能找一個比較容易理解的藏文化的象徵符號,帶領大家進入電影。

藏文化裡面,有很多精粹的格言和佛語。我翻了很多書,最後找到一句諺語:“如果我告訴你我的夢,你可能會遺忘它;如果我讓你進入我的夢,那也會成為你的夢。

最後,這句話成為打開電影的鑰匙。殺手金巴和司機金巴,可以解讀成他們是互相的一個夢,他們彼此映照,從對方身上看到了自己的過去和未來。

有一首歌曲貫穿全片,帕瓦羅蒂的《我的太陽》。現實中,司機金巴唱的是這首歌的藏語版,可是到了夢中,他卻唱起了意大利語版。有時候在夢中,我們就是突然會說自己原本不懂的語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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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爺爺說我是靈魂轉世

我生在青海的安多藏區的昨那村,是半農半牧的一個地區。我從小就接觸傳統藏文化,這種文化確實有一些神祕和魔幻的地方。

比如我爺爺,堅信我是他的舅舅的轉世。他的舅舅是個寧瑪巴僧人,有很多經書,算是有學識的人。據說我很小的時候,說過一些跟爺爺的這個舅舅有關的事情,就被爺爺認定是他的轉世了。所以我在家族裡的地位也相對比較特殊,從小就給我提供更好的環境和條件,讓我去學習。

我身邊也有“神授”的真事。就是一個完全不認識字的放羊娃,突然有一天昏睡過去,睡了七天七夜之後,醒來就能滔滔不絕地講《格薩爾王傳》,詞彙量很大,情緒很優美,完全超出了他的知識水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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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瑪才旦



走上電影之路,我覺得也挺魔幻的。我本來讀的是一個師範類的中專,畢業之後就回老家當了一名小學老師,工資99塊錢。

那是1987年,其實是挺多錢了,工作也穩定,是一個人人都羨慕的職業吧。

這個學校就那麼兩三個老師,語文、數學、歷史、地理、政治都得教,每天的作業堆得就跟個小山似的。白天學生們吵吵嚷嚷的,很熱鬧,你不會感到寂寞,你也沒有時間去孤獨。

可是到了晚上,整個學校就你一個人,批改完那堆作業本,一個人閒下來,內心就會時常被一種排遣不掉的孤獨和寂寞包圍。那時候也沒有電視機,惟一的消遣就是看看書,然後寫寫東西。

寫作是從這裡開始,完全是為了滿足內心的需要。當時寫處女作《人與狗》,就想把自己對世界的感受,對人的認識全部呈現出來。

當了四年小學老師以後,就覺得心裡不安分,想要出去,到更大的環境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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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能想到的唯一出路就是考大學,但是單位不讓考,讓我寫保證書,說如果考不上的話,公職也放棄。我二話沒說就寫了保證書,當時在我們那個地方引起了轟動,等於是自己放棄了鐵飯碗。

後來就去了蘭州上大學,讀藏語言文學,畢業以後去機關做公務員。後來又去讀碩士,藏漢文學互譯專業,其實一直和電影沒什麼關係。

直到碰上一個基金會的資助項目,專門贊助藏族的學生去學習一些比較新的專業。那個時候很少藏人學電影,我申請說我特別想學電影。申請馬上就批下來了,我去了北京電影學院學習。

學生時期,我花了五千塊,拍了作業短片《靜靜的嘛呢石》,在國際上拿了一個獎,獎金幾萬塊。我拿這個獎金買了一臺DV,然後又把這個短片的故事擴充成我的第一個長片,片名還是《靜靜的嘛呢石》。

之後,我又繼續拍攝了《尋找智美更登》《老狗》。這三部片子,有人說是我的“故鄉三部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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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全世界最高點的孤獨

我小時候在山上放羊,大白天見不到一個人影。一個人在開闊荒涼的地方行走,你能感受到那種強烈的孤獨,強烈到有了具體的形狀。

《塔洛》的故事就來源於這種孤獨。這部電影改編自我2013年的同名小說。當時,一個留小辮子的男人形象突然進入了我的腦海裡,“塔洛平時都留著一根小辮子,那根小辮子在他後腦勺晃來晃去,很扎眼。”

他一個人在山上,放著自己的羊群,不瞭解外面的世界,跟現實之間沒有太大的關係。白天放羊出圈,到井邊打水,喂狗,收集羊圈裡的羊糞,晾晒羊糞。晚上把羊趕回羊圈,喝著白酒,抽自己卷的煙,點上篝火,聽廣播,放二踢腳嚇唬狼,學唱拉伊(牧羊人唱的情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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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塔洛》劇照



可以說,塔洛身上有我的影子,我的身上也有塔洛的影子。電影中,塔洛在山上的部分,16分鐘沒有臺詞,需要依靠動作和畫面去塑造他孤獨的生活狀態,而我對這些生活細節很熟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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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其實講的也是一個孤獨的故事。司機和殺手,都是常年在路上獨自行走,心中帶著一股強大的執念。

這種孤獨的情緒,我覺得適合在一個開闊、荒涼的地方拍攝。我們從西寧一路找,最後在可可西里找到那樣一段荒涼的路。

可可西里無人區海拔5500米,我堅持在冬天拍攝,冬天的溫度低於零下20℃,給影片的肅殺氛圍定下了整體基調。

可可西里有很多的藏羚羊、野犛牛,但這些動物都是神出鬼沒,常常長時間看不到任何活物。

片中,司機出現在鏡頭裡面,到了一個湖邊,沒有看到任何動物的情況下,莫名其妙就撞死了一隻羊,是一種突然襲來的荒誕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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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地電影新浪潮

2005年,《靜靜的嘛呢石》參加金雞獎,獲得了最佳導演處女作獎,那一年也正好是中國電影誕生一百週年。

看到電視裡播獲獎的這個新聞的時候,很多藏族人都非常高興。有人告訴我說,他甚至高興得把電視機都砸了。

因為之前,基本上都是一種他者的目光在講述藏人的故事。1960年代的《農奴》,1980年代《盜馬賊》,1990年代的《紅河谷》,都不是藏人的思維方式。直到中國電影誕生百年之際,才有了一部真正意義上藏人的電影。

後來,更多的藏族年輕人都加入進來,形成了所謂“藏地電影新浪潮”。我覺得這是一個很好的現象,我自己也鼓勵這些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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鬆太加為萬瑪才旦的影片做攝影



我的朋友鬆太加,原本是畫畫的,我鼓動他去北京學攝影,以後一起搭檔拍電影。鬆太加做了我幾部電影的攝影、美術之後,拍出了自己的《河》《阿拉姜色》。

去年,我的副導演拉華加拍出處女作《旺扎的雨靴》,獲得2018年First青年電影展最佳導演。

錄音師和配樂師德格才讓,原本是搞搖滾音樂的,也是在我的鼓動下來了北京。現在他自己也拍片,今年,他的處女作剛剛殺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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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狗》劇照


其實,我希望自己電影的主創都是藏人。因為很多細節,不熟悉藏地的話是很難用心捕捉到的。

比如拍攝《老狗》的時候,有一場在草叢中行走的戲,德格才讓要求工作人員都光著腳,把褲子也脫了,避免發出摩擦聲,這樣才能還原獨屬於這片草原的乾淨聲音。

一種以往沒有的文化,在這塊土地上生根發芽,肯定是很難的。有一年,北京電影學院來了三個免學費的拉薩學生。鬆太加和我在黃亭子請他們吃飯,作為長輩告訴他們,你們要好好學習,珍惜這個機會。結果一個月以後他們給我打電話,說學習壓力太大了,他們已經回拉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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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拍給所有人看的藏語電影

我堅持拍藏語電影,多多少少也是有一種使命感吧。在這方面,我自己也是被一位名叫端智嘉的藏語作家影響。

他可以說是藏語現代文學的開創者,對我們這一代人有啟蒙的意義。他的作品一登在刊物上,我們都搶著去看,把他的散文集整本地背下來。

他也是我讀中專時的老師,我們經常聽他的課。他跟當時的環境格格不入,留著長髮,穿很長的風衣,戴著一副眼鏡,不要求學生脫帽行禮,一邊上課一邊抽菸。

講《羅摩衍那》,他可以隨口背誦,4行詩可以滔滔不絕地講一節課,完全不需要講義。

一天早上,我們聽說他因為煤氣中毒而死,是自殺,留下了遺書,死的時候才32歲。

據說他自殺是為了喚醒那個時期的藏民相對封閉的思想。他有點像藏族人的魯迅,有一種很強的使命感。直到現在,他寫的歌現在還在青海湖傳唱,每到忌日學生們還是會自發地念他的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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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撞死了一隻羊》劇照


藏族文化仍舊是一個邊緣題材。我做電影,更多地希望糾正外界對藏人固有的看法,用自己的目光、自己的創作,去呈現更加真實的藏地、藏人。

經常有人用文字或影像的方式講述我的故鄉,這些故事賦予西藏神祕、蠻荒、與世隔絕或者世外桃源的特質。他們標榜自己所展示的是真實的,但這種真實反而使人們更加看不清我故鄉的面貌。

從某個方面講,一些人可能對藏區有期待,希望藏區停留在那樣一個發展層面。可是你在享受現代化的生活的時候,卻希望別人停留在那裡,以此來滿足自己的想象,這其實是不人道的。

藏地一直在改變。《靜靜的嘛呢石》中的很多生活細節,現在都已經消失了。我老家的那個村子,大概只剩山坡頂上還沒變。

我覺得比起物質上,其實藏族人精神世界的變化其實更劇烈。我的電影很多都在表達這樣的變化。

從本質上看,藏人和其他的人也沒有什麼不同。我不是隻給藏人拍片,我希望我的電影能夠超越民族、超越地域,和更多的人發生聯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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