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職業

汪曾祺 椒鹽 江蘇 小說 藝術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04-29
汪曾祺:職業

汪曾祺(1920年3月5日-1997年5月16日)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中國現當代著名作家。他從1940年開始發表作品,其創作生涯歷經半個世紀,跨越兩個時代。他前承五四新文化傳統、師從沈從文,後啟尋根文學回歸民族傳統的思潮。他的創作,小說、散文、戲劇、文論、新舊體詩等諸體兼備,皆取得很高藝術成就,堪稱文體家;又兼及書畫,多有題跋,以博雅名世。 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最後一位士大夫”,代表作有《受戒》《大淖記事》等。 賈平凹評汪曾祺:“是一文狐,修煉成老精”。

今天是汪曾祺先生誕辰99週年。我們特選發汪曾祺先生生前頗為自得的作品《職業》。

汪曾祺:職業

原載1947年6月28日天津《益世報》,作者於1982年重寫並以同題發表(下文另附)。

巷子裡常有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走過。所賣皆平常食物,除了油條大餅豆菜包子之外便是那種椒鹽餅子西洋糕。椒鹽餅子是馬蹄形麵餅,弓處微厚,平處削薄,烘得軟軟的,因有椒鹽,顏色淡黃如秋天的銀杏葉子。西洋糕是一種菱形發麵方糕,鬆鬆的,厚可寸許,當中夾兩層薄薄的紅糖漿。穿了潔白大布衣裳,抽了幾袋糯米香金堂葉子菸,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到日影很明顯的偏了西,有點微餓了,沏新茶一碗,買那麼兩塊來慢慢的嚼,大概可以嚐出其中的香美;否則味道是很平淡的,老太太常買了來哄好哭作鬧的孩子,因為還大,而且在她們以為比吃糖豆雜食要“養人”些。車伕苦力們吃它則不過為了充飢罷了。糕餅和那種叫賣聲都是昆明僻靜里巷間所特有。雖然不知道為甚麼叫作“西洋糕”,或者正因為叫“西洋糕”吧,總使人覺得其“古”,跟這個已經在它上面建立出許多新事物來的老城極相諧合。早晨或黃昏,你聽他們叫:

“椒鹽餅——子西洋糕——”

若是譜出來,其音調是:

So so la——la so mi rai

這跟那種“有舊衣爛衫抓來賣”同為古城悲哀的歌唱之最具表情者。收舊衣爛衫的是女人多,嗓音多尖脆高拔。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常為老人及小孩。老人聲音蒼沉,孩子稚嫩遊轉,(因為巷子深,人少,回聲大,不必因拼命狂叫,以致嘶嗄,)在廣大的沉寂與遠細的市聲之上升起,攪帶出許多東西,閃一閃,又濺落下來。偶然也有年青青的小夥子挎一個竹籃叫賣,令人覺得可惜,誰都不會以為這是一個理想的職業的。他們多把“椒”念成“皆”,而“洋”字因為昆明話缺少真正的鼻音,聽起來成了“牙”。“鹽”讀為“一”,“子”字常常吃了,只舌頭微頂一頂,意思到了,“西洋”兩字自然切成了一個音。所以留心了好一陣我才鬧清楚他們叫的是什麼,知道了自然得意十分。——是誰第一個那麼叫的?這幾個字的脣齒開闔(特別是在昆明話裡)配搭得恰到好處,聽起來悲哀,悲哀之中有時又每透出一種諧趣。(這兩樣感情原是極相鄰近的。)孩子們為這感動,極愛效學。有時一高興就唱成了:

“捏著鼻——子吹洋號!”

一定有孩子小時學叫,稍大當真就作此生涯了的。

老在我們巷子裡叫賣的一個孩子,我已見他往來賣了幾年,眼看著大起來了。他舉動之間已經塗抹了許多人生經驗。一望而知,不那麼傻,不那麼怯了,頭上常塗油,學會在耳後夾一枝香菸,而且不再怕那些狗。他逐漸調皮刁惡,極會幸災樂禍的說風涼話,捉弄鄉下人,欺侮瞎子。可是,他還是不得不賣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聲音可多少改變了一點,你可以聽得出一點嘲諷,委曲,疲倦,或者還有寂寞,種種說不清,混在一起的東西。

有一天,我在門前等一個人來,他來了。也許他今天得到休息,(大姨媽家老二接親啦,幫老闆去搖一會兒啦,反正這一類的喜事,)也許他竟已得到機會,改了行業(不頂像,)他這會兒顯然完全從職業中解放出來。你從他身上看出一個假期,一個自在之身。沒有竹籃,而且新草鞋上紅帶子紅得真鮮。他瀟瀟灑灑的走過去,輕鬆的腳步,令人一下子想起這是四月中的好天氣。而,這小子!走近巷尾時他飽滿充和的吆喝了一聲:

“椒鹽餅——子西洋糕。”

聽自己聲音像從一團線上抽一段似的抽出來,又輕輕的來了一句:

“捏著鼻——子吹洋號……”

汪曾祺:職業

職業(二)

原載《文匯月刊》1983年第5期,是舊作同題重寫,初收《晚飯花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85年3月。

文林街一年四季,從早到晚,有各種吆喝叫賣的聲音。街上的居民鋪戶、大人小孩、大學生、中學生、小學生、小教堂的牧師,和這些叫賣的人自己,都聽得很熟了。

“有舊衣爛衫找來賣!”

我一輩子也沒有聽見過這麼脆的嗓子,就像一個牙口極好的人咬著一個脆蘿蔔似的。這是一箇中年的女人,專收舊衣爛衫。她這一聲真能喝得千門萬戶開,聲音很高,拉得很長,一口氣。她把“有”字切成了“一——尤”,破空而來,傳得很遠(她的聲音能傳半條街)。“舊衣爛衫”稍稍延長,“賣”字有餘不盡:

“一——尤舊衣爛衫……找來賣……”

“有人買貴州遵義板橋的化風丹……”

我從此人的吆喝中知道了一個一般地理書上所不載的地名:板橋,而且永遠也忘不了,因為我每天要聽好幾次。板橋大概是一個鎮吧,想來還不小。不過它之出名可能就因為出一種叫化風丹的東西。化風丹大概是一種藥吧?這藥是治什麼病的?我無端地覺得這大概是治小兒驚風的。昆明這地方一年能銷多少化風丹?我好像只看見這人走來走去,吆喝著,沒有見有人買過他的化風丹。當然會有人買的,否則他吆喝乾什麼。這位貴州老鄉,你想必是板橋的人了,你為什麼總在昆明呆著呢?你有時也回老家看看麼?

黃昏以後,直至夜深,就有一個極其低沉蒼老的聲音,很悲涼地喊著:

“壁蝨藥!虼蚤藥!”

壁蝨即臭蟲。昆明的跳蚤也是真多。他這時候出來吆賣是有道理的。白天大家都忙著,不到快挨咬,或已經挨咬的時候,想不起買壁蝨藥、虼蚤藥。

有時有苗族的少女賣楊梅、賣玉麥粑粑。

“賣楊梅——!”

“玉麥粑粑——!”

她們都是苗家打扮,戴一個繡花小帽子,頭髮梳得光光的,衣服乾乾淨淨的,都長得很秀氣。她們賣的楊梅很大,顏色紅得發黑,叫做“火炭梅”,放在竹籃裡,下面襯著新鮮的綠葉。玉麥粑粑是嫩玉米磨製成的粑粑(昆明人叫玉米為包穀,苗人叫玉麥),下一點鹽,蒸熟(蒸出後粑粑上還明顯地保留著拍制時的手指印痕),包在玉米的嫩皮裡,味道清香清香的。這些苗族女孩子把山裡的夏天和初秋帶到了昆明的街頭了。

……

在這些耳熟的叫賣聲中,還有一種,是:

“椒鹽餅子西洋糕!”

椒鹽餅子,名副其實:發麵餅,裡面和了一點椒鹽,一邊稍厚,一邊稍薄,形狀像一把老式的木梳,是在鐺上烙出來的,有一點油性,顏色黃黃的。西洋糕即發糕,米麵蒸成,狀如蓮蓬,大小亦如之,有一點淡淡的甜味。放的是糖精,不是糖。這東西和“西洋”可以說是毫無瓜葛,不知道何以命名曰“西洋糕”。這兩種食品都不怎麼誘人。淡而無味,虛泡不實。買椒鹽餅子的多半是老頭,他們穿著土布衣裳,喝著大葉清茶,抽金堂葉子菸,泛覽周王傳,流觀山海圖,一邊嚼著這種古式的點心,自得其樂。西洋糕則多是老太太叫住,買給她的小孫子吃。這玩意好消化,不傷人,下肚沒多少東西。當然也有其他的人買了充飢,比如拉車的,趕馬的馬鍋頭(馬鍋頭是馬幫的趕馬人。不知道為什麼叫馬鍋頭),在茶館裡打揚琴說書的瞎子……

賣椒鹽餅子西洋糕的是一個孩子。他斜挎著一個腰圓形的扁淺木盆,餅子和糕分別放在木盆兩側,上面蓋一層白布,白布上放一餅一糕作為幌子,從早到晚,穿街過巷,吆喝著: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也就是十一二歲,如果上學,該是小學五六年級。但是他沒有上過學。

我從側面約略知道這孩子的身世。非常簡單。他是個孤兒,父親死得早。母親給人家洗衣服。他還有個外婆,在大西門外擺一個茶攤賣茶,賣葵花子,他外婆還會給人刮痧、放血、拔罐子,這也能得一點錢。他長大了,得自己掙飯吃。母親託人求了糕點鋪的楊老闆,他就作了糕點鋪的小夥計。晚上發麵,天一亮就起來燒火,幫師傅蒸糕、打餅,白天挎著木盆去賣。

“椒鹽餅子西洋糕!”

這孩子是個小大人!他非常盡職,毫不貪玩。遇有唱花燈的、耍猴的、耍木腦殼戲的,他從不擠進人群去看,只是找一個有蔭涼、引人注意的地方站著,高聲吆喝:

“椒鹽餅子西洋糕!”

每天下午,在華山西路、逼死坡前要過龍雲的馬。這些馬每天由馬伕牽到郊外去蹓,放了青,飲了水,再牽回來。他每天都是這時經過逼死坡(據說這是明建文帝被逼死的地方),他很愛看這些馬。黑馬、青馬、棗紅馬。有一匹白馬,真是一條龍,高腿狹面,長腰秀頸,雪白雪白。它總不好好走路。馬伕拽著它的嚼子,它總是騕騕(馬嫋)(馬嫋)的。釘了蹄鐵的馬蹄踏在石板上,郭答郭答。他站在路邊看不厭,但是他沒有忘記吆喝:

“椒鹽餅子西洋糕!”

餅子和糕賣給誰呢?賣給這些馬嗎?

他吆喝得很好聽,有腔有調。若是譜出來,就是:

| # 5 5 6 -- | 5 3 2 -- ||

椒鹽 餅子 西洋糕

放了學的孩子(他們揹著書包)也覺得他吆喝得好聽,愛學他。但是他們把字眼改了,變成了:

| # 5 5 6 -- | 5 3 2 -- ||

捏著 鼻子——吹洋 號

昆明人讀“餅”字不走鼻音,“餅子”和“鼻子”很相近。他在前面吆喝,孩子們在他身後摹仿:

“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又不含什麼惡意,他並不發急生氣,愛學就學吧。這些上學的孩子比賣糕餅的孩子要小兩三歲,他們大都吃過他的椒鹽餅子西洋糕。他們長大了,還會想起這個“捏著鼻子吹洋號”,儼然這就是賣糕餅的小大人的名字。

這一天,上午十一點鐘光景,我在一條巷子裡看見他在前面走。這是一條很長的、僻靜的巷子。穿過這條巷子,便是城牆,往左一拐,不遠就是大西門了。我知道今天是他外婆的生日,他是上外婆家吃飯去的(外婆大概燉了肉)。他媽已經先去了。伅跟楊老闆請了幾個小時的假,把賣剩的糕餅交回到櫃上,才去。雖然只是背影,但看得出他新剃了頭(這孩子長得不難看,大眼睛,樣子挺聰明),換了一身乾淨衣裳。我第一次看到這孩子沒有挎著淺盆,散著手走著,覺得很新鮮。他高高興興,大搖大擺地走著。忽然回過頭來看看。他看到巷子裡沒有人(他沒有看見我,我去看一個朋友,正在倚門站著),忽然大聲地、清清楚楚地吆喝了一聲:

“捏著鼻子吹洋號!……”

(這是三十多年前在昆明寫過的一篇舊作,原稿已失去。前年和去年都改寫過,這一次是第三次重寫了。一九八二年六月二十九日記)

“不要理我們,你們慢慢開花,我們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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