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曾祺 |“論世故”

汪曾祺 散文 人民文學出版社 2019-05-24
汪曾祺 |“論世故”

汪曾祺

“論世故”

原載1943年5月30日《春秋導報》,署名“餘疾”

“人生在世……”

“時代的巨輪……”

我們在一堆充滿符籙性質的文字催眠中長大了。從穿了童子軍裝在草地上打滾直到插一朵白康乃馨去參加一個夜宴。能夠擺脫這一堆文字與其影響(尤其是那些曖暗到自己不肯承認)的實在很少。起先,我們強不知為知,以為這些道理在生活中,一定至少與吃飯穿衣一樣重要。其後強知以為不知,服從於既成的習慣,不想到懷疑這些。於是,終於,我們必然的在課卷上寫下

“萬惡的社會……”

一個帶國文教員的最頭疼的事,大概不是學生文理不通順或錯字太多,而是這些拂不散的蟻蟲推不開的蛙叫一樣的濫調。一個青年人存儲在喉頭附近最多的詞彙應是

黑暗,危險,陰謀。

一想到這些字,他們大都立刻擁有一種顫慄的愉快,一種被迫害的光榮,一種自痛的驕傲,說實話,這一類抽象字眼,真不太容易懂得。一個聰明正常的老年人,在爐火的最後三個火焰前,也許會想想字典上是否有這類字眼存在的必要,消滅這類字眼,或比消滅字眼所代表的事實更重要些。因為這個老年人的脊背可能是教這些字時彎的。因為有了這些字,人必須得又創造一個新的詞彙:

“世故”。就是這兩個字,在我們額上刻下無數難看的皺紋了:

“少年老成”是一句很普通也很難得的稱讚。“他,小孩子嗎,絲毫不懂得世故!”這會令被菲薄人的父母寒心,於是其結果,是大家學“世故”。

汪曾祺 |“論世故”

《汪曾祺散文全編》

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5月

社會上有一種人,大都事業或事業方向已都確定(不如說是註定)。為公務員,做官,讀書,成學者。大都不□有一點名氣,一點□□,起居生活規矩如火車時刻表,不會脫節誤點。□□□□有一定單位,一定數量。約略與曆書相似,自己以為安命順天,其實是偷生懶惰。在吃飯生孩子滿足一個生物的本能之餘,則把生命耗在“世故”上。

他們在某個年齡上,只要不是“斷橋”,便會留起鬍子,看一點佛經,讀太上老君陰騭文,乃至坑□人禪要研究,研究柏拉圖。這種人見到人照例點頭鞠躬,呵腰擺手。常常助人,但助人由於滿足禮佛心理而非由於愛人。不大責人,責人則是表示崇超,並不真細心體貼。同座有人評述一件事,一個人,他總是不動聲色,貌似胸有城府而實在是,漆黑一團,無法可說。有人拉他從事一件較有關係運動工作,一字嘿然不聲,用超然態度掩飾其□□踟躕。如其被大家聲勢所迫,不願表示自己“落伍”,“保守”,必須在一張宣言草案之類紙張上簽名,那他的筆在手中,一定輕抖,心裡也許正想如何故意寫得不像自己筆跡,以便日後圓賴,夠了,這便已經夠了。有這些,自然,“成功”永遠是他的。

這種人是世界上最多的,他們的一套傳統思想,便是“世故”。

“世故”是甚麼?是

不向高處飛,不向遠處走,也不向深處掘發。守定在一個小圈子內過日子。但是世故的人可太多了:而地球卻並未年年增加其面積;這些人各想佔據一個地位,那怎麼辦呢?

“世故”是甚麼?是

守在一個小圈子裡過日子,並用最簡便的方法過日子。最簡便的方法當是佔別人便宜,剽竊別人勞力,偷賣別人權利。大家都想如此怎麼辦?

怎麼辦呢?他們的解決辦法,還是“世故”。於是“世故”中包含許多算計,傾軋,陷害,本來是可厭的更加上了可恨。本來可棄,現在加上可殺了。

總算“世故”的人懂“世故”,不好意思只許自己此如。他們到留了鬍子時候,也跟年青人說:社會充滿了黑暗,危險,陰謀,社會是萬惡的,你們必須“世故”。這個“世故”的意思是“退讓”,“任人剝削”。等這般年青的長大了,多年的媳婦熬成了婆,又如法炮製用這兩個字送給下一輩子。“世故”會存在到世界的末日,而世界的末日也就是這兩個字造成的。

世界並不黑暗,也不危險,因為世界是我們的。世界上沒有陰謀,因為我們沒有陰謀。所以,我們用不著“世故”,社會並不是萬惡的,因為我們不“世故”。

選自《汪曾祺散文全編》,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年5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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