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王安憶

王安憶 蘇青 張愛玲 長恨歌 財新網 2017-04-03

文 | 朱小棣

財新文化專欄作者

自從幾年以前讀完王安憶的《長恨歌》,寫過一篇《長恨當歌,舊時安憶》的書話,收錄於我的第二本書話隨筆集《地老天荒讀書閒》,頗受好評之後,就再也沒有觸碰過王安憶的作品。一是生怕再也讀不到《長恨歌》裡那樣好的故事與文字,敗壞了心目中的極佳印象,二是害怕自己再寫不出那樣精彩的書話,難免自覺廉頗老矣,寶刀生鏽。前兩天,實在是因為鬧書荒,找不到可讀之書,乃從美國雙溪小鎮的公立圖書館裡取回這本王安憶的《尋找上海》。

即使拿回家中,這本臺灣出版的豎排繁體字版本,拿在手中也不是那麼受用。三心二意地打開來,竟然毫無耐心去逐頁細看,索性像讀橫排本那樣,從後往前翻。不料一下子被末尾的三篇寫張愛玲、蘇青的對比評論所吸引,由衷地佩服起作者的眼光,分析的老道,用詞的精準,以及描繪的生動。在下我一支禿筆,根本無法轉述,大家還是各自去看原文吧。

看完以上的文論,我不禁在想,作者王安憶不是同樣以描繪上海馳名嗎,若是放在一起,和以上二位比較起來,又會看出有哪些區別與差異,以及鮮明的個性呢?可惜的是,我不是王安憶,肯定不能像她做得那般好。不要說是去做類似的比較,就連在總體上把握,都一時無法定位。你說,王安憶的上海,究竟和張愛玲、蘇青的上海有什麼不同,除了時間上的不同以外?時代當然是不一樣了嘛。但僅僅是時代的不同嗎?作為客體的上海,隨著時代變化,誠然是會有別。作為主體的作者,難道就沒有根本性的不同嗎?

我這樣自己給自己將了一軍以後,默默地陷入了沉思。同時我也在隨手繼續往前翻看著《尋找上海》裡面的其他篇章。看著看著,我忽然明白了。當我陶醉於王安憶的文字時,閱讀的快感,其實來自於熟悉,也就是每每看到一些自己曾經經歷過、耳聞目睹過的上海生活片段與場景時,就會感到特別親切。是那種熟之於胸,卻又從未留意,潛移默化的東西,也就是所謂“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爛熟,與她那藝術表達的獨一份。

這樣一想,王安憶和張愛玲、蘇青的區別就顯而易見了。我們讀張愛玲、蘇青的文字,並不是因為發現了我們自己有所瞭解的上海,而是隨著她們的文字而逐步瞭解到那個舊時的上海,那個我們還沒有出生以前的上海。其實,那是在幫助我們瞭解一個我們原本不知的舊上海,也就是一個對我們來說全“新”的上海。

我們喜歡王安憶的上海,則是因為我們看到了我們自己有過一點印象,卻又完全說不清、道不明的上海。這樣的上海,我們喜歡,是因為我們去過、見過、聞聽過。她這樣寫上海,我們喜歡,是因為我們能夠感知與共鳴,喚起心中的各種回憶、認知、感悟。

那麼,問題就來了。如果王安憶的上海之所以精彩,僅僅是因為我們自己原本有過那麼一絲的熟悉,那假如我們原本就完全陌生呢?假如是下一代尚未出生的讀者呢?他們還會被王安憶的上海所吸引嗎?作為一個作家,她的作品還能傳世嗎?

剛巧,《尋找上海》裡就有一處地方正好講到這個問題。王安憶說她有個病友“老李”,一開始由於讀了王安憶出於可讀性強,而推薦給她的《米尼》和《我愛比爾》,隨後則大惑不解,不得要領,儘管故事全都發生在上海,還要再三地追問,“難道真有這樣可怕的人和事情?”王安憶說,“後來,我的聲譽是在《小鮑莊》那裡得到挽回了”,儘管它“遠離老李的生活範圍”。

這個例子,剛好可以從反面,來為我自己以上的獨到見解立下一個佐證。當王安憶筆下的上海,不能以其熟悉而打動讀者,反而會失去讀者的青睞。王安憶,無疑是位有才華的作家。筆下的故事,亦能夠打動當世的萬千讀者,相信也能感動一批未來下一代新生讀者群。但王安憶的上海,目前最能打動的,還是我們這些和上海略略有過一面之緣的同時代人,因為她寫出了我們“人人心中有,個個筆下無”的,那樣一個既熟悉卻又陌生的上海。正因為如此,才女王安憶,終於算是可以和張愛玲、蘇青比肩。百年之後,當又是另一番“命”與“運”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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