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長歌 · 你以為土門很土，其實世界都曾圍繞他起舞
壹
西安城西有一個地名叫做“土門”。每當想起這個地名，腦中總是浮現出一幅“長河落日圓”的蒼涼感。
其實，所謂“土門”並不是指這裡黃沙漫漫，而是因為一個古代城門的遺址，由於歲月的風蝕，早已沒了光輝，只剩下殘垣斷壁。
“望西都，意躊躇，傷心秦漢經行處，宮闕萬間都做了土。”（元 張養浩《山坡羊·潼關懷古》）
這座做了土的城門，是開遠門。
離開了漢長安城，乘坐地鐵1號線從漢城路繼續向東，下一站便是開遠門，從此站開始我們便進入了唐長安城。
如果說漢城以其奠定了漢民族的根基、見證了半部中國古代史而在歲月的舞臺上留下了香醇的詩篇，那麼唐城就以其恢弘的規模和盛世的華章在時光的劇場裡上演了一曲絕色的驚鴻舞。
開遠門是唐西城牆三座城門中的北門。
這座緊鄰漢城太學的城門雖然不是正西門，卻因為是從太極宮西行最近的城門，而見證了許多重大事件。
例如，被唐太宗李世民視作“明鏡”的諫臣魏徵，去世後靈柩便由此出城；著名高僧實叉難陀入京時，中宗李顯在此門外迎接；安史之亂平息後，朝中百官曾在開遠門迎接大將郭子儀凱旋，玄宗李隆基也由此門返回長安。
韓愈曾在給他的侄孫韓湘子的詩中寫道：“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韓愈是因為上奏憲宗李純，諫言不要再從法門寺迎奉佛指舍利入京而被貶官的。
有唐一代三世紀，從太宗時起，皇室形成了每隔三十年便從法門寺迎取一次佛指舍利到長安供奉的慣例，而盛大的入城儀式也會選在開遠門舉行。
▲法門寺合十舍利塔 圖/同程旅遊
“開遠”，顧名思義，是“開徵遠方”的意思。中國位於歐亞大陸東部。在大航海時代來臨之前，東南方向茫茫的大海可謂是世界的盡頭；往北，是遊牧民族控制的雪域與草原；而往西，越過大漠與蔥嶺，便可與其他文明互通有無，是一條東西方文明之間的紐帶。
貳
這條路開鑿於漢代。
公元前138年，漢武帝得知匈奴擄走了大月氏首領，並將他的頭顱做成了盛酒器。
為聯合該國抗擊匈奴，便派張騫從長安出發，前往西域的大月氏國。他歷經十載，經過艱辛跋涉、被俘、逃亡，終於到達了大月氏。
可是，這時候大月氏已經西遷，不再和匈奴接壤，也便不願意再為漢朝征戰了。雖然此次出使無功而返，但是張騫向中原帶回了西域各國的政治、經濟、風土人情，使得漢人第一次得知山外有山，他因此被封為“博望侯”。
▲張騫像
公元前121年，張騫帶著三百多人的使團，以及大量馬匹、牲畜、絲綢、瓷器、茶葉再次出使西域。這次出行的目的，便化為了與各國互通有無，以期建立貿易通道。
公元前119年，霍去病大敗匈奴，漢朝控制河西走廊，之後全面控制西域，設置都護府，標誌著新疆地區納入中國版圖。自此，一條從長安直達蔥嶺，乃至再往西的貿易通道鑿空。
自那以後，中原的貨物可從此路直達西域，以及更遠處的大秦（即羅馬），西域及西方的商隊也可由此路抵達中原。
美國Discovery探索頻道曾在2010年播出紀錄片。片中設想羅馬帝國君士坦丁大帝與漢武帝在長安城腳下遭遇，短兵相接。雖然在歷史上東西方兩大帝國從未有過軍事較量，但是兩國乃至背後承載的東西方文明卻在此條文化與商貿通道上相遇、相知，這便是“西羅馬、東長安”。
▲羅馬角鬥場遺址
叄
這條道路，真正大放異彩的時代是盛唐。
由於國力的強盛，加上國家的開放，各國與中原的交流互通達到巔峰時期。以長安為中心，形成了一個東達朝鮮半島、日本，南至東南亞、印度，西到歐洲的文化與貿易輻射網。
長安一時間匯聚了來自全世界各地的商賈、商品，以及前來大唐學習的各國學子，成為了名副其實的世界中心城市。
李白曾在《少年行》中寫道：“五陵少年金市東，銀鞍白馬度春風。落花踏盡遊何處，笑入胡姬酒肆中。”在那時，定居長安的外籍居民達到數萬之眾。
其中長安城的西市便是最大的國際貿易市場，來自各國的商人都會在這裡開店，售賣各種珍稀玩意。
長安少年在休閒的時候，最為時髦的，便是前往有波斯女孩跳舞的酒館中邊賞舞、邊飲酒賦詩。
▲電影《妖貓傳》打造的盛唐概念圖
當時，長安城中最時興的舞蹈叫做“胡旋舞”。
這種舞蹈剛開始跳得很舒緩。隨著節奏逐漸加快，舞者的舞步開始逐漸輕盈起來，最終在激昂的旋律中飛旋起來。
耐人尋味的是，歷史記載，在競相學舞的人群中，跳得最出眾的，是楊貴妃與安祿山。
國際化的首都極大地豐富了一個民族的日常生活。如今，我們餐桌上常見的蔬菜——胡蘿蔔、菠菜、黃瓜，常吃的瓜果——西瓜、石榴、核桃，常用的調味料——胡椒，已經成為民族樂器的——琵琶、胡琴、嗩吶，無一不是經由這條貿易通道傳入中國的舶來品。
▲電影《妖貓傳》劇照
除此日常生活之外，世界三大宗教——佛教、基督教、伊斯蘭教及其傳教士，最初也是通過這條路傳入長安，為中國人知悉，併為漢語引進了諸多外來詞彙，豐富了我們的日常用語的。
據史書記載，公元前2年（漢元壽元年），大月氏使臣伊存來到長安，在西漢太學向博士弟子景盧口授《浮屠經》，這一事件標誌著佛教正式傳入中國。
公元1625年（明天啟五年），“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紀念碑”在西安出土，上面記載著在公元635年（唐貞觀九年）時，大秦國大德阿羅本帶著經書來到長安傳播景教，由名相房玄齡迎接，並受到唐太宗的親自接見。標誌著基督教首次傳入中國。
而伊斯蘭教則是在公園651年（唐永徽二年）時，由該教第三任哈里發奧斯曼派使臣傳入長安的。使臣詳細向高宗李治介紹了伊斯蘭教義與阿拉伯帝國統一的經過。
▲大秦景教流行中國碑 存於西安碑林博物館
各國的商品、文化能夠進來，中國的貨物、文化也便從這裡遠播海外。我們的絲綢、瓷器、香料傳入了歐洲，而桃花石與庫姆丹的東方傳奇也吸引著西方各國探險家嚮往著來到東方帝國遊歷、學習。
▲商隊唐三彩 （藏於陝西曆史博物館）
唐代長安，吸引了各國學子前來留學。“九天閶闔開宮殿，萬國衣冠拜冕旒。”她的氣象不僅濃縮了一個時代的風度，她的建築佈局更是成為了東亞各國都城形制的模板。
▲青龍寺 空海紀念碑
這其中，日本受到的影響最為深遠。日本的奈良、京都便是根據唐長安城的格局建設的。至今，仍然能在東亞各國找尋到大唐的蹤影。而漢字、日本佛教真言宗，也都是在那個時代，由遣唐使和來華僧人憑舟渡海，落地生花的。
▲京都·金閣寺
肆
時光荏苒，輝煌的漢唐與她曾經繁榮的文化商貿大通道已經隨著風沙的侵蝕埋沒在了歷史的深處，漢代的太學與唐代的開遠門也已經被歲月之手悄然抹去，只剩下敦煌的壁畫與古老的經文定格那昔日的鮮活。
19世紀，德國地質地理學家李希·霍芬重新踏上這條漫漫長路，併為這條從長安到羅馬的東西方文化和貿易大通道取了一個浪漫的名字——絲綢之路。
象徵著“開徵遠方”的開遠門，便是絲綢之路的起點。
“勸君更盡一杯酒，西出陽關無故人。”（唐 王維《渭城曲》）
▲絲綢之路起點群雕
“一站一世界，一程盡繁華。”當你乘坐地鐵來到開遠門車站時，眼前縱橫交織的道路與川流不息的車流中，已經不再有伴著駝鈴聲的商隊，不再有檢查各國來客通關文牒並驗收貨物的城門守衛。
歲月如白駒過隙，雖然開遠門已經做了土，曾經的崢嶸往事都做了古，但是，長安在歷經了千載時光的洗禮之後，一路走到了今天。
如果說，城市是地理經緯縱橫的交匯，那麼在這座城市，同一個地理座標，又可以與不同的時間匯聚成不同的歷史時刻，疊加成一個四維時空。
從西市匯聚到開遠門的商賈已經化為往事雲煙，但他們的幾萬名後裔依然生活在這座城市的回坊，經營著琳琅滿目的商店，烹製著各式各樣的特色美食。
方濟各教堂仍然延續著從景教寺開啟的祝禱歌聲；
▲西安最古老的的教堂 方濟各天主堂
化覺清真大寺仍然延續著千年不變的誦經聲；
▲西安最古老的的清真寺 化覺清真大寺
一座座佛寺仍然延續著太學內譯經的虔誠。這座城市的開放與包容千載傳承。
▲藏傳佛教寺廟 廣仁寺
▲真言宗祖庭 青龍寺
▲臥龍禪寺
伍
西安的市花是石榴花，這個原產於西域的物種，彷彿是東方遇到西方後，在文明的長河中匯合出的嬌豔花朵。她象徵著兼容幷蓄，象徵著絲綢之路兩端文明的橋樑。
2014年，由絲綢之路沿線國家共同發起申請的“絲綢之路：長安——天山廊道路網”正式列入聯合國教科文組織“世界文化遺產”名錄。
“古道西風瘦馬，夕陽西下，斷腸人在天涯。”（馬致遠《天淨沙·秋思》）
踏過千年的足印，漫漫絲綢之路，依舊吸引著每一個人去獵奇，依舊充滿活力。而絲路上的故事，依舊隨著路上每一個人的足跡，在時光中踏下痕跡。
波斯商賈、羅馬教士，義淨求法、玄奘西遊……每當想起這條長路上經行過的千年不朽的傳奇，想起一座座守望著這條古道的城池，想到西域的大漠孤煙直，腦中總是浮現出一幅寫意畫，繁華、悠長，卻又久遠、蒼茫。正如岑參在《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中所歌：
“輪臺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山迴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漢長安城遺址為國務院1961年公佈的第一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隋大興、唐長安城遺址為國務院1996年公佈的第四批“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
*感謝西安市軌道交通集團有限公司提供部分車站資料；
*部分圖片源自網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