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推送之《譚鑫培“駕崩”後譚派的分化》錄自《電視與戲劇》1994年第8、9期,原題《漫談譚派的分化》,作者馬明捷。

京劇史上,有一個為梨園後輩極尊崇的人物,他就是譚鑫培。

譚鑫培是京劇第一代老生的繼承人,也是第二代老生的領袖,又是京劇成熟時期的代表人物,他的表演藝術被稱作譚派。

譚鑫培“駕崩”後譚派的分化

譚鑫培

起初,譚派並未確立老生行的獨尊地位,和他抗衡的有孫菊仙創始的孫派和汪桂芬創始的汪派,以及許蔭堂、楊月樓的張二奎派等等。若干年過去了,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孫、汪、奎派都漸漸沒落了,北京形成了“有匾皆書垿(山東人王垿,書法家,所寫匾額遍於京師),無腔不學譚”的局面,譚鑫培被推崇為“伶界大王”,成了京劇的一代宗師,譚派也幾乎成為後起的老生學習、追隨、模仿的唯一流派。

譚派為什麼能取得這樣的地位?京劇音樂家陳彥衡在《舊劇叢談》一書中寫道:“梨園內行論鬚生一門,約分三種:曰‘安工’,曰‘衰派’,曰‘靠把’。‘安工’以唱為主,如《除三害》、《二進宮》等劇是也; ‘衰派’純講做工,如《狀元譜》、《天雷報》等劇是也;‘靠把’則重武功,如《定軍山》、《戰太平》等劇是也……譚鑫培才高藝博,能兼三長,而又不拘一格。同一唱工,《碰碑》則學(餘)三勝,《烏盆》則學(王)九齡。同一做派,《狀元譜》則學(程)長庚,《桑園寄子》則學三勝。同一靠把,《定軍山》則學三勝,《鎮澶州》則學長庚。不特此,《天雷報》擬周長山,而身段汰其冗拙,《空城計》仿盧臺子,而聲韻較為悠揚。至於靠把武功,乃其本行夙學,最難者,身手輕靈超越前輩,而氣韻淵雅,不同武行。集眾家之特長,成一人之絕藝,自有皮黃以來,譚氏一人而已。”

陳十二爺這段話,使我們明白了譚鑫培劇壇競爭中獲勝的原因,譚派高明在哪裡。首先,京劇老生的三個分支,即安工、衰派、靠把,譚鑫培都能唱,而且都唱的好。其次,第一代老生程長庚、余三勝、王九齡、周長山、盧勝奎(臺子)等人有特色的劇目和表演,譚鑫培都有選擇的繼承下來了,所謂“集眾家之特長”是也。第三,譚鑫培學戲,演戲“不拘一格”,對前人的東西,有變化、有改革。因此,譚鑫培才能大紅大紫,壓倒同行,雄居梨園盟主之位。

既然京劇老生已形成了罷黜百家、獨尊譚派的局面,所以,一時學老生者紛紛投入譚派大門,不僅“內行”如貴俊卿、王雨田、賈洪林、羅小寶、吳鐵庵、孟小茹、餘叔巖、譚小培、貫大元、劉春喜等,就連票友王君直、王頌臣、王庾生、夏山樓主(韓慎先)、紅豆館主(愛新覺羅·溥侗)、言菊朋等,也無不以譚派為圭臬,簡直是一支譚派大軍,聲勢可謂壯矣。

1927年,“伶界大王”譚鑫培“駕崩”,京劇老生一行出現了群星燦爛,卻沒有了太陽和月亮的形勢,同時,一場“王位”之爭也開始了。爭“王位”,即競爭第三代老生領袖,譚派大軍中,最具實力,有望“即位”的是餘叔巖、譚小培、王又宸、言菊朋等人。

餘叔巖是第一代京劇老生余三勝的孫子,少年時以小小余三勝之名在天津唱紅。“倒倉”後回北京,一邊休養,一邊苦學譚派,雖然費盡心思拜在譚鑫培門下,但譚只教了他一出《失街亭》的王平,半出《太平橋》的史敬思。餘叔巖學譚自然不能指望譚鑫培給他一出一出地說戲,於是他採取了獨特的學習方法:一是觀摩譚的演出。不論是劇場,還是堂會,只要是有譚的戲,他是一定到場。二是向學譚有成的人請教。“內行”如劉春喜、李順亭等,票友如陳彥衡、王君直、韓慎先等,都給了餘許多幫助。三是接受與譚鑫培長期合作,熟悉譚派藝術的人,如花臉錢金福、丑角王長林、花旦田桂鳳、青衣陳德霖等的指導。通過這種艱苦踏實而又靈活有效的學習,餘叔巖很快成為譚派老生中的佼佼者,繼承、掌握了譚派劇目和譚派表演法則。

譚鑫培“駕崩”後譚派的分化

餘叔巖之《別母亂箭》

然而,餘叔巖學譚又不是蕭規曹隨,一成不變的。在忠實於譚派精華的基礎上,他根據自己的自然條件和對劇情、人物的理解,在演唱中漸漸地表現出自己的特點。他的嗓音不如譚鑫培,但唱得剛柔相濟,剛而不燥,柔而不媚,明快含蓄,旋律韻味勝於譚,唸白既遵循中州韻,又生活化、人物化,許多戲中的舞臺處理也和譚派不一樣了。當時,人們把餘叔巖的表演藝術叫做新譚派。

新譚派很快受到觀眾的歡迎,風靡北京後,又轟動了天津、上海,後來,“內行”也認可了。雖然,由於梅蘭芳的崛起,旦角藝術突飛猛進,有超越老生之勢,“京劇大王”的王冠為梅蘭芳所得,但第三代京劇老生首席之位,是實至名歸的落在餘叔巖頭上,新譚派也自然而然的改稱餘派。當年“無腔不學譚”的時代由於餘派的興起而告結束。後起老生如楊寶忠、孟小冬、李少春、王少樓、陳少霖,甚至譚家嫡傳、譚鑫培的孫子都投入餘門,未曾拜師而學餘者如馬連良、貫大元、楊寶森、奚嘯伯等,難以數計。

譚小培是譚鑫培第五子,也是譚八子中唯一繼父業唱老生者,既承家學又是小榮椿科班出身,應該說是一位基礎堅實、路子純正的老生演員。但是,這位譚五爺雖是“譚大王”之子,個人條件和基本功都不如他的父親,一生又恪守譚派傳統,不越雷池半步,所以,在京劇名老生中,固然有他這麼一號,卻一生沒唱出什麼名堂,藝術上也沒有什麼創造,自然談不到特色、風格了。著名旦角顧正秋在臺灣出版了一本《顧正秋的舞臺回顧》,有一個章節說到四十年代中期譚小培隨兒子譚富英到上海演出,錢掙的挺多,他高興了,要“露一口”給幹孫女(顧正秋是譚富英乾女兒)聽一聽,“坐在炕上,搖著頭唱了一段二黃慢板”。顧正秋回憶說:“說真的,他老人家的戲實在不怎麼樣,嗓子很乾,腔也老。”我想,嗓子幹,可能受年紀、身體影響,唱腔,卻一定是譚派的,而且是沒有變化和發展的譚派,顧正秋已經覺得老了,觀眾還會喜歡聽嗎?與餘叔巖的新譚派相對,譚小培是當時被稱為舊譚派的重要成員,不變化、不改革,必然落伍。因此,譚小培沒挑樑唱過戲,只給尚小云、程硯秋“挎刀”,終其一生,二牌老生而已。

譚鑫培“駕崩”後譚派的分化

譚小培之《失街亭》

王又宸是譚鑫培之婿,票友出身,得譚真傳甚多,除武功外,其他方面都比譚小培好。扮相清秀、文雅,嗓音清亮、寬厚,《連營寨》、《洪羊洞》、《失·空·斬》、《四郎探母》等譚派戲都唱得繩規墨矩,譚味十足。因譚小培不行,王又宸便以譚派正宗為號召。餘叔巖唱出了新譚派之後,他成了舊譚派領袖,很紅過一陣子,譚派老戲迷非常捧他,一時頗有點兒“王位”繼承人的氣勢。然而,王又宸既以譚派正宗自居,又堅守舊譚派傳統,正宗而又舊,便不能有半點兒和譚鑫培不一樣的地方。當餘叔巖已經擁有越來越多的觀眾時,王又宸的舊譚派便漸漸的不大行了。時代畢竟在向前走,王又宸也無可奈何的由挑樑老生降為給別人“挎刀”的二牌老生了。到今天,還有幾個人知道京劇史上曾有過一個王又宸呢?

言菊朋曾是票友,蒙古人,清末理藩院的職員。因喜歡京劇,迷上了譚派,便參加了北京的票房活動,一邊觀摩譚鑫培的演出,一邊從陳彥衡、紅豆館主等人學習譚派演唱藝術,成為北京的譚派名票。1923年,他為梅蘭芳掛二牌到上海演出,陳彥衡為他操琴,回北京不久就下海了。成為專業演員後,言菊朋打出的旗號是“舊譚派之首領”,也想做譚派正宗繼承人。但是,言菊朋終於沒有在舊譚派的路上走到底,一方面他感受到了時代的變化,餘叔巖的成功對他未必沒有啟迪;另一方面他的嗓音漸不大行了,完全按譚派的唱法,也是難以勝任了。因此,稍後於餘叔巖,言菊朋開始了他的革新、創造。

譚鑫培“駕崩”後譚派的分化

言菊朋之《定軍山》

言菊朋除了譚派劇目之外,還演出了孫(菊仙)派的《臥龍弔孝》、《罵楊廣》;汪(桂芬)派的《取帥印》;王(九齡)派的《應天球》、《宮門帶封官》、《金蘭會》;奎(張二奎)派的《金水橋》、《打金枝》,等等。在演唱方法上,他按照“腔由字生,字正而腔圓”的法則,結合自己的嗓音條件,創造出了虛實結合、委婉跌宕、曲折細膩、富有書卷氣的“言腔”。《讓徐州》、《臥龍弔孝》、《上天台》等戲也成為了言菊朋的代表劇目,他到底從“舊譚派之首領”漸變為一個新的藝術流派——言派的創始人。

譚派呢,既然分化為新、舊兩派,新譚派發展成了新的流派,舊譚派又衰落了,譚派就灰飛煙滅嗎?不是,譚派還存在。

譚富英是譚小培之子,幼入富連成科班,打下了良好的基礎。身為“譚大王”嫡孫,又有個唱譚派老生的父親,規規矩矩地學譚派不就行了嗎?然而,譚富英出科後卻拜在餘叔巖名下,學習餘派表演藝術。宗譚而又學餘,融新、舊譚派於一身,譚富英以他的嗓音清亮甜脆、唱腔樸實方正、身段乾淨簡練、武功純熟邊式的表演風格,形成了自己的流派。這個流派自然也只能稱為譚派,但是,這個譚派已經不是他祖父譚鑫培那個時代的譚派了,也不是他的姑丈王又宸和父親譚小培堅守的譚派。這是第三代的譚派,又一個新譚派。

譚鑫培“駕崩”後譚派的分化

譚富英

譚鑫培學程長庚、余三勝、王九齡等創造了譚派。譚鑫培死後,譚派分化了。然而,正是由於這個分化,譚派得以延續,京劇老生藝術得以發展。它證明了一條非常重要的道理,即藝術流派的繼承總是與向前發展革新分不開的,正因為後繼者根據自己條件發展革新前輩的藝術,才使得京劇藝術越來越走向繁榮興旺。如果一代一代的京劇演員都是死守規矩。不肯越前人的藩籬一步,那麼從譚鑫培之後,京劇鬚生這個行當怎麼能發展出今天這種百花齊放、流派紛呈的局面來呢?

(《電視與戲劇》1994年第8、9期)

相關推薦

推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