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貴妃在日本
文/葉廣芩
秋天，我來到日本山口縣向津具半島。按日本人的說法，這裡是唐朝楊貴妃的終結之地。我來到一個叫油谷町的小漁村，當地人聽說我來自長安，來自楊貴妃的家鄉，立刻有了孃舅般的親切。我跟他們說漢語，他們知道，現在從我嘴裡流出的陌生語言就是當年楊貴妃使用的語言，聽到我說話，就像是聽到楊貴妃在說話，不懂是當然的。
沿海邊走不遠就到了二尊院，廟裡供奉著阿彌陀佛和釋迦牟尼兩尊佛像，除了廟堂本身，整個院落完全是中國庭院風格，涼亭、穿堂都是紅漆柱子，斗拱飛簷，青磚墁地，連廁所也是中國式，寫著男廁、女廁，看著讓人感到熟悉親切，毫無疑問，這些均是中國工匠所為。
引人注目的是院中佇立的漢白玉楊貴妃像，髮髻高卷，步搖叮咚，側身站立，面向大海，面部沒有任何表情，將一片想象交給後人。這尊像和陝西興平馬嵬坡楊貴妃墓的石像完全相同，只是臉龐要消瘦一些。像的製造者是西安美術學院，總監製和設計是西安文聯副主席、畫家王西京。在隔山隔海的異國，在偏僻的日本漁村，看到熟識朋友的作品，有種他鄉遇故知的喜悅。是他們為漂泊海外的楊貴妃製造了一個家鄉的環境，托出了鄉人慰撫離鄉孤魂的一片溫馨。後來得知，久津的貴妃像的確要比馬嵬坡的瘦，一則是楊玉環死裡逃生來到日本，絕不會再像“溫泉水滑洗凝脂”“侍兒扶起嬌無力”那般的雍容與嬌嗔，瘦是理所當然的；二則，日本人將楊貴妃推舉為世界三大美女之首（另外兩美女不知為誰），他們心目中的美人嬌小玲瓏，單薄消瘦，倘若把馬嵬坡那個肥碩滋潤的貴婦照搬過來，這邊大概不能接受，這也是設計者煞費苦心的地方。
見到了二尊院的住持田立智昭，他介紹說，這所寺院始建於八世紀末，距天寶軼事約50年。田立長老拿出二尊院記錄的文獻給我看，文獻中介紹了安祿山造反，唐玄宗被迫西逃，至馬嵬坡六軍不發的大致經過，談到處死楊貴妃時說：“高力士將楊貴妃引至佛堂前，縊殺。將其屍體橫陳車上，置於驛站院中，令六軍總領陳玄禮等人看守。大軍既發，陳玄禮見被縊貴妃並未死去，氣息漸緩，遂著人救之，後命下吏造空艫舟，舟中放置數月糧食，將貴妃放逐海中，任其漂流……唐天寶十五年七月，時隔馬嵬事件半年之後，楊貴妃乘空艫舟漂泊到本村唐渡口。上岸不久後死去。里人將其葬於本寺境內，千餘年來憑弔者不絕。”
中國傳統認為，貴妃之死是毫無疑問的。《舊唐書》記載，“安史之亂”後，上皇回駕長安，密令（將貴妃）改葬他所，最初埋時以紫褥包裹，再葬時肌膚已壞，唯胸前香囊猶存，內侍獻上，上皇悲哀。應該說這段歷史我已經交代得清清楚楚了，可是人們不滿意，就千方百計從這個事件中尋找漏洞。最先提疑問的是白居易，他在陝西周至縣仙遊寺創作《長恨歌》的時候距離事件的發生不過50年，有些當事人還活著，許多說詞還是鮮活生動。通過《長恨歌》詩人向我們提供了不少馬嵬坡以外的信息。
日本人說，白居易在《長恨歌》裡承認了貴妃東渡的事實，久津貴妃墓前的介紹也明確提到了這一點。“馬嵬坡下泥土中，不見玉顏空死處”“忽聞海上有仙山，山在虛無縹緲間”“山中綽約多仙子，其中一人字太真”“鈿合金釵寄將去，釵留一股合一扇”等等，連半夜夫妻間的悄悄話也是託人捎過去的，以證明“太真”東渡日本的不虛。
當地傳說，楊貴妃死後，魂魄回到長安，夜夜站立在唐玄宗枕邊，於是唐玄宗知道漂泊到東瀛的貴妃已經不在人世。為了寄託哀思，唐玄宗派陳安給日本送去兩尊佛像和一座13層寶塔。陳安到了京都，尋不到貴妃的所在，就將所帶寄放在京都的清涼寺，以待將來找到貴妃所葬之地再行奉安。這一擱就是數百年，後來得知楊貴妃到了久津，可是清涼寺卻捨不得將東西送過來了。他們就地找了兩個工匠，做了兩個相同的佛像，連同寶塔一起送到了久津。久津的廟宇在阿彌陀佛和釋迦牟尼兩尊佛像到來以後，改名二尊院。
二尊院東部靠海的地方有墓地，突出的位置有個一米多高的石頭五輪塔，這就是傳說中的楊貴妃墓了。貴妃墓周圍有許多一尺多高的小塔，將五輪塔緊緊圍拱，據說是隨同楊貴妃乘船而來的使女們的墓。面對著靜謐簡單的日本楊貴妃墓，我想為什麼楊貴妃偏偏的會漂流到向津具半島，而不是漂向繁華熱鬧的九州、四國……
向津具半島有一處叫做土井浜的所在，近年這裡挖掘出了300具日本彌生時期的人骨。這些人骨很有科學價值，它們對研究日本人的起源與現代人的形成有重要意義。科學工作者在整理中發現，被埋葬的所有人骨，都面朝西，向著中國方向。據考述，這些人是2000年前的漢武帝時候來自中國的，他們從大陸藉助海流漂泊到了日本向津具半島。這便是日本人來源之一的“漂流學說”。漢朝有漂來者，唐朝當然也會有漂來者。山口大學歷史教授田地先生有觀點說：唐代，武則天專權後對李氏宗室進行了嚴厲地壓制迫害，大批唐貴族藉助洋流漂流到日本。這些都為楊貴妃在久津上岸提供了背景。
我來到了塘渡口，這裡是傳說中的楊貴妃登陸處。一條長滿苔鮮的陡峭石徑直通到荒涼的海灘。海灘上遍佈著大量垃圾，都是從海上漂流到這裡來的。這些煞風景的生活破爛，大部分來自韓國和中國，是真正的“舶來品”。我順手拾起幾件，一隻中國產的塑料底女士布鞋；一個塑料圓蓋，上面有“雅士利”字樣，不知“雅士利”是什麼東西；“海飛絲”、“舒蕾”洗髮液容器，註明是“廣州絲寶集團”；還有“農夫山泉”……
藉助這股不變的海流，千百年來不知都過來了些什麼……
兩個日本婦女在海灘上揀破爛，他們說，有時候在這兒真能撿到好東西……
葉廣芩，北京市人，現居西安，滿族。1948年出生於北京。國家一級作家，中國作家協會會員，陝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西安作家協會副主席。陝西省人大代表，西安市第十、十一屆政協委員，西安培華學院女子學院院長。曾被陝西省委省政府授予"德藝雙馨"文藝工作者稱號，享受國務院頒發的"有特殊貢獻專家"稱號。當今中國文壇上最具有代表性的實力派女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