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薦讀」楊基中:由唐琬想到朱安

「薦讀」楊基中:由唐琬想到朱安

來到沈園,人們自然而然地會想到陸游和唐琬的愛情故事。

這一對錶兄妹,可謂郎才女貌,自小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後經“父母之命,媒灼之言”,在陸游二十歲那年,兩人結成伉儷。從此以後,兩人更是花前月下,形影不離,亭邊池畔,卿卿我我。這樣纏綿恩愛的日子,過了將近兩三年,漸漸地被看在眼裡的陸母所嫌惡。她擔心兒子這麼陶醉在溫柔鄉里不能自拔,將會斷送功名,誤了前程,再者,唐琬沒能生個一男半女給陸家帶來歡樂,這不是要斷掉陸家的香火麼?在陸母狠心的攛掇下,兩人被迫離析。後陸游另娶王氏,唐琬也改嫁趙士程。

一對有情的鴛鴦就這樣被生生的拆散了,這就是封建禮教的力量。想想陸游,一個悲歌慷慨、赫赫有名的抗金志士,“上馬殺狂胡,下馬草軍書”,何等英武、氣概,但在封建勢力面前,卻懦弱得不堪一擊,連自己最心愛的女人都不能擁有,連自己最傾心的一段婚姻都不能維持。

「薦讀」楊基中:由唐琬想到朱安

如果事情就此劃上一個句號,也沒有值得讓人嗟嘆的。偏偏十年以後,陸唐兩人不期邂逅於沈園。十年時間,不算短暫,天地可以翻覆,世界可以變幻,人顏可以衰老,海可枯,石可爛,但唯有一顆相愛的心不可以改變。這次相遇,不亞於白娘子與許仙的斷橋相會。之後,陸游不勝悲痛,題了一闋“釵頭鳳”於壁上。詞雲:

紅酥手,黃滕酒,滿城春色宮牆柳。東風惡,歡情薄,一懷愁緒,幾年離索。錯,錯,錯。

春如舊,人空瘦,淚痕紅浥鮫綃透。桃花落,閒池閣,山盟雖在,錦書難託。莫,莫,莫。

唐琬看了詞後,知道雖然十年滄桑,陸游愛她的一顆心依然未變。於是,也蘸淚和了一闋“釵頭鳳”:

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曉風乾,淚痕殘,欲箋心事,獨語斜欄。難,難,難!

人成各,今非昨,病魂常似鞦韆索。角聲寒,夜闌珊,怕人尋問,咽淚裝歡。瞞,瞞,瞞!

陸游的“錯,錯,錯”和“莫,莫,莫”,擲地有聲,是封建禮教控制下一個馴順子民對它強烈的不滿和有力的控訴,而唐琬的“難,難,難”和“瞞,瞞,瞞”,催人淚下,是封建時代一個弱女子悲哀的呻吟和無力的嗟嘆。單從情感上看,唐琬的和詞較陸游的更加哀婉。這次相遇之後,她那一顆為愛憔悴的心崩潰了、碎裂了,竟至於憂鬱而死。沈園——這個見證了他們兩人相愛的園子,以後成了陸游戎馬生涯之餘,常常流連憑弔的地方,並寫下了諸多感人肺腑的詩篇。

泰戈爾一首詩說:“世界上最遙遠的距離不是生與死,而是兩個人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對於相愛的男女來說,最痴情的莫過於女人,女人一旦動情,好比掉進了泥沼,越陷越深,最受傷害的也莫過於女人,因為男人生活的領域寬闊,他們有事業可追尋,有功名可博取,這樣就可減輕愛之不幸帶來的苦痛,而女人就不同了,特別是舊時的女人,只以男人和家庭為中心,失去了愛,那種打擊是沉重的,甚至是致命的。對愛情,女人有著“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的執著,有著“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的篤定,有著“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幹”的決絕。愛,是能折磨死人的。唐琬的過早夭逝,演繹了一出直鍥人心的愛情悲劇。它讓我想到了傳說中的望夫石,想到了為愛殉情的梁祝,想到了未能結成木石前盟而香消玉殞的林黛玉。

在沈園的問梅檻,我看到了長長的細繩上掛滿了許許多多的許願鈴,上面寫滿了熱戀中情人們的心願,他們把沈園當作傾訴愛的心靈之域。讀著這些甜言蜜語,我彷彿看到了他們相依相偎,長相廝守的幸福光景。

「薦讀」楊基中:由唐琬想到朱安

距離沈園不遠,便是魯迅故居。在瞻仰這位偉大文豪的生平之際,除了流連於百草園和三味書屋外,我更為關注的是魯迅生活中一個最不起眼的人,她便是魯迅的原配夫人——朱安。說她不起眼,因為從情感上說,魯迅從未接納過她,或者當她根本不存在。但是她確實存在過,像一道斑駁的影子,橫在魯迅的生活中,給他帶來了揮之不去的痛苦。

這段婚姻,是魯迅母親一手導演的。她以生病的理由將魯迅從日本召回成親,是年,魯迅25歲,朱安28歲。婚後第三天,魯迅就以不能荒廢學業為由,回到日本去了,將新娘撂在家中,讓她一出閣就成了一把秋天的扇子。

一對無情的男女就這樣被撮合在一起。這是一場婚姻的災難,對魯迅而言,持續了20年,對朱安而言,整整一輩子。想想魯迅,一個封建社會徹頭徹尾的離經叛道者,舊時代愚頑透頂的逆子貳臣,他的“橫眉冷對千夫指”,讓那些魑魅魍魎心驚膽戰,他的“怒向刀叢覓小詩”,叫一幫跳樑小醜無地遁逃。可是在自己婚姻的大事上,卻繳械投降,敗給了封建禮教。

什麼原因使魯迅對朱安那麼反感?是朱安的小腳麼?這一點肯定是有的,因為魯迅畢竟留過洋,見過世面,看不慣裹著小腳的女人。是朱安的不識字麼?這應當為魯迅所嫌棄,愛情不僅僅是兩人在一起生活,更是兩人能夠在心靈上交流,男女雙方差距過大,交流就存在障礙。是朱安長得難看麼?這恐怕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像魯迅這麼一個飽讀詩書的人,受舊時戲曲、小說、詩詞的影響,才子佳人的觀念是深刻在頭腦裡的。我想,朱安要是長得好看一點,魯迅不至於對她會那樣絕情,把她當做一件不穿的衣服撇在一旁,晾了一輩子。

對朱安來說,無愛的婚姻肯定是痛苦的。這個女人,好比是一間從來沒有投宿過一個行人的客棧,一隻從來沒有裝載過一個遊客的烏篷船,這樣的客棧,這樣的烏篷船,只是一種擺設,只能沉積歲月的灰塵,自行黴變、脫落、老朽、破損。想想吧,一個女人,得不到男人的愛,那一輩子的悲苦、空寂和孤悽是任何語言都無法形容的,等於在黑暗中過了一生。朱安一直隱忍著、剋制著、遷就著,甚至巴結、討好魯迅,希望魯迅有一天回心轉意。可是,當魯迅在45歲那年,與許廣平同居在一起,朱安徹底地絕望了,她所有的努力都成了泡影。這個不幸的女人悲涼的心境我們無從揣測,但她說過的一段話可以讓人約略感到她是多麼傷心和痛苦:“過去大先生(指魯迅)和我不好,我想好好地服侍他,一切順著他,將來總會好的——我好比是一隻蝸牛,從牆底一點一點往上爬,爬得雖慢,總有一天會爬到牆頂的,可是現在我沒有辦法了,我沒有力氣爬了。我待他再好,也是無用。”朱安把自己比作一隻蝸牛,一隻無力掌控自己命運的蝸牛。由朱安,我想到了紹興另一個和她同時代的女人——秋瑾,在那“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秋瑾是一個異類,她幼年上過家塾,飽讀了許多古代文化典籍,她雖然也遵循過“父母之命”,和一個紈絝子弟結了婚,但她到了日本之後,她的生命意識覺醒了,特別是對女性命運的認識,便主動提出和男方離婚,活出了一個全新的自我,她的短暫的一生,就像高懸中天的太陽,光芒萬丈。而朱安,這個不幸的女人,是無力改變自己的,也許她到死都不明白生命到底為何物?在無情的現實面前,她只有死了心。

哀莫大於心死。一個人死了心,就是一具活著的軀體,沒有了大悲大喜的糾纏。所以,朱安不會像唐琬那樣為愛煎熬而至於夭亡,在無愛的日子裡反而活到69歲,比魯迅足足多活了14年,儘管那樣活著灰暗而又憋屈。這讓我想到了另一個文豪郭沫若的原配夫人張瓊華,和朱安一樣,也是一個死了心的女人,卻活到90歲,比高壽的郭沫若還多活4年。

由唐琬到朱安,不難推測,封建禮教擺佈下的婚姻,釀成了多少有情人好端端被拆散,無情人卻被強粘在一起的人間悲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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