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的統治者,他可以凶惡殘暴,他也可以驕奢淫逸,因為,這是能爬到權力金字塔塔尖上的人的常態,草民們對此早已經習慣,並不得不乖乖認命了。古人所言“惟闢作福,惟闢作威,惟闢玉食”(《尚書·洪範》),就是這個道理。但是,他們唯獨不能愚蠢,不可腦殘!道理十分簡單,即愚蠢會導致治國理政上的荒腔走板,最終墮入滅亡的深淵!

“自毀長城”,就是統治者愚蠢的一種直觀體現。

現在,就讓我們回溯歷史的長河,瞭解一下“自毀長城”這個典故的來龍去脈,看看它的發明者——南朝劉宋時期的優秀將領、著名功臣檀道濟的歷史悲劇,這樣,我們或許可以對“自毀長城”這個典故中所蘊涵的文化特質與時代精神有進一步的體會,咀嚼出更加複雜的滋味。

儒家“亞聖”孟子說過:“知人論世”,這當然是不刊之論。所以,我們在敘說檀道濟悲劇性個人遭際之前,姑且先來了解一下他所處的時代,看一看他的悲劇是如何不可避免地發生的。因為“莫之為而為者,天也;莫之致而致者,命也”(《孟子·離婁上》)。在巨浪滔天、呼嘯而至的社會洪流面前,個人的力量,個人的作為的確是渺小而無奈的。

東晉末年,門閥政治的日趨腐敗,階級矛盾日益激化,危機四伏,人心思亂,結果導致爆發了震撼南半個中國的孫恩、盧循武裝舉事(以前我們的歷史教科書稱之為“孫恩盧循起義”。可怎麼看這場動亂也沒有絲毫的“起義”氣息,名不副實,還是改稱“武裝舉事”來得合宜),在鎮壓這場武裝舉事的過程中,一些出身地主階級中下層——寒門的將軍,開始掌握了東晉王朝的兵權。他們中間的代表人物劉裕,就在這樣的背景之下,藉助東晉“第一王牌軍”北府兵的力量,“奮起寒微”,滅亡了東晉,登上皇帝寶座,建立起劉宋新王朝。

劉宋王朝的建立,使東晉以來門閥士族的統治地位遭到削弱,專制主義的皇權重新抬頭。這是符合古代社會發展總趨勢的合理現象。然而,專制皇權的強化,也造成了統治階級內部矛盾的激化。宋武帝劉裕嚥氣之後,他的繼承者多為貪婪不厭足、殺人不眨眼的暴君,為了奪取和鞏固帝位,他們彼此猜忌,互相殘殺,上演了一幕幕勾心鬥角、你死我活的“骨肉相殘”醜劇。

“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其餘波之所及,使得劉宋朝廷的文武大臣,尤其是聲望高、地位重的功臣勳將,也往往在莫須有的罪名中被無辜屠戮。遂造成了劉宋王朝內部君臣離心離德,軍力不振,無法抵禦北魏政權進攻的一系列嚴重惡果,也為日後野心家蕭道成乘機崛

起,滅宋建齊朝創造了條件,提供了契機,所謂“人必自侮然而他人侮之”!

檀道濟就是在這樣特殊的時代背景下開始其人生跋涉的,而他最終的蒙冤被殺,則是這種黑暗政治之下,功臣宿將歷史命運的一個象徵,一個標本。

檀道濟,高平金鄉(今山東金鄉北)人,出身寒門,是劉裕的最早追隨者之一,也是劉宋王朝中最著名的將領。歷任揚武將軍、寧朔將軍、徵南大將軍、司空、江州刺史、鎮北將軍、南兗州刺史等要職。他智勇兼備、驍勇善戰,在歷次重大戰役中,“身先士卒”,所向摧破,討魯山、擒桓振,破徐道復,還曾輔佐劉裕北伐後秦,連克許昌、成皋、洛陽等重鎮要地,大獲全勝,戰功赫赫。後又長年擔負戍守北邊的重任,在與北魏大軍相拒過程中,屢建功勳。北魏軍中上下對他都是忌憚三分,惟恐避之不及。

以其軍事才能和卓越貢獻而言,稱檀道濟為捍衛國家的“萬里長城”並不為過,說他是維繫劉宋政權安危的中流柱石也恰如其分。

檀道濟作為一位傑出的軍事統帥,在治軍管理上也頗有建樹,往往能臨事不驚,處危不亂,善於量勢設計,穩定軍心,扭轉戰局。如著名的唱籌量沙,巧解敵圍就是突出的一例。無怪乎後世兵書《三十六計》也要和他扯上關係了,將“檀公三十六計,走為上”作為全書的立論依據及切入之點。

在對待戰俘問題上,檀道濟也具有遠見卓識,不以血腥屠戮為能事,以達到瓦解敵軍鬥志、減少自己進軍破敵阻力的目的。如北伐攻克後秦戰略要地洛陽後,檀道濟曾俘獲後秦軍將士四千餘人。當時部下都建議乾脆統統坑殺算了,一則以絕後患,二則以破敵膽。其實,這種做法也屬於古代戰爭中勝利一方對敗軍所經常採取的一種措施。當年白起在長平坑殺趙軍降卒四十餘萬,西楚霸王項羽鉅鹿鏖戰獲勝後坑殺秦軍降卒二十餘萬,就都採取了這種做法。然而,檀道濟卻認為“伐罪弔民,正在今日”,大開殺戒,得不償失,於是把這些戰俘一概釋放,遣送回家。《孫子兵法·作戰篇》上講,“車雜而乘之,卒善而養之,是謂勝敵而益強。”檀道濟的這一善俘舉動,收到了政治上、軍事上的很好效益,使得“戎夷感悅,相率歸之者眾。”(《宋書·檀道濟傳》)

檀道濟雖然功勳卓著,兵權甚重,可是對於劉宋政權卻是一片忠心,並無貳志。這一點連宋武帝劉裕本人也看得非常清楚,所以他一直沒有效法當年漢高祖劉邦的做法,將這位大功臣推上斷頭臺,並且在臨終之前淳淳囑咐他的繼承人少帝劉義符說:“檀道濟雖有幹略(即軍事上頗有一套),而無遠志(即政治上沒有什麼野心),非如兄韶有難御之氣也(也即控御起來不會有困難)。”(《宋書·武帝紀下》)

可是,就是這樣一位忠心耿耿、威震強敵的英勇將領、元戎功臣,最終還是不能為他參與擁立起來的宋文帝劉義隆所容納,慘遭滅門大禍,留下千古遺恨!

檀道濟平生唯一可算是做錯的事情只有一件(僅僅從“恪盡臣節”尺度衡量),這就是他當年出於為劉宋朝廷前途考慮,參與了徐羨之、傅亮、謝晦等人所策劃的廢殺少帝、擁立文帝的活動。雖然說這件事情有干預朝政(其實也是皇帝家中私事)之嫌,文帝上臺後並不感激,對事件的主謀徐羨之、傅亮、謝晦等人大開殺戒,恩將仇報,但是檀道濟早已改弦更張,“洗面革心”,及時地向宋文帝效忠輸誠,替文帝擒殺了過去一條戰壕裡的同志謝晦將軍,也算是將功折罪,很對得住宋文帝了。按理,檀道濟應該太平無事,至少是有驚無險。

然而,宋文帝劉義隆終究是不會放過這位功臣元勳的。他登基後,以檀道濟“立功前朝,威名甚重,左右腹心,並經百戰,諸子又有才氣”的緣故,而始終對他心存“疑畏”。之所以暫時不殺檀道濟,不過是他還有利用的價值,可以替自己鎮守北方,抵禦北魏大軍的進攻。這一點,是隻知道打仗,不懂得政治權術的檀道濟將軍所永遠也不會想到的。

宋文帝這一陰暗的心理,恰好為無恥小人所利用。彭城王劉義康十分嫉妒檀道濟的功名,便趁宋文帝久病不愈、心情鬱悶惡劣之際,屢進讒言,誣陷檀道濟:“宮車晏駕,道濟不可複製。”這正好撓著了宋文帝的癢處,牽動了他隱忍多年的凜凜殺機,“涓涓不塞,將為江河;熒熒不救,炎炎奈何;兩葉不去,將用斧柯”(《六韜.文韜.守土》)。所以必須提前解決,以求一勞永逸,“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於是即把檀道濟從其駐地江州召回朝廷。當時,檀道濟的妻子已經預見到此去凶多吉少,危在旦夕:“高世之勳,自古所忌,今無事相招,禍其至矣。”

但是,檀道濟的見識似乎還比不上一個婦人,總以為自己有大功於朝廷,對皇上忠心耿耿,大概還不至於有大的危險,依然奉詔入京。“生人作死別,荼毒當奈何。”(《太平御覽》卷八八五,引《異苑》“時人為檀道濟歌”,並注云:“檀道濟元嘉中鎮尋陽。十二年入朝,與家分別,顧瞻城闕,歔欷愈深。識者是知道濟之不南旋也。故時人為其歌曰”。)

在京城建康住上一段時間後,宋文帝的病情略有好轉,恰好北魏又於此時入侵邊境,宋文帝一看檀道濟還有他的用處,就準備讓檀道濟“還鎮”,放他回江州。檀道濟剛剛踏上回歸的船頭,尚不及拔錨啟航,宋文帝舊病復發,沉痾不起,有道是“攘外必先安內”,於是再度下達聖旨,把檀道濟從船上召喚下來,收付廷尉,並將其子孫、親信一網打盡。

宋文帝的詔書“痛斥”檀道濟“階緣時幸,何恩在昔,寵靈優渥,莫與之比。曾不感佩殊遇,恩答萬分,乃空懷疑貳,履霜日至。元嘉以來,猜咀滋結,不義不暱之心,附下罔上之事,固已暴民之聽,彰於遐邇。”(《宋書·檀道濟傳》)似乎真的是罪大惡極,罄竹難書。可是具體開列的罪名,卻僅僅是包容詩人謝靈運,“潛散金貨,招誘剽滑,逋逃必至”(同上)等等,這實在是莫須有的罪名,捕風捉影,查實無據。即便真的有,亦罪不至死。真可謂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是宋文帝除掉檀道濟的決心已定,也就顧不得更多了,遂將檀道濟及其兒子檀植、檀夷等親屬、部將數十人,押赴刑場砍頭示眾,製造了一起駭人聽聞的屠戮功臣事件。“可憐白浮鳩,枉殺檀江州。”(《南史·檀道濟傳》)

當檀道濟面臨逮捕之時,曾憤怒得“目光如炬”,摘下帽子往地上猛地一摔,恨恨道:“乃復壞汝萬里之長城!”這就是人們耳熟能詳的成語“自毀長城”的由來。

檀道濟的悲嘆感慨太有道理了,“自毀長城”的惡劣後果立即呈示了出來,宿敵北魏君臣聞知檀道濟的死訊,禁不住大喜過望,雀躍歡呼,認為劉宋朝廷方面再也沒有能同自己相抗衡的大將之材了,自己可以高枕無憂,為所欲為了:“道濟死,吳子輩不足復憚。”(《宋書·檀

道濟傳》)(這跟當年晉文公聽說勁敵楚國令尹子玉被逼自殺的消息後,興奮地大聲喊叫“莫予毒也”的狀況如出一轍!)於是便趁機加強了對劉宋政權的軍事攻擊,劉宋北部邊境局勢驟然緊張,防禦陣線幾至頹潰。

只有到了這個時候,劉宋皇帝才想起檀道濟守邊安境的好處來,免不得浩嘆一番:要是檀道濟還在就好了,豈能容北魏“索虜”軍隊如此囂張搗亂!可惜人死不能復生,再說也等於白說,“既有今日,何必當初”,這正好應驗了“人必自侮,然後他人侮之”這條顛撲不破的真理。

檀道濟的悲劇,也從一個側面說明,在古代殘酷的政治鬥爭中,功臣宿將往往不是老謀深算、心腸歹毒的君主的對手,他們慣於按自己正常的思維安身立命,待人接物,對專制君主刻薄寡恩、猜忌濫殺本質缺乏清醒的認識,輕信君主的“允諾”,迷信君主的“善意”,結果不免是大上其當,徒呼奈何,悔之莫及。這類學有專攻的“專業人士”,在某一領域內自是才華橫溢,建樹多多,但是在錯綜複雜的人際關係上、波詭雲譎的政治權術鬥爭中卻顯得十二分的幼稚。他們若是不慎陷身於權力鬥爭,其結局通常都非常的悲慘。韓信、白起、李牧等人是如此,檀道濟自然也不曾例外。對於封建專制君主來說,像檀道濟這樣的功臣勳將,永遠是潛在的威脅,有用時不妨當槍使,一旦感到用起來不怎麼方便,或者說自己的地位受到某種威脅(儘管絕大多數情況下這不過是主觀的想象,典型的“狼來了”而已),便要趕緊丟開,甚至乾脆折斷,這正是古代統治者“寧贈友邦,不與家奴”的固有心態。對其而言,這乃是永遠無法改變的政治取捨。

與此相反,一些庸庸碌碌的小人,雖無一技之長,卻能憑著八面玲瓏、搖脣鼓舌而飛黃騰達、左右逢源。會做事的不如會做人的,有功勞的不如沒功勞的,英雄豪傑、功臣勳將四處碰壁,歷盡坎坷,甚至無端付出生命的代價;無能之輩、奸佞之徒春風得意,稱心如願,或當大官,或撈大錢,這可以說是中國古代社會的基本特色之一,也是令人痛心疾首的歷史悲劇。

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歷朝歷代的經史典籍,差不多全是教人如何為人處世的,卻很少有教人如何做事立功的。一本《增廣賢文》,幾乎充滿了這種文化“犬儒”色彩:“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是非皆因常開口,煩惱總緣強出頭”,“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逢人且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它們所要向人們提醒的,就是隻要會做人,便等於擁有了一切,否則你專業再精、功勞再大、貢獻再多,也是白搭,純屬徒勞。檀道濟似乎不太明白這層奧祕,所以,下場才會那麼悲慘,死的才會那麼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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