賭神”二哥豐:泰國華人史上的一段不該被遺忘的傳奇

有的人信鬼神,有的人信天命,有的人信祖宗。

日子久了,豐功偉績的祖先們便被化成神祗,被雕成佛牌。憑著畢生波瀾壯闊的功勳,兼任了鬼神的差事,分管著一方的“天命”,聲名赫赫而又面目模糊地活在後人煙火繚繞的崇敬之中。

只有翻看他們的歷史,才會發現,他們不是神,而是人。

他們在屬於人的一生中,所經歷的風雨,所創造的奇蹟,遠比他們被子孫所杜撰的“法力”,要更為動人而精彩。

想到他們,每每讓我們感到光榮,也常常讓我們感到羞愧。

因為,和他們比起來,我們這些不肖的後人,真的是太平庸,太弱雞了。

賭神”二哥豐:泰國華人史上的一段不該被遺忘的傳奇

(圖自海外網)

闖南洋:

一帶傳奇的起點


公元1862年,大清同治元年。

一艘中國式“紅頭帆船”從清帝國南方海港汕頭起航,向東南亞行駛。這艘船上,一名中國少年,默默地蹲在船艙一角。

密封的船艙,看不到外面一望無際的大海。少年只能想象,大海的模樣,想象在身後漸漸遠去的家鄉與親人,想象航線盡頭那個陌生國度——暹羅——的樣子。

少年的名字,叫鄭義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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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義豐近照,圖自惠感百科)


很多年後,一個名叫孫文的革命者,會給他一個新的名字:鄭智勇。

但是,那時的他做夢也不會想到,百餘年之後,更多的華人將會記住他另一個更為響亮的綽號。這個綽號,超越了時間,更超越了現實世界的邏輯,以一種近乎荒誕的方式長久地留存於整個東南亞華人的歷史記憶中。

這個綽號,叫做“二哥豐”。

大多數時候,前面還要加上“賭神”這個前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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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網絡)


關於鄭義豐的出生,是一個迷。

按照鄭義豐自己的陳述,他是一對中國汕頭夫妻,在暹羅生下的“土生華裔”。在13歲那年舉家回到汕頭老家,然後在15歲那年再次回到暹羅。

而根據他孫子鄭典夫的回憶,自己的爺爺鄭義豐出生於中國潮安。年幼時,父親南渡暹羅,最終客死異鄉。他與母親佘氏,淪為乞丐,流落街頭。

後來,佘氏改嫁他鄉,失去生活依靠的鄭義豐,不堪忍受繼父的虐待,只好像自己的生父一樣,加入潮汕故鄉“闖南洋”的人群,遠走他鄉,闖蕩暹羅。

拉瑪六世在位時期,暹羅對華人移民的管理愈發嚴格。20世紀初的暹羅《移民法》首次規定“在暹羅出生的兒童享有暹羅國民權利”。

“出生於暹羅”—— 也許只是那個年代的華人,為了更方便地在異國生存,而杜撰的故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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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網絡)


不管怎麼說,大約15歲那年,少年鄭義豐來到了暹羅。

在曼谷,鄭義豐先在湄南河畔的碼頭當“跑街”(中介)和小夥計。

由於幼年輾轉流浪的經歷,年輕的鄭義豐吃苦耐勞,機敏成熟,早已經是一個“老江湖”。在現今老華人聚居的石龍軍路、三聘街建成時,他已經成為了華人青年中一個名號響亮的“大哥”。

1866年,暹羅華人的社會格局,發生了一次劇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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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愛歷史)


那一年春天,太平天國的殘餘部隊,在潮州大埔地區被清軍包圍。一個叫做“大哥蟒”的太平軍軍官帶領僥倖突圍的弟兄們,從汕頭坐船,逃亡曼谷。

流亡的太平軍與曼谷當地的洪門天地會成員匯合,在曼谷華人社區建立了聲勢浩大的會黨組織。鄭義豐加入洪門會黨,由於精明幹練,為人義氣,逐漸成為“大哥蟒”的左膀右臂,到30歲時已經成為組織的“二把手”。

當時,華人在暹羅還沒有正式的僑團組織。洪門當中佔絕大多數的潮汕人,為“老伯公”(土地公)建立寺廟,逐漸形成了泰國今日規模最大的僑社“潮州會館”的前身。

1892年,“大哥蟒”去世,鄭義豐接任。為了表達對前任大哥的尊重,實際上成為了“一把手”的鄭義豐,依然保留了“二哥豐”的江湖名號。

從那時起,直到20世紀20年代,鄭義豐實際上成為了整個暹羅最大華人社團組織的領袖。

屬於他的江湖傳奇,翻開了真正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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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鳳凰)


暹羅賭王:

華人商業帝國的崛起


鄭義豐的第一桶金,是“博彩業”。

清末民初,華南漢人,嗜賭如命。隨著數百年華人南下移民浪潮,賭博文化也逐漸擴散到東南亞。

曼谷王朝開國初期,金融、航運、稻米加工——以及博彩業,暹羅王室不屑於親手操持,本土泰人又沒有經營的技能,於是便將這些行業“承包”給了華人,以至於華人商幫會黨,實際上壟斷了這些行業,每年向皇室上繳稅金。

當時的暹羅賭場,流行一種叫做“花會”的賭博方式,莊家在36個漢字中選取一字,讓賭徒猜字,實際上和今天華人地區的地下六合彩差不多。

到了拉瑪五世時期,賭場稅賦,已成暹羅重要的財政收入。暹羅王室一度試圖將“花會廠”(彩票局)作為國有企業經營,卻因為經營不善而屢屢虧損。

最後,為了博彩行業的正規化,以及政府收入的穩定,暹羅決定將博彩業“外包”,把“花會廠”交給華人幫會經營。

鄭義豐作為當時最有實力的華人幫會,贏得了競標,暹羅王室將全國的“花會廠”交給鄭義豐獨家特許經營,鄭義豐成為了暹羅博彩業的壟斷經營者。

賭神”二哥豐:泰國華人史上的一段不該被遺忘的傳奇

(圖自網絡)

這一下,和打開了印鈔機差不多。

暹羅“國有賭場”之前之所以虧損,實際上,就是幫會控制的“地下賭場”衝擊競爭造成的。

而鄭義豐本身就是曼谷江湖的大佬,他來經營“特許賭場”,自然就再沒有什麼“地下彩票”來與其競爭。

每年,鄭義豐向暹羅皇室上繳鉅額稅金,自己也賺得盆滿缽滿。最高峰時每日收入竟高達“三十擔白銀”。

算下來,差不多是3000萬泰銖,一天。

賭神”二哥豐:泰國華人史上的一段不該被遺忘的傳奇

(圖自網絡)

有了資本,鄭義豐開始向實業領域,全面擴張。

20世紀初,鄭義豐創辦“鄭謙和號”總商行(相當於集團公司),經營航運、碾米、錢莊(銀行)、當鋪、報社、出版社等各個行業。

在日本、香港、新加坡、上海、廈門、汕頭等地都設立了分支機構,可謂財源廣進,日進斗金,幾乎成為當時東南亞地區的華人第一富豪。

其中,他創辦的“華暹輪船公司”最為著名。

據史料記載,當時東南亞海面上,西方資本經營的輪船公司具有壟斷地位,經常隨意抬高運價,肆意欺壓華人。鄭義豐於是創立船運公司,與外國公司正面交鋒,開展激烈的價格戰。

最後,財大氣粗的“二哥豐”真的擊垮了西方海運企業,壟斷了暹羅與中國之間的海運市場。“中資”的輪船,縱橫馳騁於暹羅、中國、印尼、安南、馬來西亞、甚至日本的海面上,令南洋華人揚眉吐氣。

在鄭義豐的船上,凡是潮汕鄉親,一律半價。

如果乘客是“闖南洋”的窮苦鄉親,鄭義豐不但不收船票,甚至還會倒貼一些食宿旅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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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搜狐)


鄭義豐在暹羅創辦的碾米企業,是東南亞最早出現的“機械化稻米加工業”,當時稱為“火礱(讀音同‘龍’)”。頓時大大提升了整個暹羅稻米在國際市場的競爭力,算得上是那個年代泰國“產業升級”的楷模。

與日後多數華僑大佬一樣,鄭義豐還喜歡辦報業。

“二哥豐”自己,並沒有什麼文化。

但是他創辦的《華暹日報》發展迅猛,幾年間便成為東南亞地區發行量最大的中文報刊之一,影響力遠及華南。一系列報社和印刷廠,也促進了暹羅中文教育,文學藝術的繁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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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網絡)


鄭義豐,在暹羅,在東南亞的地位,是怎樣的?

用當時的話講——“鄭公生前所為各項事業,暄赫一時,雖婦人小子,均莫不知識鄭君其名者。”

當然,鄭義豐,不僅僅是一個商人。

在風雲激盪的中國歷史上,也有著他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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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網絡)


1906年,鄭義豐向清帝國捐獻白銀十萬兩賑災,得到了慈禧太后的接見,並被授予清廷二品頂戴,得封“榮實祿大夫”尊號。

但是,這位出身洪門天地會的大佬,實際上對清朝十分反感。

1907年四月,潮州爆發“黃岡起義”,起義被清軍鎮壓,同盟會和當地洪門會黨成員慘遭清軍剿殺。鄭義豐與清廷決裂,中斷與康有為保皇黨的關係,撤下光緒皇帝御筆賜匾,剪去髮辮,在曼谷熱烈歡迎孫中山的到來。

從此,曼谷成為孫中山在東南亞最堅實的後勤基地。

鄭義豐與孫中山稱兄道弟,並慷慨資助革命,一手在曼谷建立起同盟會的“暹羅支部”,並派遣手下得力親信擔任會長。

孫中山對這位暹羅的“江湖豪俠”與“革命同志”深懷感激,寫下了“智勇”兩個大字贈與鄭義豐,讚揚他的“智勇雙全”。

從那時起,鄭義豐改掉了自己的名字,從此稱自己為“鄭智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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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愛歷史)


日薄西山:

大時代浪潮下的餘暉


1910年,拉瑪六世皇瓦棲拉兀繼位。

拉瑪六世皇,是暹羅近現代“大泰族民族主義”的創始者。他繼承王位之後,公開撰文評議華人,在《東方的猶太人》一文中稱華人為“無法同化的民族”。從他登基開始,曼谷王朝對華人寬鬆放任的政策,開始向“同化政策”的方向轉變。

眾多華商代理的國家稅收項目,被一一收回,華人“承包”的博彩行業,也遭到禁止。

華人會社的黃金時代,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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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雪花新聞)


1910年,暹羅頒佈法令,規定全國境內居民,無論國籍種族,都要每年繳納6銖“人頭稅”(當時6泰銖的購買力相當於今日的150美元左右)。

此前,暹羅人需要每年繳納6銖人頭稅。華人作為“非國民”,每三年繳納一次。至於安南、柬埔寨、緬甸的移民被視為“奴婢階層”,不用納稅。

突然的加稅,讓暹羅華人團體大為不滿。

當年5月26日,佛曆4月19日,曼谷華人全面罷工罷市。各大華人幫派在曼谷張貼告示,下令所有的華人勞工和商鋪一律不得經營。

一夜之間,曼谷城陷入癱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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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網絡)


由於華人本就壟斷著曼谷的商業,因此這一場“華人全面罷工罷市”,造成的視覺效果相當驚悚,往日熙熙攘攘的曼谷,瞬間成為一座死城。

這背後,如果沒有“二哥豐”鄭智勇的點頭,當然是不可能的。

在突如其來的示威面前,暹羅政府大為驚恐,繼而震怒。調派大量軍警,沿街挨家挨戶敲門,勒令華人店鋪開張營業。

同時,華人會黨幫派成員,被大舉搜捕。各會館堂口骨幹悉數落網,800餘人被捕下獄,旋即驅逐出境。

“二哥豐”的王國,從此走向傾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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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東盟網)


民國廿六年,公元1937年3月6日,曼谷出版的《中華民報》 “暹地新聞”版頭條,刊登了這樣一則消息:

僑社聞人鄭智勇先生昨天下午三時在越鵠大夫第逝世,享壽87,噩耗傳出後甚為僑社人士所注意,今天下午四時舉行洗水禮,參加人物必呈熱鬧。

鄭君生前所為各項事業,曾經暄赫一時,雖婦人小子,均莫不知識鄭君其名者。

鄭君對於祖國僑社以及暹國等各種事業貢獻甚大。

自暹國禁賭後,鄭君私人事業遂告中落。為時至今已十八年矣。然而渠雄心未死,對前途希望甚大,且年紀雖見高老,而精神則極為矍鑠。

乃天不再假之以年,竟於老境蕭條中,突告與世長辭矣。

一代傳奇,就此落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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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網絡)

實際上,在二哥豐晚年,他的事業便已經走向衰落。

二哥豐的經濟基礎,實際上仍然是暹羅的“稅收代理”,一旦政府廢除包攬酒稅、鴉片稅和賭餉時,他的金融地位便一落千丈。

1917年,當政府最後取消花會時,二哥豐欠下總數達60萬銖的稅金,被控破產,豆芽廊一帶的房屋和排屋(今中央警署一帶)都被沒收。

當時,主管內政的高官昭披耶戎瑪叻曾這樣評論二哥豐:

“他灑了許多錢,做了許多好事,使中國的華人敬仰他。在曼谷,無論做什麼好事,豐都比別人做得多,曼谷的華人也喜歡他。泰人卻怕他。這回華人反對人頭稅,是很痛心的事。官方要管好華人,保持社區平靜,首先要削弱豐的財力。”

大潮已去,當年叱吒風雲的豪強,也躲不掉雨打風吹去的結局。

當年的傳說

今日的“佛牌”


關於“二哥豐”如何從人,變成了“神”,種種傳說,亦真亦幻。

據說,在上世紀80年代,一名叫做“周亞發”的潮州江湖人士,在警局監獄中夢到了二哥豐。根據夢中老者點播的“號碼”,他買彩票連連中獎。

成為富翁後,他於佛曆2538年修建了“二哥豐廟”。並從鄭智勇在中國的墳前帶回土壤,在泰國製成“二哥豐佛牌”,分發給信徒佩戴。

大約由於老鄭當年是暹羅賭場行業的扛把子,泰國、緬甸、柬埔寨的一些賭場,逐漸流行起向賭徒出售“二哥豐牌”,作為求手氣,招橫財的祕密武器。

而曼谷“二哥豐廟”附近的泰國警局,也流行起佩戴二哥豐佛牌,並傳出了一些“佩戴二哥豐的某警員中彈不死”之類的江湖傳說。而另一頭,由於鄭智勇本人就是華人洪門會黨當中的老領袖,因此黑道江湖也會佩戴他的佛牌。

賭神”二哥豐:泰國華人史上的一段不該被遺忘的傳奇

(圖自網絡)


黑白兩道,用他來保平安;賭場賭徒,用他來求橫財。

一來二去,當年大名鼎鼎的華僑領袖,南洋富豪,居然成為了一尊靈驗的神祗。

在如今的泰國,除了關二爺、以及宋大峰祖師,接下來最有知名度的,怕就是他二哥豐了。

鄭老爺子,若是泉下有知,不知會作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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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潮州玩家)


老漢自己,不玩佛牌,也不買彩票。

但是當我第一次完整地讀完了“二哥豐”的故事,卻也不得不由衷地在內心感嘆——那個年代的華人先祖,百餘年前的潮汕豪傑,他們,真牛……

從浪跡街頭的鄭義豐,到名震暹羅的“二哥豐”;

從孫中山崇敬的“鄭智勇”,到佛牌上名傳四海的活財神。

他的人生,是奮鬥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他用江湖義士的人生準則,編制起了一整個暹羅華人守望相助的社會網絡;他用海外華人的鄉情血脈,創立起了後世延綿不絕的僑團衣缽。

我們所熟悉的,他們早已建立;他們所創造的,我們無力複製。

和那些在荒蕪的異域披荊斬棘,在陌生的國土建功立業,乃至於差一點越殂代皰,把人家的家業都給“承包”掉的華夏祖先相比,我輩這些“新華僑”,簡直就像蒼狼面前的家兔一般,蒼白綿軟,孱弱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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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自中國日報)


先輩的灰燼,靜靜地陳列在廟堂之中。

百年之後,我們這些“下南洋”的不肖子孫,所能留給後人瞻仰,留給史家傳頌的,又該是什麼呢?

我想,過幾天,我也要找咱們的佛牌專家布周十面派,弄一個“二哥豐”來供著。

不為橫財,不為鴻運。

只為在我們那英魂獵獵,雄風浩然的先祖靈前,獻上我們這輩中華兒女,穿越歲月的敬意,以及發自肺腑的祭奠。

伏惟尚饗,鄭老爺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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