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桓大司馬

關於孫權背盟偷襲荊州一事,其是非、得失一直聚訟紛紛,今天大司馬特地撰文,從東吳本身的戰略、東吳與劉備的關係、東吳的社會結構和軍制等方面著眼,務求將荊州之爭的來龍去脈說個清楚。

東吳的兩個戰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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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人認為,孫權奪取荊州是東吳早早確定的基本國策,並舉魯肅、甘寧的話為例。魯肅最出名“榻上對”就建議孫權“竟長江所極,據而有之”,甘寧則建議孫權消滅為荊州鎮守東面門戶的黃祖,之後就可以“鼓行而西,西據楚關,大勢彌廣,即可漸規巴蜀"。

在實際操作中,孫策、孫權確實多次進攻黃祖,在赤壁之戰前攻滅黃祖,染指荊州;赤壁之戰後,周瑜又經過一年多苦戰,擊敗曹仁,奪取南郡治所江陵;後來周瑜也曾試圖穿過荊州,攻克巴蜀,實現“天下二分”,由孫權、曹操平分天下。

因此,他們要不就認為孫權從借南郡給劉備那天起就沒安好心,要不就認為孫權奪取荊州是必然之勢,不會因為劉備、關羽外交得當就停止。

但是這種看法與實情不合。因為除了向西進攻荊州之外,江東孫氏越過長江,向北進攻的次數也不少。

建安二年(197年),孫策本欲與呂布、陳瑀(下邳陳氏)一同進攻袁術,得知陳瑀試圖聯合山越,奪取江東後,轉而攻擊陳瑀,江東軍隊渡過長江,攻打陳瑀的根據地海西(今江蘇東海),大破之。

建安四年(199年),孫策又試圖與曹操聯合討伐袁術。袁術死後,其部眾被劉勳接收,孫策忽悠劉勳進攻上繚,自己則又渡過長江,趁虛奪取劉勳的根據地皖城(今安徽潛山),盡俘其眾。此後,孫氏在江北經營廬江郡,作為深入中原的觸角。

同年,孫策乘奪取皖城之勢,派孫權率大軍攻打徐州,若非下邳陳氏的陳登守禦有方,孫氏有可能一舉奪取徐州。


文史宴:東吳偷襲荊州,是劉備的鍋,關羽的鍋,還是孫權的鍋


陳登在教孫權做人方面貢獻甚大

建安五年(200年),官渡之戰爆發,孫策又有意乘袁曹交戰,從背後襲擊曹操的根據地許都,把天子劫到手中,進而奪取中原。雖然此舉難度很高未必能達成,但說孫氏有進取中原之心是沒問題的。

同年孫策遇刺身亡,孫策委任的廬江太守李術有自立之勢,孫權即位不久,立足未穩,但仍冒險出兵圍攻李術,經苦戰後奪取廬江,保住了江北的橋頭堡。

孫家的基本盤原是淮水、泗水流域的武力豪族,因為孫堅曾在淮河流域擔任縣令,孫策少時又留居淮上,著意結交豪傑,遂捏合成服務於孫家的軍事集團,陳寅恪先生稱之為“淮泗集團”。淮泗集團希望打回家鄉,孫家雖是江東人但出身寒微,在鄉里受大族鄙視,也不想只窩在江東,所以孫氏政權上下在初期都有很強的向北打的意願。

只不過,向北打,也要看自己的實力允不允許。

東吳為何北進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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影響東吳北進的主要有三個因素,一是部隊的戰鬥力,二個是江東士族北進的意願,三個是山越的牽制。

東吳的部隊,無論是淮泗集團的部曲,還是江東大族的私兵,都與“吳人”“越人”關係甚大。江東曾經是吳、越兩國的大本營,兩國雖然上層人士有周人和越人之別,但人民都以越族為主,淮南是淮夷的地盤,後來被吳越統治,其民間習俗與越人近似。

當時的越人,可不是今天的江南人那麼溫文爾雅,今日江南人的氣質是六朝以後接受中原士族文化薰陶的結果,古代的越人則更加類似於《賽德克·巴萊》裡面的獵頭者,雖然在兩漢與漢人已有初步融合,但依然相當彪悍,古越人的遺風后世在浙西一帶尚存,能征善戰的戚家軍就是浙西兵。

越人士兵作戰的特點是“剽輕”,就是十分剽悍,但是缺乏組織力和韌性,順風仗銳不可當,逆風仗則一敗塗地,這是江南軍隊直到東晉仍然有的毛病。呂思勉先生評價中古以前的軍隊是“南方軍隊以勇猛勝,北方軍隊以節制勝”,但論勇猛,曹軍的部隊雖有烏桓等北族成分,但未必在越人之上,但中原的軍略、操練勝於南方,而且還有相當數量的騎兵,因此吳軍在陸戰中處於明顯的劣勢,難以與曹軍爭鋒。


文史宴:東吳偷襲荊州,是劉備的鍋,關羽的鍋,還是孫權的鍋


山越兵的即視感

隨著淮泗集團的凋零,東吳北上的意願也在下降。淮泗集團雖然多數也出身豪族,但脫離鄉土之後沒有了根基,難以像江東大族那樣野蠻生長,除去魯肅、諸葛瑾、步騭等少數家族以外都沒落了,於是東吳政權不可避免的要本地化,統治集團從淮泗集團轉向江東大族,施政也更多的體現出江東大族的意願。

江東大族本來跟孫策結了難解的冤仇,好在孫策的死給了孫權化解冤仇的機會,不過即使得到孫權重用,江東大族也無意北伐,那是損失自身實力為孫權火中取栗,所以他們對北伐頗不熱心;但是西取荊州有利於控制上游,保障江東的安全,所以他們對西進的熱情更高。

最後則是山越的牽制。東吳初期統治的所謂江東六郡遠沒有地圖上地盤那麼大,實際上只控制了平原地帶,山林裡面基本上是以越人為主融合漢人的山越部落,時不時出來造個反殺個人,東吳發動全社會之力,幾十年如一日的進攻山越,到孫權晚年才基本解決山越問題,不過那時東吳的政治也隨著孫權變成獨夫而陷入混亂,軍事上依然難有作為。

北方人士從陳瑀開始,就熟練的運用策反山越的策略,來遲滯東吳的擴張步伐。東吳在歷次大勝如攻滅黃祖、赤壁之戰、江陵之戰、石亭之戰後,試圖進取時,都因為北方鼓動或者山越自發作亂,而不得不停止前進。

因為這些因素,東吳北伐是很難獲得勝利的,一再受挫之後,他們在兩個戰略中不得不退而求其次,就是西征——奪取荊州。

荊州之爭的是非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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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壁之戰前,曹操奪取了除江夏以外的荊州,劉備退避江夏,向孫權求援,兩家合兵打贏了赤壁之戰,隨即東吳開始反攻曹操的地盤,孫權自攻合肥,周瑜則與劉備合兵攻打荊州要地——南郡的治所江陵。

不過這一次分兵出擊也預示了日後東吳的戰略方向,孫權在合肥被嚇跑,而周瑜則經過長時間苦戰之後擊敗曹仁,攻克江陵,在此期間劉備軍為東吳阻擋曹軍的援軍,雖不是攻城主力,但也是有貢獻的,同時,劉備也趁曹軍北撤,攻下了長沙、武陵、零陵、桂陽等荊南四郡。

曹操雖敗,但實力仍然強大,怎樣抵禦曹操是這一階段江東的戰略重心。東吳如果直接統治荊州,恩信不夠,有可能立足不穩,而且東吳的駐守部隊會夾在江北的曹軍和荊南的劉備軍之間,一舉一動會非常尷尬。如果利用在荊州有恩信的劉備,讓他統領荊州,能夠更有效的調動荊州的軍政力量,幫東吳分擔曹軍的壓力,這樣東吳可以在東邊集中精力防守或者進攻,因此魯肅力主孫權把荊州借給劉備,劉備也主動到江東求借南郡,孫權就同意了。

不過,這個聯盟的基礎,是孫劉分別從荊州、揚州出兵攻打曹操。當劉備放著曹操不打,卻奪取益州成功,就讓孫權很不滿意了,尤其是在這之前劉備詭稱要保護同宗劉璋,阻止了周瑜西進益州,在奪得益州之後面對孫權索取南郡或次而索取長沙、桂陽等荊南諸郡的要求又完全無視,已經讓聯盟很難維持了。而孫權自己屢次北進又在合肥城下打出太多可歌可泣的戰績,致使劉備開疆拓土、野蠻生長的同時東吳幾乎沒什麼發展,對劉備的怨恨就更甚。


文史宴:東吳偷襲荊州,是劉備的鍋,關羽的鍋,還是孫權的鍋


戰略態勢的變化是孫劉破盟的主因

當劉備在漢中硬碰硬擊敗曹操,而關羽又水淹七軍、威震華夏的時候,強弱已經在悄然發現變化,劉備已經超過曹操,成為孫權最大的敵人。這個時候劉備集團如果外交得力,或許聯盟還能維持一段,但是劉備耍橫在先,關羽傲嬌在後,聯盟就提前破裂了。

雖然劉備迫於曹操的壓力,歸還了湘水以東的長沙、桂陽兩郡,但一來那本來是東吳自己打下來的,劉備只是承認既成事實,談和後東吳還吐出了自己已經攻克的零陵;二來南郡是江南雄郡,其戰略地位與經濟價值就算長沙、桂陽兩個郡加起來也完全無法相比,所以在東吳看來自己還是吃虧的。關羽在水淹七軍之後,不顧東吳嫉妒,擅自奪取東吳湘關存糧來養活降兵,則更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東吳最終出兵襲荊州,殺關羽,又在夷陵之戰中大敗劉備的報復之軍,這一系列戰鬥讓雙方元氣都大傷,劉備早年聚集的能征善戰的部曲損失殆盡,蜀中統治不穩,孫權也損失慘重,在接下來曹魏的三路伐吳之戰中頹勢盡顯,若非朱然、朱桓等名將發揮出色,被曹魏一舉攻滅也不是沒有可能。可以說,從東吳偷襲荊州起,吳蜀兩國被曹魏吞併的命運就已經註定。

事後覆盤,從是非來看,劉備在赤壁之戰和南郡之戰中都有出力,借走南郡後也有力的幫東吳分擔了防務壓力,可以說久佔南郡並非全無道理,但是劉備藉此阻擋孫權西進,並且藉助佔據南郡的便利奪下益州,又不願採取妥當手段安撫孫權,尤其是任用的荊州主帥關羽對孫權百般欺凌,可以說劉備一方對於聯盟破裂還是有很大責任,而孫權的北伐戰績太感人,背盟偷襲在操作上太猥瑣,引起後人鄙視也是正常的。

王夫之認為,只有魯肅、諸葛亮能夠看清天下大勢,堅定不移的主導孫劉聯盟,而劉備一方的關羽、孫權一方的呂蒙等見不及此而貪圖眼前小利,劉備、孫權自己也不具備魯肅、諸葛亮的戰略眼光,不能信任魯肅和諸葛亮的戰略,最終導致吳蜀被曹魏及其繼承者西晉吞併,是歷史的悲劇。

從得失來看,東吳在北進和西進戰略中,因為自身陸戰乏力和劉備崛起導致戰略形勢改變,最終從最優的北進戰略改變為次優的西進戰略,雖然這一舉動令曹魏的統一幾成定局,但控制荊州尤其是三峽一帶也確實有意於東吳的國防,日後劉備攻吳的夷陵之戰和西晉攻吳的西陵之戰,都因為東吳掌握三峽而慘敗,可以說荊州延緩了東吳的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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