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1


大業二年(公元606年),那是個文學的春天。

才登基兩年的楊廣摩拳擦掌準備要做一番趕超秦皇漢武的事業。文治武功乃千秋之大業也,所以他特別將自己的年號定為大業。於是,楊廣一上位宮裡頓時改頭換面。比如,曾經被先帝楊堅驅除的宮廷俗樂儀仗隊被楊廣召回來了,同時召回來的還有一幫文人。

因為楊廣愛寫詩。

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一個懷揣詩歌夢想的詩人遇上一個熱愛詩歌的皇帝似乎不算壞事。就在十五歲那年,王績離開家鄉絳州龍門,前往長安。

那年王績還是一個默默無聞的人。誰也沒有料到,多年以後他會是《唐才子傳》裡的第一位上榜的詩人。

王績進入長安城後,沒有半點猶豫,直接要去謁見楊素。

在隋朝的歷史上,楊素是個人鬼參半的人。他素有大志,憑著狼性戰術在戰場上衝殺陷陣,建立了不朽功業,然後又憑著過人的情商在楊堅及楊廣之間遊刃有餘,做到了左僕射,可謂是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那天,楊素府第開了一個超級宴會,前往參加宴會的都是當朝著名大咖,文官武將會聚一堂,熱鬧哄哄。

平常人要參加這樣的超級宴會,簡直是痴心妄想。

令人驚奇的是,在楊素府第前,王績將名片遞進去後,很快就有人將他引到楊素面前。

名片,那個時代叫“刺”。

楊素是個驕傲的人,他拿起王績名刺瞟了一眼,眼中頓時流露出倨傲的神情。

王績見狀,拱手從容說道:“我聽說周公接納賢才時都是吐掉嘴裡食物快步迎客,明公您若想保住榮華富貴,不宜以這樣倨傲之情對待賢士!”

一語驚訝滿堂貴客。

這時有一大咖走到王績面前,面露驚奇:“王郎可是王度御史弟也?哎呀呀,今天看你精神模樣,肯定就是賢兄之弟!”

原來王績竟然是當朝王度御史之弟,難怪他如此底氣十足。

王績也沒料到這滿座賓客中竟還有認出他的大咖。這人是當朝著名的將領賀若弼,當年隋朝兵陳長江之時,他率先發兵進攻建康城,是滅掉陳朝的第一功臣。

更重要的是,賀若弼還是王績兄長王度的好友。

在眾多驚奇的目光中,賀若弼牽著王績的手走到座位上坐了下來,對越公楊素說:“此足方孔融,楊公亦不減李司隸!”

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遙想東漢末年,孔融十歲隨父進洛陽,聞聽李膺名氣甚大,決定去會會他。

李膺官至司隸校尉,人稱李司隸,當是時,凡是能夠進得去李膺府第的人,都是些才華出眾名響一世之士,要不就是有著清高名譽或者親戚才能被領進門。而有幸得到李膺接見的人,時見稱為“登龍門”,可謂顯赫無比。

十歲的孔融到了李膺家門前,對守門人說道:“我是李司隸的親戚。”

門衛見他一個孩子,料他不敢說假話,亦不敢怠慢,將孔融領了進去。當李膺見到陌生的孔融,卻一臉疑惑:“咱們到底是什麼親戚?”

孔融悠悠說道:“想當年,我先祖孔子曾經拜您的先祖老子李聃為師,所以咱們倆就是世代友好往來的親戚關係。”

攀親戚竟然攀出如此新奇之言,讓李膺及一座賓客一片譁然無不稱奇。

這時,太中大夫陳韙進來,聽了別人誇孔融一話,不以為然一笑:“小時聰明,長大未必就有才華。”

孔融當即反駁陳韙:“我猜您小時候一定很聰明吧。”

一話說得陳韙無地自容。

年少孔融的這段故事被劉義慶記載在《世說新語》裡,多少年來被人津津樂道。

不料三四百年後,楊素碰到了一個類似孔融的天才,而自己竟也被恭維就成是李膺。

想不賞臉都不行哪。

賀若弼一語即落,楊素神情大好,立即以禮招待王績。

王績坐定後,從容不迫地跟眾賓客談文章,論時事。他言辭新雅,邏輯新晰,論辯滔滔,一座愕然,紛紛將他喻為“神仙童子。”

盛唐時期,剛出道的李白隻身闖蕩大唐詩壇江湖,當他拿《蜀道難》交給賀知章讀時,時為文壇大腕賀知章讀之,竟不吝言語對李白大聲驚呼:“爾謫仙人是也!”

對於賀知章的誇獎,李白一生念念不忘。李白對賀知章的感念之情,古今以來凡是受過伯樂賞識過的人才無不身同感受。

回顧王績參加楊素府第上那場超級宴會,或許最讓他感到驕傲的不是賀若弼將他稱為今之孔融,更不是因為自己征服了權力大鱷楊素,而是讓隋朝文壇第一大腕對他一番誇耀。

皇帝楊廣曾經在朝會上對眾臣自誇說道:“你們只看到我是帝王之家出身,如果我跟你們一起參加考試,一樣是天下第一。”

楊廣的自大古今無比,柏楊先生說這人得了大頭症,所以他在朝會上吹他文才天下第一,誰也不會當真。

如果說他天下第一,薛道衡往哪裡擺呢?

薛道稀是隋朝第一詩人,文壇領袖,向來被先帝楊堅倚重,多少歌功頌德的鴻文巨篇都出自他的手。

薛道衡曾寫過一首著名的詩《昔昔鹽》,裡面有一聯對仗極為工妙:“暗牖懸蛛網,空梁落燕泥。”

據說,那個自詡文才天下第一的楊廣讀到此句詩時,一時耿耿於懷。

因為縱他一生才華的確寫不出這樣精妙的詩句。

薛道衡是楊素的好友,倆人向來喜歡寫詩互相唱和互相欣賞。所以那場超級宴會上,薛道衡也來了。

王績將自己的《登龍門憶禹賦》向薛道衡請教,薛道衡讀之,不由驚歎地叫了一聲:“今之庾信也!”

庾信,南北朝時期文學的集大成者。

將一個十五歲的少年辭賦之才比作是今之庾信,且是出自隋朝文壇領袖之口,這絕對不是吹捧?

誇到盡情處,薛道衡也亮出自己的作品《平陳頌》,這是當時隋文帝滅掉陳朝時薛道衡寫的得意鴻賦。

王績只聽薛道衡誦了一遍,便將《平陳頌》一字不漏的背出來,薛道衡聽得眼神又一亮,不由驚呼起來:“此王仲宣也!”

王仲宣,即建安七子王粲,其辭賦為建安七子之冠。

僅一頓飯的功夫,王績就獲得如此殊榮:神仙童子,今之孔融、庾信,王粲再生!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王績總算是趕上了這一波。

從此,王績聲名鵲起,天下傳知。


2

人生如寄,虛名似浮雲。

王績從楊素宴會上回來的那年,楊素就被楊廣逼死了。第二年,賀若弼也以誹謗朝政罪殺掉了,再過兩年,也就是王績十八歲的那年,文壇領袖薛道衡屢屢上書嘲諷楊廣,逼得楊廣也對他下毒手了。

曾經賞識他的人都一個個走了,在他一無所有的時候。

這一切彷彿是一場夢魘!

而這一切夢魘的製造者,都是患了大頭症的楊廣。

修大運河、修宮苑,修龍船,修長城,修東都洛陽,修修修,楊廣彷彿得了基建狂魔症,天下為之騷動。

更可怕的是戰爭。

一次遠征高句麗,再次遠征高句麗,民怨載道,天下岌岌可危。

可是楊廣哪管呢?

這年七月,楊素兒子楊玄感趁著楊廣遠征之時,突然在後方造起反來。於時天下大亂成一鍋粥。

時代如此動盪,王績何去何從?

那時,王績長兄王度還在官場,三兄王通則是學貫古今的大儒,王通人在江湖,人憂社稷。他聽說楊廣要開挖大運河,無不憂愁地說道:“人力盡矣!”而後又聽說楊廣要遠征高句麗,更是絕望地說道:“(大隋)禍此始矣!”

多年來王績有時跟隨長兄王度,更多的是呆在王通身邊學習。他耳濡目染,似乎發現了詩人楊廣的荒誕。詩人是不配做皇帝的,就像當年陳朝的陳叔寶一樣,藝術家一做皇帝就亂套。

但這也是人力無法改變的。

可大時代卻改變了王績。

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大業十年(公元614年),二十三歲的王績一反常態,出門求仕。他參加了舉孝悌廉潔科考試,一舉中第,被授祕書省正字。

祕書省,這是個專門管理藏書的中央機構;正字,卻是個校對典籍刊正文章的工作,典型的一個閒職。

職位是低了點,可人處長安城中,這可是多少地方官夢寐以求的。

王績卻做了一個驚人之舉,主動要求放出長安,求任揚州六合縣丞一職。

他似乎想通了,在這樣的一個亂世做官僅僅是餬口而已,哪有什麼理想可言?如果偏要說有理想,他只想做回真實的自己,以詩人卑微的身份抵抗荒謬的時代。

顛簸於動盪時代,這或許是無法逃脫的劫難。魏晉三百多年來,何處不是亂世?正始之音的代表阮籍和東晉末年的陶淵明亂世生存法則,似乎為王績指出了一條殘存的希望。

阮籍陶淵明拯救內心痛苦的利器之一,就是酒。

關於王績第一次出仕,《新唐書》是這樣寫的:“大業中,舉孝悌廉潔,授祕書省正字。不樂在朝,求為六合丞,以嗜酒不任事,時天下亦亂,因劾,遂解去。”

王績為什麼不樂在朝,那是因為他不想在朝中“端簪理笏”,想去一個偏遠的地方自得安樂。

他在揚州六合縣任縣丞時幾乎只做一件事,只喝酒,不管事。

喝到興盡之處,詩自然而然地就冒出來了。

醉後

王績

阮籍醒時少,陶潛醉日多。

百年何足度,乘興且長歌。

如此嗜酒,且不管事,上司又督促得急,做官騙酒喝的日子是混不下去了。幾經他人彈劾,王績唯有交出俸錢,放於縣門前,託辭說得了風疾,連夜駕著輕舟跑路了。

夜色茫茫,無所歸路。王績昂天長嘆:“網羅高懸,去將安所?”

是啊,天地如羅網,他還有哪裡是可以去的呢?

3

坐船逃離六合縣後,王績沒有回家,而是以一種自我放逐的方式遊走天下。史料說“他遍遊山水,先至嵩山少室,即入箕山,度熲水,歷太和,神玉井,遂出於宋卞。遊江南,渡廣陵楊子江,躋攝山曲芳嶺,約八月,涉浙江,觀潮出海,直入南浦,遂登天台,還復會稽,更遊豫章,過風城,訪故人。”

一年後,王績才晃悠悠地回到老家龍門。

又兩年,大隋滅亡,唐朝興起。

隋滅唐興,這是歷史的分水嶺,也是王績人生的分水嶺,更是中國文學史的分水嶺。在歷史新舊更迭的時候,無人無知道,唐詩的江湖裡有人奮身而起要搞事情了。

中國的古典詩歌,從“哀而不傷,樂而不淫”之《詩經》到屈原以“香草美人”自吟哀傷的《離騷》;從“感於哀樂,緣事而發”的《古詩十九首》及《漢樂府》到慷慨悲涼的建安風骨;從沉悶寡鬱賁張幻滅的正始之音到“陸才如海,潘才如江”的太康文學,從陶淵明的“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的山水田園詩為發端,到謝靈運,直到南朝齊樑的謝眺;認真的你一定發現,這段中國古典詩歌史無論吟唱何種憂愁,歌唱的內容都是健康的,符合道德審美學的。

換句通俗的話來說,這段詩歌史是符合我們三觀的。

直到出現了一個短命的王朝,一個文學青年皇帝,他卻以史無僅有的文學觀顛覆我們的三觀。

中興二年(公元502年),有一個手握兵權的大將接受南齊皇帝蕭寶融“禪位”,當了皇帝。

這位皇帝的名字叫蕭衍,史稱梁武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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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代的皇帝,別以為帶了個“武”字就是個大字不識的戰爭狂。恰恰相反,這個縱橫戰場的皇帝竟然是博通文史,才思敏捷,文筆華麗的文學家。

這個文學家皇帝,生的三個兒子個個妙筆生花,他們分別是太子蕭統,湘東王蕭繹,晉安王蕭綱。

蕭綱是第三子,但當時的太子蕭統似乎覺得他能量不一般,甚至做夢都要夢到這個同父異母的兄弟要奪了他的權。於是,蕭統無不惆悵地跟身邊的人說:“我夢見跟晉安王下棋亂了章法,我把配劍給了他。”

一語成讖!

沒過幾天,蕭統就得病走了,晉安王蕭綱入朝,被封為太子。

那時候梁武帝還在,文學青年蕭綱在東宮做太子的時候,他沒有讀《春秋》,而是玩起了詩歌。

當時整個中國的文學江湖,南朝文學是主流。五胡亂華後的北朝文化一片荒蕪,北方的文化人無不紛紛南遷,於是北方文學都被邊緣化了。

也就是說,只要在南朝打出名聲,即可一統中國整個詩壇江湖。

那麼,這個南朝的詩壇江湖盟主誰來當呢?

蕭綱毫不遜讓承擔起這個責任。他積極籌備了個東宮文學組,一唱天下應,從此就成了南朝的文學領袖。

如果蕭綱是南朝文學正領袖,那麼副領袖就是湘東王蕭繹。倆人同父不同母,卻感情還不錯,當時人稱蕭綱為 “曹丕”,而將蕭繹稱為“曹植”。

古有“三曹”,今有“三蕭”,同為文學之門,何不樂哉?

想當年,建安風骨的“三曹”詩歌仰對千古,感促時局混亂,時光短促,卻無不積極奮進。然而不料今日之蕭氏東宮文學組,卻開闢出了千古以來絕無僅有的宮廷體,夜夜豔歌,淫糜無度。

蕭綱的文學風格,連唐朝的開國大臣魏徵在寫《隋書》時都無不感嘆地說,齊樑以來的文學簡直是亡國之音。

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從蕭氏三父子的詩歌裡我們可以發現,所謂宮廷題材的詩主題只有一個,女人,女人,還是女人。

一個沉溺於女人的王朝,或者說一個沉溺於思婦和夜總會女人題材的王朝,能不亡國麼?

如此酥軟的亡國之音要不得啊。

王績身為初唐詩人,這個不渴望大濟天下但渴望文學有所作為的詩人,他能錯過這個與宮廷詩決鬥的機會麼?

如何拯救當下詩歌,力挽狂瀾,一改被汙染的初唐詩壇萎糜之氣,這是擺在王績面前最現實的問題。

而對王績個人來講,最現實的就是從撥亂反正開始。

宮廷詩統治中國詩壇之前的江湖,那是山水田園詩的天下。撥亂反正就要重建東晉以來的山水田園詩門派,讓陶淵明和謝靈運的光茫照亮被齊樑脂粉文氣薰染的初唐文壇,活絡活絡那疲軟無力的文學身骨。

冥冥之中,這是一種安排。

他喜歡接受這種宿命的安排。

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王績開始隱居鄉里。他在河邊選了一塊地蓋房自居,他持有田地十數頃,幾個奴婢跟他一起種田。種田是為了生產糧食,有了糧食就拿去釀酒,然後還在河裡養一群野鴨,又種些草藥自給。

他給自己取了個號叫“東皋子”,與他天天對飲的也是一個隱士,叫仲長子光。仲長子光無妻無子,無牽無掛。如果說還有牽掛,喝酒就是最大的牽掛。

王績的床頭擺有三本書,分別是《周易》、《老子》《莊子》,除此之外,別無用心。如果說老莊是哲學界的詩人,那麼百年前的陶淵明就是詩壇裡的哲學家,而王績就是繼承陶淵明衣缽的傑出詩人。

種田,喝酒,讀書,天地自成一格,精神傲遊方外,方內之事與我何干?

按當時鄉里的標準,這是兩個不正經的男人。

一個因醉酒不管事而被罷官,一個因好酒而無妻無子,為了一個酒字把時光全泡了個精光,這不是不正經那是什麼?

世俗的評價標準和王績的人生標準根本不在一個頻道上。而對於世間之事,王績早已看穿看破,一首《贈程處士》足以表達其人生的態度和立場。

贈程處士

百年長擾擾,萬事悉悠悠。

日光隨意落,河水任情流。

禮樂囚姬旦,詩書縛孔丘。

不如高枕枕,時取醉消愁。


更讓王績感到不屑的是,世人只見王績眼裡有酒,卻獨不見他心裡裝著光復山水田園詩派的夢想。

他已經磨刀霍霍,準備亮劍了。

野望

東皋薄暮望,徙倚欲何依。

樹樹皆秋色,山山唯落暉。

牧人驅犢返,獵馬帶禽歸。

相顧無相識,長歌懷采薇。


這還哪有南朝之脂粉氣,擺明就是那個在南山腳下策杖獨行的陶淵明再生。

《野望》是王績的成熟之作,其詩一出,齊樑以來的宮廷體詩歌無不黯然失色。此後,王績的山水田園詩作如泉噴湧,其被選入《全唐詩》裡的作品猶如一顆顆炸彈,每首都炸出水花,每首都要震落宮廷體臉上那厚厚的千層脂粉。

可惜薛道衡不在人世了,不然又要給他封個號叫“陶潛再世”。

薛道衡斯人已逝,世間還有誰理解王績?或許他註定是個初唐詩壇裡的孤獨俠客了,可他似乎也挺享樂此中孤獨與寂寞。

策杖尋隱士

策杖尋隱士,行行路漸賒。

石樑橫澗斷,土室映山斜。

孝然縱有舍,威輦遂無家。

置酒燒枯葉,披書坐落花。

新垂滋水釣,舊結茂陵罝。

歲歲長如此,方知輕世華。

潤鳴空谷,飲酒讀書,野釣網魚,人生如此,夫若何求?試問天下之大,還有比王績更特立不群,笑傲墮落萎糜詩壇的獨行客麼?

4

唐高祖武德六年(公元623),已經在鄉下隱居四年之久的王績,突然離開家鄉,前往長安。

準確地說,他是被唐朝皇帝徵詔入朝的。

唐朝初定,百廢俱興,渴望有所作為的武德皇帝李淵發佈詔令,徵求前朝官員出山為新王朝服務。

而王績,憑著前朝揚州六合縣丞的身份就被徵到門下省當待詔。

門下省是個權力部門,而待詔就是隨時聽候皇帝的詔令。做待詔之職的都是有一技之長的,王績善長詩賦,還會算卜,讓他當個待詔,那是綽綽有餘。

可叫一個善長詩賦的人去門下省做待詔,無非就是行歌功頌德之事,這樣的工作,王績怎麼會喜歡呢?

時為皇帝警衛的弟弟王靜問王績:“ 待詔這工作還滿意否?”

王績搖頭苦笑:“待詔這點俸祿怎麼夠花?不過每日的三升好酒,還稍稍值得留戀。”

原來出來做官還是為了混酒喝。

王績一句半玩笑話說出來,很快就傳到門下省長官,時為侍中的陳叔達那裡。

那個姓陳的長官來頭不小,此人是陳朝陳叔寶的異母弟,陳朝皇室身份。愛喝酒做詩的陳叔寶亡國後,陳叔達只得入洛陽做官,隋朝滅亡以後,又投降唐朝,竟然還做到了門下省最高長官侍中,可謂混得風聲水起。

更重要的是,陳叔達還是王績的認識的老朋友。

陳叔達對王績說道:“我聽說三升好酒還不足以留下王先生,所以我破例給你每日一斗酒。”

簡直是天降之大福!

長官如此照顧,這下子可以心安理得地喝酒了。於是王績日日斗酒,江湖裡很快又給他起了個外號,叫“斗酒學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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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喝就是八年。

一日一斗,八年將近三千鬥,那何止是一個爽字?喝到爽處,王績無不昂頭而嘆:“恨不逢劉伶,與閉戶轟飲。”

魏晉時期的竹林七賢,個個能喝。而把喝酒當事業的人,恐怕數劉伶最為典型。因為喝酒,劉伶不知多少次跟老婆打大出手,更離譜的是,他有次出門時,叫僕人帶上鋤頭,對僕人戲謔說道,你跟著我,我喝死在哪你就把我埋在哪。

天下酒徒喝酒,誰敢說他超越劉伶?

初唐的王績寫詩無對手,竟然喝酒也沒對手,沒有劉伶那樣的高手與他一決高低。

或許,這就是酒江湖裡的孤獨求敗?

貞觀五年(公元631)年,他編了個得疾的藉口,離開長安,回家裡去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麼要離開那個人人引頸而望的繁華長安,回到那個雞鳴狗叫的鄉下。

而我推測,王績離開長安跟一個人有關。

這就是特例給他日供一斗酒的陳叔達。

貞觀元年,陳叔達在朝會上跟外戚蕭瑀大吵了一場,就被罷官離朝,暫時告別了大唐官場江湖。

那個給他特例供酒的長官都走了,王績還能喝上什麼特供酒麼?如果都喝不上特供酒了,這官場還有呆的必要麼?

王績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雲彩,悄悄地走了,正如他悄悄地來。

這是王績第二次歸隱。

令人意外的是,僅過兩年,王績竟然又從鄉下跑出來求官了。

不是因為王績耐不住寂寞,而是因為酒的誘惑太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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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多年前,西晉名士阮籍被司馬氏屢屢徵召,卻總委婉拒絕不出仕。這個讓司馬昭惱火不已的傢伙,突然有一天跑出來說自己想當步兵校尉。

阮籍求官不為別的,只為酒。

他聽說步兵校尉廚營善釀酒,且存酒三百斛,二話不說,直奔而來。

好酒之人,不過如此而已。

三百多年後的今天,為酒求官的故事又猶如老片重播,王績聽說太樂署史焦革家善釀酒,主動向吏部請求說他想當太樂丞。

很快,吏部就給他回話了,你不符合品級要求,不批准。

王績固執地再次請求道:“做太樂丞是我迫切的願望,你們再考慮考慮。”

又很久,吏部回話:你贏了。

王績如願當上太樂丞,喝上了焦革家釀的美酒。

好馬為伯樂而生,酒徒為釀酒師而生,算是人生一件愜意之事。可沒過多久,釀酒師焦革竟然去世了。再過一年,一直給王績送酒的焦革妻子也去世了。

這是天要斷了我的美酒後路麼?

酒師不在,好酒不復飲,朝廷還有什麼可留戀?

任性的王績再次辭官,跑回鄉里去了。

5

三仕三隱,每一次都給詩酒江湖留下一個傳說。

王績第三次辭官歸隱的時候,是貞觀八年(公元634年)。

這一年,他四十三歲。

子曰:三十而立,四十不惑。已過不惑之年的王績似乎想通了一件事,這麼多年來,歷經兩朝,他在官場裡折騰來折騰去,無非為一個酒字。與其為酒而屈身求官,不如從源頭上解決這個酒的困難。

怎麼解決美酒問題呢?

自己釀!

自己釀酒還不過癮,他又將焦革家的釀酒法,以及杜康、儀狄之後所有善於釀酒的方法通通都蒐集起來,編了一部《酒譜》和一部《酒經》。

喝酒都能喝到為酒編書起來,這是一種怎樣的痴情?而更讓王績得意的是,此時他的酒量巨增,一飲五斗而不醉。

五斗,大約六十斤出頭。古代釀酒技術再怎麼差勁,連續喝六十幾斤的酒不醉,也算是一件稀罕之事了。

為此,他洋洋得意地為自己寫了兩篇關於酒的文章,一篇叫《醉鄉記》,一篇叫《五斗先生傳》。

陶淵明寫過著名的《桃花源記》和《五柳先生傳》,很明顯,王績那兩篇文章是模仿陶淵明的,我們欣賞一下其中的一篇。

五斗先生傳

有五斗先生者,以酒德遊於人間。有以酒請者,無貴賤皆往,往必醉,醉則不擇地斯寢矣。醒則復起飲也。常一飲五斗,因以為號焉。先生絕思慮,寡言語,不知天下之有仁義厚薄也。忽焉而去,倏然而來。其動也天,其靜也地。故萬物不能縈心焉。嘗言曰:「天下大抵可見矣。生何足養?而嵇康著論;途何為窮?而阮籍慟哭。故昏昏默默,聖人之所居也。」遂行其志,不知所如。

是不是有一種似曾相識之感?

如果說《桃花源記》是陶淵明的理想之地,那麼《醉鄉記》就是王績的安樂之鄉。如果說五柳是陶淵明的精神寄寓,那麼五斗酒就是王績的爽悅之所。

才高位低,以酒為樂,進退自如,王績創造了初唐詩人的不朽傳奇

畢其一生,王績是典型的酒徒詩人,如果還要再加上一個稱號,我願意稱之為憤青詩人。

王績是憤怒的。

他一身才華,少年出名,天下震動。然而一到青年出仕卻碰到了個楊廣荒政,天下大亂,讓其絕望。初唐時期,儘管做了門下省待詔,前途無量。可其情性狂傲,跟官場格格不入,而他又渴望一飛沖天,夢想做到臺輔之位。現實與理想,性格與官場等等都陷入了劇烈的衝突。

衝突的結果,唯有妥協。

八年門下省待詔生涯,讓他知道向外用力是不可能成功的,唯有再次選擇向內用力,將他詩賦和酒神精神光大自照。

綜其一生,三分之一交給了酒,三分之一交給了詩,三分之一交給了書。

他除了喝酒做詩,光大山水田園詩派的門戶,還編著了《隋書》五十卷。可惜的是,其私人版的《隋書》還沒編完,他就去世了。

這一年,是貞觀十八年(公元644)年,卒年五十三歲。

生前,孤獨的王績提前給自己寫好了一個憤激的墓誌銘。在他的那篇《自撰墓誌銘》裡,他帶著悲涼而又內藏憤怒的語氣概括了自己的一生。

王績者,有父母,無朋友,自為之字曰無功焉。

王績一生喝過無數酒宴,貴人賤客,皆不拒絕,可交杯換盞之間,竟皆是身外之人 。甚至連曾經在鄉里與他為鄰,同樣是隱士的仲長子光竟然也不被承認是朋友,還有後來給他特批日供一斗酒的陳叔達,也不在他的朋友圈裡面。

他的朋友圈,空無一人。

他自嘲人生於時代沒有半點功業,故稱無功。然而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特有的歷史使命,王績在初唐的詩壇裡橫空出世,重新喚發山水田園詩派生命力,橫掃初唐詩壇江湖裡一切塗滿脂粉的宮廷派詩人。僅此而論,這是一個巨大的功勞,他怎麼會無功?

他說無功,只能說是一種自我調侃,自我否定,自我悲哀。

不讀書,自達理,不知榮辱,不計利害,起家以祿位,歷數職而進一階,才高位下,免責而已。天子不知,公卿不識,四十,五十,而無聞焉。

終於看見了王績作為詩人的狂與卑。才高位下,一狂一卑,相互映照,無不讓人唏噓。天才一生,人都四五十歲了,天下無聞,豈不悲切?

然而,天子不知又怎樣?公卿不識又怎樣?天下無聞又怎樣?天之蒼蒼,鳥過無痕;地之沉沉,草自榮枯。天地之間,榮辱貴賤,最後不皆是黃土一抔麼?

金庸說,人生就是大鬧一場,然後悄然離去。就此而論,王績的確在初唐的詩壇裡天馬行空地大鬧了一場,給整個大唐的詩江湖留下了一個充滿神奇傳說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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