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劍雄:宋真宗撒下的彌天大謊

天書、祥瑞一類把戲在中國史上並不少見,但像宋真宗這樣親自策劃、製造的倒也不多。

平心而論,真宗算不上是昏君或暴君。在對抗遼國入侵時他雖然沒有完全採納寇準的意見,畢竟還親征前線,比以後宋徽宗在金軍進攻時望風而逃、宋欽宗一味求降要強得多。

天書運動的真正導演是奸臣王欽若,他在遼軍入侵時曾主張遷都金陵(今南京市),被遣往天雄軍(今河北大名縣)駐防後,在強敵面前只會緊閉城門,修齋誦經。

他對敵國束手無策,侍奉皇帝、打擊政敵卻遊刃有餘,而真宗嚴重的虛榮心使他有了可乘之機。

本來,澶淵之盟被視為宋朝的勝利,力主御駕親征的宰相寇準在真宗心目中是大功臣。可是王欽若卻大進讒言,說這是“以萬乘之尊為城下之盟”,而寇準是將真宗當作賭博的“孤注”,不顧皇帝的死活為自己撈取名利。

這一招果然有效,從此寇準聖寵日衰,不久被降職為地方官。自從聽了王欽若的話,真宗將澶淵之盟視為奇恥大辱,卻又沒有挽回面子的辦法,於是王欽若獻計:“惟封禪可以鎮服四海,誇示外國。”

封禪必須要有“天瑞”,但既然以往就有“以人力為之者”,那麼只要真宗“深信而崇奉之,以明示天下,則與天瑞無異也”。

他還進一步讓真宗“解放思想”:“陛下以為《河圖》《洛書》真有其事嗎?無非是聖人利用神道設教罷了。”當真宗問直學士杜鎬《河圖》《洛書》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時,這位飽學的老儒也如此回答。

但真宗還怕宰相王旦會反對,讓王欽若去做說服工作。在得知王旦願意順從的信息後,真宗親自召王旦歡宴,散席時又特賜酒一樽,讓他帶回去與妻兒同享。王旦回家後發現,樽中裝的竟全是貴重的珍珠,他明白了皇帝的真意,更不敢再有異議了。

至此,王欽若的奸計得售,達到了排斥寇準和擺佈真宗的雙重目的。真宗在向全國臣民撒下了天書降臨的彌天大謊後,就像染上毒癮一樣,再也無法自拔,只能按照王欽若的導演不斷地表演下去。

他既需要欺騙臣民,也需要欺騙自己。以萬乘之尊,他絕不會有承認錯誤的勇氣。相反,在王欽若之流製造的祥瑞遍全國、頌歌響天下的狂熱中,真宗“鎮服四海,誇示外國”的虛榮心似乎真的得到了滿足,陶醉在虛幻的“大好形勢”下。

其實,直接參與王欽若陰謀的人極為有限,多數大臣只有附和而已,但首相王旦的態度卻起了決定性的作用。真宗最擔心的是王旦的反對,實際要是王旦能與平時一樣堅持正確立場的話,這場鬧劇確實是演不成的。

王旦的出身、經歷、能力、品行可以說是完美無瑕的。他出生在一個三代仕宦的家庭,父親王祐是宋初名臣。王旦二十三歲進士及第,出任知縣,仕途平穩,二十一年後升至參知政事,連續當政十八年。生前位極人臣,死後也備盡榮哀,以後還被配享真宗廟廷,所立碑上由仁宗御筆題為“全德元老”。

真宗親征澶州時,留守開封的雍王元份得了急病,王旦奉命趕回代理留守。臨行時他要求真宗召來寇準,並提出:“要是十天之內未得到捷報,我應該怎麼辦?”真宗沉默了好久,才說:“那就立太子為帝罷。”王旦敢於向皇帝提出如此敏感的問題,足見他的無私無畏。

果然,他回首都後直接進駐皇城,嚴密封鎖消息,直到歡迎真宗回京時,家人才驚奇地發現他居然是從城裡出來的。

他深知寇準的忠直,儘管寇準一直在真宗前說他的壞話,他卻總是讚揚寇準。真宗感到不解,王旦說:“我任宰相日久,政務上的缺漏必定很多,寇準對你一點不隱瞞,更說明他對陛下忠誠,所以我更器重量他。”

寇準被罷相後,託人向王旦要求使相一職,王旦驚奇地說:“將相的職位豈能自己要求?我不接受私人請託。”寇準十分忿恨。

不久任命下來,竟是有使相一職的,寇準向真宗謝恩,說都是陛下的恩德,真宗告訴他是王旦舉薦的結果,寇準深感慚愧,慨嘆自己遠不如王旦。

寇準到任後過生日時大擺宴席,平時也超標準地享受,被人告發,真宗大怒:“寇準什麼事都學我的樣,這還了得!”如果有人稍加發揮,這完全夠得上大罪。王旦卻不緊不慢地說:“寇準人倒是賢能的,可就是呆得沒有辦法。”真宗的氣消了,也就不再追究。

而對王欽若這樣的奸臣,王旦力勸真宗不要任命他為宰相。直到十年後王旦逝世,王欽若才如願以償。但他對王欽若也留有餘地,當王欽若因與人在真宗面前爭吵,引起真宗憤怒時,王旦並沒有落井下石,而是勸真宗按正常途徑處理。

雖然王旦不得不帶頭慶賀天書降臨,但對那些借獻祥瑞鑽營的人卻不屑一顧。當陳彭年通過副相向敏中送上一篇文章,王旦不看一眼就用紙封了。向敏中請他看一下,他說:“還不是想通過獻祥瑞往上爬。”

太監劉承規深受真宗寵幸,臨死時請求封為節度使,真宗對王旦說:“要不他死不瞑目。”王旦卻不為所動,反問道:“要是以後有人要當樞密使(國防部長),怎麼辦?”真宗只得作罷。

王旦家中經常賓客滿堂,卻從不接受私人請託。他了解了值得推薦的人後,總是祕密報告皇帝,即使被採納後也從不聲張。直到他死後史官修《真宗實錄》,才從檔案中發現很多官員都是他推薦的。

諫議大夫張師德是新科狀元,兩次上王旦門都未見上,以為被人家說了壞話,託向敏中向王旦解釋。當討論任命知制誥(為皇帝起草詔令)一職時,王旦說:“可惜呀!要不該是張師德的。”

原來王旦一直在皇帝面前稱讚張師德,但見張師德兩次上門,很不以為然,說:“中了狀元,本來就前程無量,應該耐心等待。要是大家都靠走門路,沒有門路的人怎麼辦?”他不顧向敏中的一再請求,還是決定暫緩提升張師德,“聊以戒貪進,激薄俗也”。

王旦的政治技巧也可謂爐火純青。他到兗州執行公務,太監周懷政同行,想找機會與他見面,他必定要等隨從到全,穿上公服在辦公室會見,談完公事後就退場。以後周懷政因罪被殺,大家才佩服王旦的遠見。

一次發生蝗災後,有人拾了死蝗蟲報告真宗,真宗給大臣看了,第二天大臣們就帶著死蝗蟲要求在朝堂展覽,然後率百官慶賀蝗災的結束,只有王旦堅持不同意。過了幾天各地上報,說飛蝗蔽天,真宗看著王旦說:“要是真讓百官慶賀了,豈不讓天下人笑話?”

一個算命人因為對宮內的事說三道四被殺了,在抄他家時發現了大批官員向他問吉凶的信件。真宗大怒,要御史立案追查,王旦說:“這是人之常情,再說他們也沒有談公事,算不上犯罪。”

真宗的氣還不能平息,王旦就拿出自己問過卦的紙來說:“我年青微賤時也不免問過卦,一定要處罰,就將我送監獄罷。”真宗說:“此事已經揭露了,總得有個交代呀!”王旦說:“我作為宰相是要執國法的,豈能自己犯法?希望不要聲張出去讓別人抓把柄。”

真宗礙著王旦的面子,答應讓王旦處理。王旦回到辦公處,立即將這些材料全部燒燬。果然真宗又改變主意,派人來取,卻什麼也沒有得到,有關官員因此而逃避了一場災難。

王旦敬重寡嫂,與弟弟王旭極其友愛,子女的婚姻不講門第。平時生活儉樸,用的衣被都是極普通的。他從來不買田置宅,認為子孫應當自立,否則有了田宅,反使他們爭奪出醜。真宗覺得他的住宅太差,要替他裝修,他說這是先人的故居,不能改變。

他對家人從不發怒,飲食不乾淨或不合口味,只是不吃,卻不怪罪。家裡人試他,故意在肉湯中放了點墨,他就只吃飯,說今天正好不想吃肉。下一次又在飯中放了些墨,他又說今天不愛吃飯,給我做些粥吧。

可見王旦完全夠得上一位不可多得的賢相,不愧為道德的典範。王旦順從真宗,為偽造的天書圓謊,並不是識不破王欽若的陰謀,更不是貪圖一樽美珠,而是不敢與“最高指示”對抗。

他可以千方百計化解真宗的怒氣,保護寇準和其他官員;也可以巧妙地抵制太監的非分要求,拖延執行皇帝隨心所欲的決定;但一旦意識到已經無法改變皇帝的決心時,就再也沒有勇氣不表示順從了。

固然,我們可以指責王旦的私心,但在專制君主的統治下,要求臣下揭露皇帝制造謊言實在是難乎其難,何況皇帝說的謊正是他本來就應該有的“天命”!

王旦為自己的失足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從此他只能一次次帶頭歡呼慶賀,一次次奉著偽造的“天書”主持各種大典。

他的良心受到強烈的自責,常常悶悶不樂,臨終時給兒子留下遺囑:“我沒有其他過錯,只有不勸阻天書這件事,是贖不了的罪。死後要剃掉頭髮,穿上黑衣服(僧服)下葬。”

他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逃脫不了歷史的評判。但宋朝社會付出的代價更加沉重,可以想象,這樣大規模的巡遊、慶祝、祭祀、建築耗費了多少百姓的血汗和生命?這樣狂熱的運動又給社會留下了多少創傷?從這一角度,我們是無法為王旦開脫的。

比起王旦來,寇準的失足更不光彩。他受王欽若排擠後當了十三年的地方官,再也耐不得寂寞了。天禧三年(1019年),巡檢朱能與太監周懷政勾結,謊稱在乾祐山發現了天書。

乾祐山就在寇準的轄境,他女婿王曙與周懷政關係密切,勸寇準與朱能合作,寇準就將天書降臨的“喜訊”上報朝廷,因而得到真宗的好感。

王欽若罷相後,寇準馬上獲得了代理宰相的任命。當時有人勸寇準:“你的上策是到達首都附近後堅決稱病要求改任地方官,中策是入朝廷後就揭發乾祐山天書的騙局,最下策是再當宰相,這會毀了你一生的聲望。”

但擋不住宰相的誘惑,寇準將寶押給了朱能和周懷政。一年後,寇準受丁謂陷害罷相。一個月後,周懷政在權力鬥爭中被殺,丁謂與皇后揭發了朱能偽造天書事件,寇準被貶相州(今河南安陽市)。

接著,朱能拒捕後自殺,寇準又被貶到道州(今湖南道縣),真宗死後更被貶到了雷州(今廣東海康縣),一年多後死於當地。

本來,受丁謂這樣的奸臣排斥會受到輿論的同情,但與朱能偽造天書聯繫起來就成了寇準洗不清的汙點。

或許有人要為寇準辯護:上報天書無非是隨大流,目的是復出,以便重新施展自己的政治抱負。只要目的高尚,手段不妨卑鄙。

我不想對寇準的政治倫理作出價值評判,但試問,要是他不與朱能之類劃清界限,政治上還能有什麼作為?他復出後一年就再次下臺,不是很好的證明嗎?

在君臣上下喪心病狂時,知識分子的良心並沒有完全泯滅,依然有人公開批評真宗的行為。當天書降臨,百官爭言祥瑞時,龍圖閣侍制孫奭卻對真宗說:“我聽過一句話:‘天何言哉!’天連話都沒有,豈會有書嗎?”

真宗決定祀汾陰後,孫奭上疏,從八個方面提出了反對理由。他一針見血地揭露群臣的醜態:“現在見一隻野雕、山鹿就當成祥瑞奏報,秋天旱災、冬天打雷也要作為吉兆稱賀,背地裡說怪話取笑的人有的是。”他甚至將真宗與同樣封禪泰山、祀老子的唐明皇相比,勸真宗吸取唐明皇的教訓,“早自覺寤”,“無為明皇不及之悔”。

其他如王曾、張旻、崔立、張詠、任布等也都提出過各種反對意見。王曾還拒不接受“會靈觀使”的任命,真宗責問道:“大臣應該傅會國事,為何竟不合作?”王曾的回答是:“皇帝聽意見稱為明,臣子盡忠心稱為義。我只懂得義,不知道什麼合作不合作。”他因此而丟了副宰相的官,卻沒有改變初衷。

儘管他們沒有能夠阻止這場鬧劇,但顯示了知識分子的良心和人格。

孫奭等人幸而生在優容士大夫的宋朝,真宗也還有一點容納不同意見的雅量,所以至多隻是罷官降職。要是生在明朝,少不了會被拉到午門外打一頓屁股,或許會被活活打死。要是遇到一位暴君,必定會有殺身之禍,說不定會殃及九族。但即使如此,不也還是有人在說真話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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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和近事》葛劍雄,九州出版社

本書是葛劍雄先生的名作之一。書中既有事關中國歷史地理和統一與分裂話題的文章,又有讀書尤其是讀史書的札記或感想;既有對師輩的回憶和懷念,又有對社會熱門話題的直陳己見;還有若干篇什,以專業背景,談論人口、移民和環境等世人矚目的問題。全書不乏學術性,又接地氣,內容精湛,視野開闊,歷久彌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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