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軾《木石圖》:百年流藏是與非

宋朝 蘇軾 書法 藝術 美術 三聯生活週刊 2018-12-16

人們神往畫史中的東坡戲墨,但蘇軾存世畫作無一例外都有爭議。《木石圖》在消失了一個世紀後,近日現身國際拍賣。幾代學者對它的研究,不僅是對其流傳的考證與辨析,更是對中國文人畫的溯源。

記者/張星雲

蘇軾《木石圖》:百年流藏是與非

蘇軾《木石圖》

蘇軾《木石圖》:百年流藏是與非

蘇軾《木石圖》

蘇軾《木石圖》:百年流藏是與非

蘇軾《木石圖》

偶然的徵集

作為在拍賣行工作了20年的老員工,今年2月初,佳士得中國書畫部專家遊世勳像往年一樣去到日本大阪,為新季徵集拍品。開工第一天,當他正要出門去見第一位藏家客人時,日本同事跑過來告訴他,有位老先生不停地往辦公室打電話,說有國寶要賣。“沒關係,大家都說自己有國寶,讓他先把圖片發過來看看。”遊世勳囑咐完同事,就出門了。

和預約的藏家一聊聊了兩個小時。聊完他抓起手機一看,發現同事發來的圖片竟是蘇軾的《木石圖》,而且是彩色的。“此前我們能看到的《木石圖》,又名《枯木怪石圖》,都是20世紀30年代日本人用珂羅版製作的印刷品,雖然用了非常細的粉點印刷出來,品質很好,但是都是黑白的。所以我看到照片就愣住了。”

稍作平靜之後,再看印章,發現顏色深淺不一。“在古代,不同時期藏家印章使用的印泥不同,木印、水印和油印使用時期和印色狀態都有明顯的區別,而很多假畫的印章顏色接近。”

電話反覆確認後,遊世勳趕到那位關西藏家指定的地方去看原件。不是在家裡,也不在博物館,而是在銀行的保險庫裡,一個VIP室。“檢查蘇軾的畫,看看米芾的字,接下來就是價格問題了,因為這件東西太有名了。”

在此之前,最後一次對《木石圖》原作的記述出現在古書畫鑑定家張珩所著的《木雁齋書畫鑑賞筆記·繪畫一》,他曾寫道:“此卷方雨樓從濟寧購得後乃入白堅手,餘曾許以九千金,堅不允,尋攜去日本,阿部氏以萬餘得去。”

文中提到的白堅原名敦龐,號堅甫,早年留學日本,畢業於早稻田大學政治科,曾任段祺瑞執政府祕書廳編譯主任,1938年任臨時政府內政部祕書,因為熱衷古代書畫開始涉足收藏,其中就包括北洋政府時期從方雨樓買走的兩幅蘇軾傳世珍品:《木石圖》和《瀟湘竹石圖》。

後來白堅憑著自己在中日之間的人脈關係,牽線搭橋,開始將文物轉賣日本藏家。在戰爭時期做古董生意,把大批國寶轉賣海外,他也因此在中國留下惡名。1935年他受李盛鐸父子相托,將敦煌卷子432件賣給了學者羽田亨。後又以3000金元將世界上現存最早的《唐寫本說文解字殘卷》古版本轉售日本漢學家內藤湖南,成為“恭仁山莊四寶之一”的日本國寶。1936年,更是為日本藏家充當掮客試圖購買中國存世最早的書法墨跡西晉陸機《平復帖》,當時張伯駒以4萬元從溥心畲處買下《平復帖》,白堅提出願以20萬元為日本藏家購買,被張伯駒拒絕。抗戰時期,張珩曾試圖向白堅購買《木石圖》,出價9000金元未得,白堅最終以1萬多金元賣給了日本關西紡織業巨頭阿部房次郎。

辛亥革命爆發後,藏於內宮和官宦之家的大量文物流入市場,京都漢學家內藤湖南建議好友阿部房次郎利用自己的財力多加收藏。在內藤湖南為他顧問並鑑定的情況下,阿部房次郎收集了大批中國古書畫,包括北宋易元吉的《聚猿圖》和明仇英的《九成宮圖》,併為自己的收藏取名“爽籟館”,分批出版《爽籟館欣賞》。張珩對蘇軾《木石圖》的最後記載便是日本出版的珂羅版印刷品,且標有“爽籟館藏”。

1937年5月,阿部房次郎因病去世。根據他的臨終囑託,1943年,其長子阿部孝次郎將包括王維《伏生授經圖》在內的160餘件中國古代書畫捐贈給大阪市立美術館,成為該館早期的支柱館藏。但《木石圖》卻不在那次捐獻藏品中。之後這些年,沒有任何《木石圖》實物圖片資料出現,多年來中外學者的研究也僅僅依靠80多年前那幅珂羅版黑白印刷品。

在消失了近一個世紀之後,這一次,《木石圖》看起來是再次現身了。

蘇軾《木石圖》:百年流藏是與非

日本藏家阿部房次郎曾收得諸多中國古代書畫

蘇軾畫作的珍罕和疑慮

中國藝術史視蘇軾為文人畫之始。

崇尚寫實風格的宮廷畫院畫在北宋發展到了極高的高度,而以蘇軾為首的士大夫階層在逐漸成為重要政治力量的同時,也在散文、詩歌、書法和繪畫領域進行革新。在蘇軾看來,藝術需要表達的並不僅僅是物質的自然形態,還有人的內心世界,藝術家的精神內涵。蘇軾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認為“言有盡而意無窮”才是藝術的至高境界。

北宋末年,蘇軾和好友文同、米芾、李公麟均以此法作畫,他們通常只用水墨,把寫實的技法加以變形,有時候又以瞬間的即興作畫,這些畫與其說是山水,不如說是以書法之意作畫,詩畫一體,被稱為“墨戲”。他們為自己和朋友創作,以畫相贈,拒絕買畫的要求,因此被稱為“士大夫畫”或“士人畫”,即“士人官員所作的畫”。至明朝,董其昌為這類畫命名為“文人畫”。

這類藝術觀念比西方早了8個世紀。到了19世紀中後期,西方藝術在塞尚、凡·高、高更那裡開始脫離科學的視覺領域,轉向內心表達。蘇軾在中國藝術史的影響則持續了千年,元朝有趙孟頫,也有黃公望、王蒙、倪瓚、吳鎮,到明朝,有董其昌,也有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清朝在石濤、八大山人手裡,文人畫的理想仍在山高水遠中延展。

雖然蘇軾現存於世的文學著作共有2700多首詩、300多首詞和大量散文作品,但他和摯友們的繪畫作品存世極少。蘇軾意求超然,輕於收藏,曾寄語友人王詵,繪畫只是“雲煙過眼”。外加元祐黨禍,他去世後的二十幾年,他的詩詞被禁,繪畫也從未進入宋徽宗的皇室收藏。現今留存的蘇軾書法手跡中,被貶黃州期間所作《寒食帖》被譽為“天下第三行書”,前後《赤壁賦》同樣被視為經典。而米芾更是沒有一幅可靠的繪畫作品留存下來,故宮博物院收藏《珊瑚帖》,上面草草地畫著一副珊瑚筆架,幾乎是米芾最接近繪畫的遺物了。

一直以來《瀟湘竹石圖》被視為蘇軾畫作留在國內的孤本,又名《竹石圖》。它描繪了瀟江與湘江在湖南零陵匯合處的蒼茫景色,近景巨石瘦竹,遠景水煙山影。蘇軾曾說“餘亦善畫古木叢竹”,“竹寒而秀,木瘠而壽,石醜而文(紋),是為三益之友”,《竹石圖》正好符合了蘇軾所言。但這幅畫同樣經歷了很長時間的真偽之辯。

《竹石圖》也是白堅在北洋時期購得。只不過與抗戰時期賣掉《木石圖》不同的是,白堅將《竹石圖》一直留在身邊。1949年白堅定居重慶,並改名為白隆平。這個白隆平開始順應時代。1951年,他所藏的宋佚名《摹貫休羅漢圖》、明佚名《群鴻戲海圖卷》被西南博物院以50萬元舊幣購買,兩件作品分別被定為一級文物和二級文物;同年,重慶市博物館從北京和重慶購入了三批甲骨計177片,其中第三批67片便是購自白隆平。1954年,白隆平更是向中國歷史博物館捐贈青銅兵器“西周中山父戈”。

1961年,由於生活困難,白隆平決定賣掉《竹石圖》,卻屢次受挫。他從重慶出發,先去上海找文管會主任徐森玉,徐森玉請謝稚柳掌眼,為此白隆平提出要求:必須認定為蘇軾真跡,且售價不少於8000元。徐、謝猶豫之際,白隆平又帶著畫去找舊相識、時任文物局文物處副處長的張珩。事關重大,張珩並未立即表態,數日後即出差外省,白隆平反覆催促下,文物局請故宮書畫鑑定專家出面,結果被鑑定為明代偽品。後來白隆平聽說遼寧省博物館研究員楊仁愷在京開會,便又去找了楊仁愷。經楊推薦,北京和平畫店老闆許麟廬作中介,由時任北京市委書記處書記的著名文人鄧拓買下《竹石圖》,歷史記載中的價格則有5000元和3000元兩種說法。

此事當時在圈子內引起了不小的轟動,但此畫真偽卻一時成為難題。卷中和拖尾共26家題跋。題跋的時間最早為元元統,最晚為明嘉靖。畫卷不見前代著錄,吳湖帆、徐邦達認為題跋均為真跡,但畫為元人作,而鄧拓、謝稚柳、楊仁愷則認為是真跡。此畫後來更是給鄧拓帶來了麻煩,讓他陷入被檢舉搞文物投機的風波。風波過後,1964年,鄧拓將144件自己收藏的古書畫無償捐給中國美術家協會,《竹石圖》從此成為中國美術館的鎮館之寶。1983年,國家文物局組織謝稚柳、啟功、徐邦達、楊仁愷、劉九庵、傅熹年、謝辰生組成的中國古代書畫鑑定組對《竹石圖》進行驗證和研究,並將其收錄於1984年文物出版社出版的《中國古代書畫精品錄》第一冊。在畫冊前言中是這樣寫的:“蘇軾絹本墨筆《竹石圖》卷,討論中雖曾有不同看法,但本圖上有紀年的元代人題,後又有大量元、明人的題跋,只此即已具有很高的歷史價值。”

後來徐邦達、傅熹年、楊仁愷、薛永年、周積寅等學者也曾對《木石圖》進行過討論,但都是基於日本珂羅版印刷品。徐邦達1992年在《古書畫過眼要錄》中關於《木石圖》記述說:“東坡以書法餘事作畫,此圖樹石以枯筆為勾皴,不拘泥於形似。小竹出石旁,蕭疏幾筆,亦不甚作意。……更後米芾書和韻詩,以尖筆作字,鋒芒畢露,均為真跡無疑。書畫紙接縫處,有南宋王厚之順伯鈐印。蘇畫傳世真跡,僅見此一件。”

除了真偽觀點,徐邦達也對《竹石圖》和《木石圖》做了比較:“《瀟湘竹石圖》畫法惟竹葉每筆作兩頭尖形,與《枯木怪石圖》真跡卷大略近似。石坡乾溼筆合用,幹處開叉似飛白,然有作家習氣,且接近行家程式,又不同於紙本卷,為此正有雅俗之分。”

蘇軾《木石圖》:百年流藏是與非

蘇軾《瀟湘竹石圖》局部

公之於世的拍賣

實際上中國古代書畫鑑定組的成員都想看到《木石圖》真跡,包括徐邦達在內的專家也曾親自去日本尋找過阿部房次郎後人,以求一見《木石圖》,但均被答覆該畫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因轟炸而被燒燬。

此次拍品現身,遊世勳在採訪中稱,這是因為佳士得去年負責藤田美術館藏品的拍賣,日本NHK公司跟拍了全過程並製作成紀錄片,日本藏家看到了紀錄片,才願意將《木石圖》拿出。而從不願意公佈身份的日本賣家來自關西這一點看,其家族與阿部房次郎的關係令人就此聯繫在一起。

賣家一開始怕《木石圖》被認為是日本通過侵華戰爭搶奪而去,所以只希望佳士得通過私人洽購而非公開拍賣的方式售賣。最終拍賣行介紹了作品的完整流傳,打消了賣家的疑慮,但也提出來一個附加條件:無論私洽還是公開拍賣,《木石圖》都須要參加預展,將它公之於世,讓所有人都有機會看到這幅作品。今年11月底香港預展時,佳士得專門允許觀眾在不使用閃光燈的情況下進行拍照,表示希望讓中外眾多學者專家們可以留下更多細節資料。

11月26日晚,《木石圖》在香港佳士得“不凡——宋代美學一千年”專場拍賣中登場,由於買家競拍這幅作品需要繳納1.6億元港幣的保證金,因此當晚只有四名買家通過委託的方式參與了競拍。整個拍賣過程持續了僅僅三四分鐘的時間,首次叫價3億之後,價格迅速攀升至4億,在4億節點稍作停留後,最終被佳士得亞洲區總裁魏蔚的電話客戶以4.1億港幣拍得,加上佣金成交額為4.636億港幣。這是歷年來僅次於北宋黃庭堅《砥柱銘》的中國古代書畫拍賣第二高價。

在拍賣後的記者會中,魏蔚透露買家“來自大中華區,所以一定是回到中國人手上”,且交割之日不遠,公眾有可能再見到《木石圖》。

這樣的暗示不免讓人猜想買家很有可能是中國國內重要的國立藝術機構。在拍賣前,魏蔚還曾表示希望《木石圖》能有去年《救世主》一般的拍賣效果。去年底被視為達·芬奇畫作的《救世主》通過佳士得紐約拍賣,以4.5億美元打破藝術品交易世界記錄。該畫作的流傳和真偽在拍賣前同樣富有爭議,而在拍賣結束後不久,阿布扎比盧浮宮便高調承認是他們委託沙特巴德王子競拍《救世主》,並宣佈此畫將盡快落戶該館,作為永久館藏向眾人展示。《木石圖》拍賣幾天後,北京故宮博物院、臺北故宮博物館和中國國家博物館均表示並沒有購買該畫,最終買家是何人,如今依然不得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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